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哲(长春财经学院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22)
城市与个体的关系是许多电影在聚焦的主题。城市化背后所暗含的人类统合的聚居模式、社会规范约束下的潜在话语,构成了许多电影内的讨论主题。近年来许多导演都试图借助于城市与乡村、城市与个人、城市聚居与文化塑造的关系,阐释城市化后人类个体身份价值的消解。在《冬天的骨头》里,美国西部山脉小镇的血缘关系与资本侵入后小镇的人情变迁,组合成为镜子的正反面;在《荒野生存》中,服从内心对绝对自由的追寻还是遵循稳妥的当代生活法则平安度过庸常一生,变成了影片始终回环在观众头上的问号;在《神奇队长》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时远时近,荒野生活成为放逐也成为拯救。而在《叶落无痕》里,这种讨论更为简单也更为深入地表现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个体在现代社会中无法逃避的困境。
《叶落无痕》的主角威尔是一位上过战场的退伍军人,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他无法忍受群居的城市生活,只能与自己十五岁女儿汤姆违法居住在森林公园的一块角落,然而却因为一次意外暴露,彻底改变了威尔和汤姆的生活。影片所拍摄的森林既不是一个隐蔽的放空自我的圣地,不是取之不竭的伊甸园,也不是隔绝社会环境、养育天才的乌托邦,更不是自由与特立独行的象征。相较其他的影片而言,《叶落无痕》去掉了对森林的特殊化想象,在影片中,森林的形象变得日常和普通,威尔父女二人的生存空间只有一个野外宿营帐篷,在一些电影中看到的花哨的、浪漫的、炫目的因素被削弱,在《叶落无痕》中不见踪迹。影片不断在呈现的视觉材料上做减法,力图使威尔父女的荒野山居真正成为脱离了现代文明生活的展示,使影片产生了寡淡却冷静自持的气质。在汤姆收集食物和露水一节,导演有意将观众带入了汤姆的主视野,借助镜头画面,观众可以看到鲜绿的灌木丛和蓊蓊郁郁的参天巨树、藏在叶底的蘑菇、树枝上黏附的蜘蛛网。镜头代替了传统戏剧中出于演员之口的抒情,观众在介于角色眼光观看森林时,同样也介于了想象空间与现实认知之间,被动成为叙事的参与者。
和稳定的森林生活相比,城市在电影中显然更令人琢磨不透。汤姆与父亲进城购买生活必需品一节,镜头以相当低的机位,仰拍城市的观光缆车,镜头里占据了画面四分之三的天空,被缆车索道横割为二,缆车轿厢颤巍巍在索道上向前行进,暗示着城市的未知和危险。这种象征意象的选取和常见的好莱坞商业电影不同,人群聚居的城市和荒无人烟的森林,二者的象征意味出现了明显的对调,镜头随着汤姆的目光扫过人群和车流,摄像手持镜头的摇晃感更进一步凸显了威尔父女在城市中身份的含混与复杂。城市对渺小个人的威胁与压迫,在威尔被森林巡查队捉住后再一次放大,在威尔接受社工的调查和盘问一节,参与鉴定威尔精神是否正常、是否可以履行监护女儿责任的评估者变成了电脑,深灰色调的画面内,只有电脑发出电子音,而作为主体的人,只能够回答“是”或“否”。
电影中略带冷幽默的象征手法将威尔父女被安置在临时安置点后的情节处理得更加冷峻,威尔被迫参与伐木工作,林场伐下的枞木被切割掉不整齐的枝丫,作为圣诞树送向城市。在影片中,第一次经历了“被城市化”的父女两人都感受到了不适与艰难,威尔所获得的职业与野外生活的模式完全相悖,其中自然也暗喻了威尔与城市群居的格格不入。伐木工作自身所涵盖的模块化、重复性与破坏性与电影第一次展现城市风貌时的镜头语言相呼应,而被整个社会逻辑重新建构后的威尔决定带着女儿汤姆再一次回归丛林,和影片开头所暗示的威尔出走森林的暗示相比,伐木工和战争PTSD患者身份所掩映下的选择,则更具有主动性,也正是由此,影片从被动的“逃”,走向了主动的“离”。影片静水流深的叙事风格,不露声色地完成了对威尔人格气质的展示。
1969年上映的《逍遥骑士》是该类型片中早期出现的典型代表,它一改好莱坞本土的叙事传统,旨在打破原有的叙事结构与叙事力场。《逍遥骑士》讲述了三个中年摩托车手,在美国自由骑行中所遭遇的种种境遇,最终影片以三个车手被暴力杀死作为结束。影片包含了对人类自由边界的深层的讨论,也展示了在严密的社会结构下个人自由与社会话语的格格不入。在《逍遥骑士》大获成功之后,美国电影中的自然主义就成为一种传统,出现了两条大相径庭的分支,一支成为公路类型片,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则成为影片主旨升华和表达的主要渠道,2018年奥斯卡获奖影片《绿皮书》正是承袭了这一传统。而在公路类型片之外,讨论人与自然关系的影片也逐渐引发了人们相当多的关注,早年的《伴我同行》,后来的《荒岛余生》《荒野生存》无一不是旨在从人与自然环境的互动中挖掘人性。
