赵宏昕 (黄河科技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丹尼·博伊尔的《猜火车》(Trainspotting,1996)将摇滚、毒品、颓废、青春等元素结合在一起,表现了青年人放浪形骸的生活,在上映之后便在英国国内外备受争议,但终于在时间的汰洗下成为青春片中的邪典经典。20年后,博伊尔则以原班人马推出了续集《猜火车2》(Trainspotting,2017),电影在完全延续了前作的黑色喜剧定位和剑走偏锋的邪典风格的同时,也延续了前作的反理性主义。
理性主义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在资产阶级对封建专制以及宗教神学进行反抗,为自身争取权利的过程中,理性主义的认识论、价值观乃至历史观由此产生。人们在科学的大旗下,追求对自然界以及人类生活诸领域的绝对化统治,人们原有的对世界形而上学的认识被抛弃,启蒙理性成为数百年来人们新的上帝和主宰。然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进入到垄断阶段的资本主义暴露出诸多难以克服的弊病,而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此起彼伏的工人运动,更是让西方人普遍陷入到精神危机之中。人们曾经在理性主义思维指导下确定的西方世界拥有的自由、平等和博爱遭到了质疑,人们或是悲观、忧虑,或是寻求一种堕落的生活方式,如酗酒和吸毒等,试图用这些来得到自我解脱,反理性主义的思潮也开始萌生。一般来说,它被认为是资本主义进入到危机时代的产物。
传统理性主义作为资产阶级价值观,强调将个人追求和社会规范进行统一,既肯定个人的自由、幸福,也追求社会的公正和平等,这是资产阶级在争取和巩固统治的斗争中,将自身利益合理化为社会成员共同利益的话术,它遭到了马克思主义和反理性主义的批判。而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反理性主义将个人和社会规范对立起来,走向了个人主义的极端。《猜火车》的背景设定为20世纪80年代,其时英国经济衰退,造成了失业率的飙升,而海洛因等毒品的价格则在下降,原本就处于社会边缘的苏格兰青年们自认“我们是最低贱的,文明世界最不幸、可悲的垃圾”,向着更边缘的方向走去,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马克提出的“选择不选择”的口号。“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他妈的一个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激光唱机、电动开罐机……选择DIY,在一个星期天早上,他妈的搞不清自己是谁。选择在沙发上看无聊透顶的节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但我干吗要做?我选择不选择。理由呢?没有理由。”建立稳定的家庭生活,生儿育女,从事合法正当的职业,拥有诸如电视机、洗衣机、汽车等用品,包括使自己衣冠楚楚,进行能力范围内的消费,这是人们公认的社会规范,这种社会规范也包括了远离酒精、高糖、毒品等摧毁人健康、威胁人生命的东西。然而马克等人却过着混沌糜烂的生活,他本人一度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而被送到医院,和他们都发生过关系的女孩爱丽森生下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然而孩子终日无人照料,连尿裤也没有人换,最终死在房间里。备感震惊和恶心的马克听见爱丽森的哭叫,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去烧饭(即准备毒品)”,毒品给他们制造了痛苦,他们再接着用毒品来迫使自己忽略痛苦。用当代社会的标准来衡量,马克等人无疑是“社会渣滓”。
从表面来看,马克等人厌恶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本质上却是在逃避生活,因为年轻时候的他们与“垮掉的一代”不同,他们还并没有真正直面社会与生活。在“选择不选择”的意志指导下,马克等人选择了沉迷毒品,在毒品面前交出自己的自由意志,或是因为药性发作而沉睡,或是因为神经被刺激而过于兴奋,能够为了一颗毒品栓剂而一头扎进全世界最肮脏的马桶里,而乐在其中。在《猜火车》中,他们已沦为发条被毒品操纵的机器,这与他们逃离被现代社会中的他者操控、被物化的目的恰恰是背道而驰的。可以说,他们的反抗完全是非理性的,他们表现出来的叛逆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出反抗姿态的叛逆。正如马克所说:“如果政府禁止注射维生素C,我也会去注射维C。”他们只是想与主流对抗,而并不能理性分析其中的正误利弊,甚至不能为这种对抗寻找到合理性。
在尼采、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先后提出“意志”“本能”和“存在”论,瓦解了理性主义的终极价值与中心后,后现代主义则又更进一步,连“意志”等亦给予否定。法国文学批评家、社会学家罗兰·巴特曾经提出过“洋葱头”理论,“我们一层一层地剥开它,最后却发现除了这个过程什么中心也没有找到。在失去中心和终极价值的后现代氛围中,游戏性渗透到文化乃至日常生活中,呈现出一种喧嚣的狂欢状态”。换言之,在后现代主义中,中心是阙如的,是人们消解和摧毁的对象,这一理论针对的是后现代主义文本,但也适用于后现代主义时代人们的思维方式与生存状态。
在《猜火车》系列中,马克、屎霸、西蒙和贝格比四个爱丁堡青年正是在“重估一切价值”的氛围中轻掷青春,他们吸毒、乱性,或是无所事事,或是偷窃、抢劫,只为了能拿到更多钞票,换回更多的毒品。一旦有了毒品,他们就会迅速将其送进自己的气管或血管中,马克和西蒙甚至曾经冒着罹患艾滋病的危险共用一个针头。马克仅存的理智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戒毒,但是最终都宣告失败。他曾带了食物、水、装屎尿用的桶和色情杂志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强制自己戒毒,然而没多久他就劈烂房门走了出去。在又一次吸毒后,马克眼前全是怪诞、离奇的幻象。理性是暂时的,而非理性则是长久的。他们过着这样肮脏、不健康的生活,并不打算让自己拥有明天。这种狂欢生活最终只能指向虚无。
