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慧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18)
被学界喻为“父亲三部曲”的《推手》《喜宴》与《饮食男女》是李安初涉影坛的三部力作,且在东西方观众中获得了一致的好评。“李安的‘父亲三部曲’系列电影以别具一格的美学风格和文化内涵而受到中西观众的喜爱与好评”,[1]为李安电影事业的发展确立了良好的片缘与人缘。《推手》是李安初涉影坛自编自导的剧情长片,这部影片获得了台湾金马奖九项提名,最终获得了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与评审团特别奖三项大奖。《喜宴》上映后同样赢得了东西方观众的一致好评,该片获得了柏林影展金熊奖,西雅图国际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金马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奖以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从此,李安在国际影视界声名鹊起,一举跃入世界知名导演的行列。《饮食男女》的后劲很足,海外的回响很多,包括内地、香港及世界其他地区。该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且名列1994年台湾十佳华语片榜首,还被美国影评人协会选为年度最佳外语片第一名。“父亲三部曲”之后,《理性与感性》和《断臂山》为李安赢得了更多的世界性赞誉。“拍完《理性与感性》回响非常好,拿下金熊奖、金像奖、金球奖、英国影艺学院奖(BAFTA,British Academy of Film & TV Awards),全球票房逾两亿美金。”[2]《理性与感性》获得了极高评价,使得李安成功地跨进了好莱坞主流电影制作的大门。《断臂山》自威尼斯影展斩获金狮奖后,一路捧金,获得了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原创音乐、最佳改编三顶桂冠。中国观众一样非常喜爱这部影片。“《断臂山》是一部需要慢慢回味的影片,这种回味其实是一种反应的过程,哪怕已经看得掉泪,也仍然需要时间来反应,就像片中丹尼斯要有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对杰克的爱一样。在我的电影经验中,从没有见过两个如此阳刚粗犷的男人相恋,而且一直恋到老,也没有见过一部影片如此把一份宗教和伦理意义上遭受天谴的不平常感情表现得正常如日出日落。从这个意义上,《断臂山》呈现出它艺术片的品质,不同于制造千篇一律之梦的好莱坞电影,它让人看到生活的无限性和爱情的无限性,爱情总是要超出我们已有的理解和界限。”[3]李安的上述五部影片在东西方观众的接受中获得了一致好评,在此将这种接受状态命名为具有广泛观众基础的东西方观众的共同接受。
李安的上述五部电影之所以取得了东西方观众的共同接受状态,这与李安在影片中所体现的深刻思想内涵是分不开的。李安将“家庭”与“爱情”这两大人类永恒的话语进行了个人化的独特阐释。这一独特阐释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契合了东西方观众在这两方面所具有的共通情感,从而开辟出东西方观众对上述五部影片的共同接受路径。
众所周知,尽管东西方文化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与具体形式的千差万别,但是人类文化中的共性也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或隐或显。因此,在强调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源于人类生理、社会生活基本需要所带来的文化普遍性。“不同文化或民族之所以能够交流、沟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的生命存在通性或同一性。人之作为人,总是有许多共同的东西。首先,都有共同的生理特征、身体结构和与之相联系的心理和行为方式,它们构成了人类共同的文化和心理与行为的自然基础。”[4]正因如此,东西方观众在情感指向上存在一定的共性。东西方文化中的“家庭”与“爱情”这两个基点,恰恰是李安所选取的两个重要的来自人类情感的代表,它们都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所在,在东西方观众的情感指向上具有一定的相通性。
李安在“父亲三部曲”、《理性与感性》和《断臂山》这五部影片中将东西方观众在“家庭”与“爱情”中所体现的共通情感通过以下两个方面来完成:一是“寻根”的家庭。“寻根”的家庭是指李安电影中的家庭契合了当下东西方观众心中对于理想家庭的向往与渴求。这方面主要体现在李安的“父亲三部曲”中。东方文化中的家庭观注重传统的家庭伦理,重和谐,重道德。相比之下,西方文化中的家庭观则强调个人自由意志的伸张释放。但是,全球化进程加速了西方家庭价值观念对于中国传统家庭文化的渗透,中国家庭中出现了家庭伦理观念的西化等问题,同时,西方的家庭自身也面临着诸多问题。“保守主义者对家庭的变迁持悲观的态度,哀叹家庭的式微、父亲从孩子的生活中消失、传统价值的沦丧以及社会秩序的破坏。”[5]在这种情况下,东西方观众都在渴盼着充满温暖亲情的理想家庭生活,李安将西方家庭与东方家庭中这点相同的部分进行了强化突出与有力强调,从而展现出共同的对于理想家庭的渴求。在“父亲三部曲”中,东方观众可以重新审视西方家庭的价值观给东方家庭所带来的冲击,而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李安则将东方家庭观作为一个参照点默默地修复着西方观众的家庭价值观念,而这一点恰恰是李安获取东西方观众共同接受的独到之处。“在金球奖典礼上,李安感谢所有人支持他回到中国寻根,根是什么?是一个长久居于都会、受西方价值冲击困扰的精神所系。李安在所有影片中都努力复制这些传统信仰,从《推手》《喜宴》《饮食男女》甚至《理性与感性》,从太极、社会习俗、生活谚语、做人处世,他不急不缓地琢磨着典型的价值困境,让全世界观众以渐进的方式认识中国,以及为什么被西方价值冲击后,可以向这个传统或信仰得到救赎或变通的力量。”