和前文中所提到的各类型影片相比,《叶落无痕》在表现手法上则融合了公路片和自然主义影片的两重表达策略。威尔父女二人在国家森林公园的野居显示出了人在自然环境之中的某种脱离了现实规训的自由,而在威尔父女逃离收留站,再一次走进荒野之后,则显示出了一些公路片探索人性的特点。威尔被设置为一个刚丧偶不久的、饱受战争创伤困扰的人,这样的角色设置本身就暗示了角色的复杂性,处于战后创伤应激反应,威尔没有办法忍受“日常”,这种“日常”既包含着居住在人群聚居点,与人们构建亲密稳定的社会关系,也包含着从事一份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的职业,参与“生产”和“消费”各个环节。事实上,影片也尝试描述了当下人类社群生活模式中存在的吊诡,雇用工人将森林中的枞树砍伐、去掉多余的枝条,再将它们运往城市中,向人们出售,而人们将买回这些树木装扮成圣诞树。这一套模式本身就暗合了一套资本社会的消费—生产逻辑,而在影片开场,镜头细致刻画下威尔父女收集树叶上的每一滴露水作为生活用水、采集挑选新出的蘑菇用以日常饮食的生存方式,显然又和影片中代表着现代化的生产模式完全背离。威尔在对人群过敏的同时,也是对资本消费的方式过敏、对人与人之间因为金钱形成的雇佣—奴役—消费—异化的连续性模式过敏。因此,从叙事的意涵上看,影片自身就构成了一种对消费和当代模式的批判和消解,从某种意义上,《叶落无痕》不再是《逍遥骑士》中的“主动自由”,《叶落无痕》更多是从角色身份的特点出发,沮丧地向观众展示了一种“相对自由”或“消极自由”,即通过回避和隐匿,躲避不想从事的事。
不过,在含蓄的叙事立场下,影片所探讨的主旨仍旧充满了戏剧张力。在影片的后半段,一直陪伴着威尔的女儿汤姆开始了对自我意义的探索,汤姆和威尔对社会群体关系的认知显然不同,她认为她自己是能够适应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她不再想要回到与威尔父女二人的野居生活之中,她想要留在拖车组成的社群、想要被他人依赖,也想依赖他人。对于汤姆的变化,影片早早就展开了一系列的铺垫,如汤姆在巡山员营地被看到的动物绘本吸引,进而暴露了汤姆和威尔在野外驻扎的地点,当时吸引汤姆目光的正是海马,在随后的情节中,海马的意象不断重复出现,通过父女间的对话,揭开海马的谜底——海马是父亲单亲育儿的,当小海马成年时,便会永远离开父亲。这样的叙事方式回避了影片最常见的冲突和高潮,却在意味上言已尽、意无穷。而汤姆独立意识的萌发也来自此,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汤姆第一次离开父亲时,声嘶力竭地叫喊,到影片末尾含泪与父亲告别,两个阶段的过渡也意味着个人的成长与分离。从象征和隐喻的角度层面出发,既可以将这一段情节看成是汤姆与威尔父女感情叙事的必要路径,这份细致而敏弱的父女真情承担了影片剧情进展的推动,使影片从叙事角度上获得了一个真正的“结局”,也可以将其视之为自由与情感、社会等传统“束缚”之间的关系,一个个体通过生命选择后,展开的全新开始。《叶落无痕》和1969年《逍遥骑士》的年代相比,对自由的表达已经进入了更为纵深的阶段,不再是通过一系列的激烈反抗来表示自我的身份,而是通过妥协与合作来构建全新的自我与自由。
在现今已有的讨论中,一些观众认为《叶落无痕》是一部立意大于剧情的电影。影片的内容只是一对父女离群索居,在森林之中相依为命的故事,但角色设置、影片表现以及电影中隐藏在角色对话之下的冲突却颇具有指向性。影片中男主角威尔因为曾经上过战场,而患上应激创伤后遗症,他必须通过回避人群才可以得到内心的安宁,这和一些欧美影片中的战争老兵不同,和《现代启示录》里最后因为目睹了原始的力量而疯狂的士兵不同,威尔的症状是相反的,他必须通过回避、逃离等一系列被动的方式,躲开所有让他感到不适应的东西。从角色的特点来看,威尔是过去的老兵形象的迭代,他更像是碌碌无为的当代社会的缩影,甚至他对当代社会的反抗也是沉默的、回避的,与其说威尔的形象塑造成功展示了一个精神创伤的老兵,不如说威尔实际上代表了当代人最普遍的面貌,他们其貌不扬、没有特点,厌恶社群关系却难以逃离。
在威尔和汤姆在临时收容小镇上从事伐木工作一节中,镜头经常是从下向上的仰拍,使得一些现代化的生活场景显得失真的巨大,并且伐木的镜头单一循环多次,这种拍摄手法多少也在暗示角色心理所面临的巨大恐惧与巨大挣扎。在全片手持拍摄的情况下,威尔和汤姆在小镇定居的环节,显示出了角色从主动转向被动的变化,在这一节中,威尔不再居于画面中心,而女儿汤姆反而占据了画面的中心焦点。在威尔尝试在小镇生活下来时,不论是伐木场的机械化、客体化的工作,还是冗杂的账单和信用卡事物都使得威尔感到压抑,而产生压抑的根源就来自现代秩序。影片通过伐木场生产圣诞树的规则讽刺地向人们解释了现代生活的某种伪装性,人们为了圣诞节购买圣诞树,而圣诞节本质上是文明环境下的产物,人们所购买的树已经不再是树,是被客体化和规训化的商品。圣诞树同时也隐喻了当代人身份上所面临的威胁,即在资本社会的大环境下,每个人都被规训成为整齐划一的标准模型,只有依照这一逻辑生存,那方才能被算是融入社会。威尔和汤姆的离群索居本质上是人类生存模式的承接,但在资本社会的影响下,威尔汤姆父女俩的森林野居不再是选择,而成为一种“怪胎”的习惯。电影借由对城市化的建构模式又一次揭示了人类在当代所面临的困境——这种困境往往不来自物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