片名“猜火车”原意为20世纪一种青年人用以打发时间的游戏,即人们在站台上近距离地看火车飞驰而过,打赌猜测下一列火车过站的时刻与目的地。而原著作者欧文·威尔士便指出,对于主人公们来说,他们这种叛逆生活就如同在站台上猜火车一样,是徒劳无益、没有希望的,他们以此来打发时间,对抗人生的虚无,而最终他们将一无所获。在《猜火车2》中,他们虽然已经成长,但依然面目可憎,没有如已成为律师的女孩戴安一样,找到有价值、有目的的生活。并且被这种失去中心的后现代氛围笼罩的,绝不只是主人公。如马克和西蒙前去行窃的酒吧,新教教徒们在里面高喊“再也没有天主教徒”,活在对1690年的波尼战役的缅怀之中,连信用卡的密码也都一律设为1690,以至于让马克等轻轻松松地取到钱。人们面对不如意的现实处境,游戏人生,看似做出了自由选择,其实还是踏上了一条不自由的道路。
理性主义在历史观上,秉承的是线性进步观。出于对理性力量的信靠,理性主义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是进步的,并且这种进步将是不断的和全面的。理性主义坚信人类不仅可以凭借科学对自然界进行更好的改造,还将对社会进行更合理的安排。历史进步观本身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传统理性主义的进步观却是线性的,它忽略了历史发展的曲折性,这也正是理性主义的缺陷之一。因此,反理性主义让人们看见种种被激化的矛盾,甚至如美国哲学家威廉·巴雷特所说的“文明的终结”,以否定这种线性进步观。
在《猜火车2》中,在20年之后,世界看似发生了诸多变化,正如马克对来自保加利亚的妓女维罗妮卡说的,人们的生活为Facebook、Twitter、Snapchat等一系列社交软件包围,人们比以前多了1000种跟素不相识者发泄愤怒的办法,可以对全世界广而告之自己早餐吃了什么,这些是20年前不可想象的。但是本质上,人们依然要面临他们在20年前面临的茫然:“选择设计师内衣,妄想能让死气沉沉的关系焕发点生机,选择手提包,选择高跟鞋、羊绒和丝绸让你自己感觉快乐,选择一部由一个跳出窗外的女人在中国制造的苹果手机,……人际交往减少到只剩数据……”而毒品、乱性等则没有彻底走出年轻人的生活。更为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与社会规范对立的态度,抑或是游戏式的狂欢生活,都没有远离已经人到中年的他们。
从个人与社会对立的角度来说,贝格比在监狱中服刑多年,然而完全没有被改造好的迹象,他与律师会见的时候,因为对方没有让他得到假释就想着大打出手,最后凭借着让狱友捅穿自己的肾而得到了保外就医的机会,成功越狱。在回到自己的家后,贝格比也完全没有珍惜自由的念头,在看到了自己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的儿子之后,贝格比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儿子和自己一起从事犯罪活动,即使儿子表示他已经考上了大学,正在学习酒店管理,贝格比也认为这没有“子承父业”重要。而更为荒诞的是,儿子真的答应和父亲一起入室抢劫。而这种对法律和道德的无视绝非个例。西蒙和维罗妮卡一起从事类似仙人跳的敲诈活动,即让维罗妮卡在酒吧里与各种男性发生关系,西蒙则靠摄像头监视着一切,在拍下视频后进去打跑对方,再凭借录像勒索金钱。不难看出,被西蒙敲诈者皆是道貌岸然、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士,甚至有德高望重的教育者,而他们都在维罗妮卡面前丑态百出,让西蒙屡屡得手,法制和道德力量的薄弱可见一斑。
从游戏式生活来说,在《猜火车2》中,电影先是让观众看到了主人公洗心革面的样子,如马克救下了要自杀的屎霸,让他戒毒,还带着虚弱的他一起奔跑在苏格兰秀丽的山野间,屎霸戒毒后还喜欢上了写作;马克和西蒙也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一起合计要做正当的生意。不料一切又很快脱离常轨,马克和西蒙故态复萌,两人还是去酒吧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维罗妮卡在外把风,两个男性则从顾客的大衣口袋中偷信用卡,在被人认出自己的生面孔后两人强作镇定,上台一个弹琴一个即兴唱歌,竟赢得全场顾客的掌声和欢呼。他们依然醉生梦死,甚至依然共同分享一个女性。人物的浑蛋本质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心脏搭上了支架等而改变,而生活也依然无情和冷漠。
同样,连主人公们在20年前遭遇的背叛也都又一次重演。在《猜火车》中,马克在给屎霸留下一笔钱后,带着一万多英镑的毒资远走高飞,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以至于在多年以后马克还面临着贝格比的追杀。而在《猜火车2》中,马克和西蒙好不容易申请到了政府拨的创业基金,这笔钱却又被维罗妮卡带回了保加利亚,不难预料的是,和当年的马克一样,她将用这笔钱告别自己的荒唐人生。主人公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而种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都在进行重复,社会的全面进步完全无从谈起。
理性主义的精神是西方哲学的主动脉,而自20世纪以来蓬勃兴起的反理性主义则对其进行着颠覆与反拨。《猜火车》系列对于20年来内外交困的主人公依然有着理解和温情,博伊尔也并不意欲以电影来对抗理性主义的价值理想与终极关怀,但两部电影的文本依然有着浓郁的反理性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