[6]可以说,不仅东方观众通过李安影片中所展现的传统信仰找寻到了“救赎或变通的力量”,西方观众也在以东方传统家庭观作为参照系审视着自我的家庭信仰。因此,正是“寻根”家庭的信念契合到了东西方观众的心灵深处,使东西方观众产生了接受上的共鸣和认同。二是“普遍”的爱情。《理性与感性》和《断臂山》就是李安从“爱情”这一基点表达东西方观众这一共通情感的影片。《理性与感性》拍摄之前,李安曾表态要让这部电影重重地击碎人心,要让观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才能痊愈。事实上,他做到了。《理性与感性》创造了哥伦比亚公司观众试映满意度87%的最高纪录。“影片在各地上映时,很多人可能都有这种体验,觉得好像是在看自己民族的故事一样。人的爱憎、喜怒哀乐可能会因文化的不同而表现为不同的方式,但是来自不同文化的故事可以打动不同的人群,除了文化普遍性,最能打动人心的应该是情感了。”[7]在《理性与感性》中,姐姐埃琳娜与妹妹玛丽安面对爱情和婚姻时而痛苦万分时而开心欢笑的镜头,无不牵动着东西方观众的心,产生着深深的情感共鸣。《断臂山》尽管被西方主流媒体和电影界评价为一部“西部同性恋史诗”,但更多的是在强调其“超同性恋的一面”。《断臂山》讲述了一个荡气回肠的具有普遍意义上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恩尼斯(Ennis)和杰克(Jack)相爱终不能相守,任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尽管《断臂山》讲的是同性恋情,但在东西方观众的眼里,它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同性恋情,达到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类对于真爱这一美好情感的憧憬与渴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臂山”,这部电影的宣传语足以道出《断臂山》吸引全球观众的根源所在,它不仅让西方观众为之泪流满面,也让东方观众为此深受感动。李安坚称《断臂山》讲述的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影片,描写的是具有广泛意义上的爱情,是超越了性别的具有人类普遍共通意义上的情感。而这也正是不同文化背景、价值取向与道德标准的东西方观众共同接受此片的原因所在。
李安在上述五部电影作品中,所表达的东西方观众在“家庭”与“爱情”这两大人类永恒话语上所具有的共通情感,是获得东西方观众共同接受的重要原因。李安在影片中对这一深刻思想内涵的挖掘则是通过采取契合东西方观众普遍观影心理的通俗易懂的线性叙事结构这一形式来完成的。可以说,李安在上述五部电影作品中所采取的通俗易懂的线性叙事结构,同样是获取东西方观众共同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
李显杰曾在其著作《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里这样描述电影的叙事结构:“具体到电影叙事结构讲,所谓叙事结构同样是一个拥有多级层面的复杂概念。其首要的和最基本的一个层面,是指一部具体影片的结构(组织)关系和表达方式。”[8]所谓电影的“线性叙事结构”通常是指在电影的叙事过程中,按照故事发生的前后顺序,依照时间的先后来介绍人物并展开情节,遵循故事的开端、发生、发展、高潮与结局完成对一部影片的叙事。这一叙事结构倾向于将故事的来龙去脉讲述得清清楚楚且有头有尾,讲求故事的连贯性与完整性,并力求故事生动曲折,情节引人入胜。“故事是时间与空间的艺术。使事件在时间与空间上顺序展开,是故事最原始,也是最自然的结构。它符合人们对时空感知的习惯,符合模仿客观现实的存在形式。它既保证了创作行为的顺利进行,也保证了阅读行为的顺利实施。所以,这种所谓线性的最基础结构,提供了创作与阅读的交叉点。在这个点上,创作者与阅读者似乎可以毫不费力地相互交流。”[9]这一叙事结构比较完整地体现了故事的发展过程,是较为传统的一种电影叙事方式。
李安的上述五部电影的叙事结构都属于这种线性叙事结构,有着很强的故事性,形成了既清晰完整又跌宕起伏的故事链条。可以看出,这五部影片的故事情节都有着开端、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的线性叙事结构。在“父亲三部曲”中,李安诠释的是“家庭”这一主题。《推手》中,朱师傅从来美国到离家出走直至租房自居,儿子朱晓生从对父亲的不在意到苦苦寻找直至对父亲的深深内疚,有着开端、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的线性叙事结构,而且其间融合着片中每个人对“家庭”之内涵的思考。《喜宴》以一个善意的谎言将以高父为代表的东方家庭理念,和以伟同与赛门为代表的西方家庭观念进行了碰撞与交融,从而影响着片中的人物达成互相的理解与体谅。同样,李安在《理性与感性》中所表现的19世纪英国两姐妹埃琳娜和玛丽安在理智与情感的纠葛中,面对爱情与婚姻进行艰难抉择的委婉爱情故事,以及《断臂山》中两位牛仔从相遇、分别、相见、永别的人生际遇发展中所演绎的那份永不褪色的真情故事,都是与李安所采取的通俗易懂的线性叙事结构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
综上所述,李安不仅在上述五部电影中表现了东西方观众在人类情感指向上的共通性,还将这一思想内涵与通俗易懂的艺术形式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中国电影已登上世界影坛,并必将在世界上赢得愈来愈多的观众,但绝不是靠东方色彩,而是靠愈益成熟丰富的电影语言描绘出中国人身上与世界各民族相通的、能得到共同理解的东西。”[10]李安将深刻的思想和通俗的形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电影实践,有效地促成了东西方观众对其影片的共同接受与认可,也为当下的电影创作实践提供了某些可以借鉴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