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海(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河南 郑州 451100)
2018年是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产生60周年,该电影运动产生于1958年,主创者为《电影手册》的主编安德烈·巴赞和他带领的一批青年编辑人员,这些电影工作者在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思潮影响之下,提出“主观的现实主义”的理念,强调要拍摄具有“个人风格”的影片,主张采用实景拍摄与即兴创作的手法记录生活,所以又被称为“电影手册派”或“作者电影”。数十年里,这些颇具创造性的导演们在一些没有完整故事情节的反传统式的影片里,创造着他们的主观而抒情的艺术氛围,从本质上以现代主义精神改造着电影艺术,努力寻求电影艺术的真正生命源和更适应社会发展的“混杂文本”。
88岁的祖母级著名导演阿涅斯·瓦尔达号称“新浪潮之母”,1954年她拍摄出的第一部电影《短岬村》被称为“新浪潮”影片的先声之作。几年前,88岁的阿涅斯·瓦尔达与33岁的街头画家杰JR产生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他们要开着一辆大型“拍立得”货车游荡于法国村庄和小镇,以原生态的风格拍下他们所遇见的“脸庞”,再找到破旧的村庄和废弃的墙壁贴上这些巨幅肖像。瓦尔达喜欢生动的乡村和默默无闻的劳作者,JR喜欢记录在日常生活里被人忽略的人类表情,二人的组合产生了人物的影像与环境融合在一起的机会,于是二人四处捡拾着那些不应被遗忘的故事,这就是他们超现实风格的纪录片《脸庞·村庄》。
《脸庞·村庄》是一种以参与和互动的形式对电影文本的探究,又是一种视觉艺术表达中的创新和极具在场感的美学话语。就这样,第42届多伦多国际电影节(2017)纪录片单元观众选择奖、第83届纽约影评人协会奖和第43届洛杉矶影评人协会的最佳纪录片奖,出人意料又殊途同归地颁给了《脸庞·村庄》,使老少两位艺术家以个性化的生命特征展现着现代艺术的鲜活。在这部没有重心、没有格式、没有定义,甚至看不到主题人物的影片里,太多的唯美细节,乱纷纷地表述着来自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的“主观的现实主义”的艺术理念,带给观赏者以社会性与哲学性交缠的双重思绪和灵光乍现的审美惊喜。
自电影艺术诞生那天起,电影场域就活跃着各种各样的文本创新,代表着“新浪潮”气质的纪录片《脸庞·村庄》以开放性气质和两种艺术门类交叠的表现形态,给作家更大的“想象的权力”,绽放着足够的情趣与先锋派气蕴。有人评价说,《脸庞·村庄》整部电影的气质如同导演瓦尔达身上的那件大花袄,随性、洒脱、平易却又与人温暖相连。如果不是导演瓦尔达的那金灰二色的蘑菇头,观众完全可以把她看成是闲来无事四处游走的乡村大妈。然而就是这位88岁的高龄祖母,却有着常人不具备的敏锐的艺术观察力。在她的眼里,平凡而日常的世界仿佛是一片布满珍珠的海滩,轻轻一弯腰,就能捡起满捧的银光闪闪。
于是,瓦尔达把镜头对准小镇上的一位老流浪汉,这位连自己领多少退休金也说不清的老者,污脏的面孔纵横交错,一缕缕枯黄的乱发,胡乱穿在身上的衣服,在紧追不舍的大特写镜头下,挤满乱七八糟皱纹的脸庞如同一个饱含哲理意蕴的命题。然而,当镜头伸向老流浪汉居处——树丛里的小木板棚时,情节出现了令人惊讶的陡转:1300多个彩色瓶盖组成的绚烂图案,树上的旧刷子和铁片发出的叮当细声,身后那旧床垫组成的美丽壁饰,用旧门框绘成的壁画和蹲在树桩上的一只花猫,使这里变成了十足的童话城堡。老流浪汉得意地炫耀着他的宝贝,并用诗一般的语言倾诉:“我出生在一颗星星的呵护下,我的月亮母亲给予我清凉,我的太阳父亲给予我热情,还有宇宙给予我居所。你能想到吗?我有多么大的生活空间啊。”他的这种放荡不羁的流浪行为立刻升华至哲学层面,使人从另类的角度审视人类的处境,以及对于个体自由和生存方式的本体意义上的探寻。
草滩上一位牧羊的老妇人的脸庞同样给受众以审美惊喜,老妇以简朴得体的家居模样坦然地站在镜头前,诉说着她与山羊之间的亲情。在她的牧场上,每一只羊都以最自然的天籁般方式存活着,这里没有凶猛的牧羊犬,而是由一匹性格温柔的母马看守羊群。老妇人不主张给山羊割除羊角,她认为“既然羊长着角,就应当让它长着,除非你只把它看成是赚钱的物品”。因为把羊当成有生命的温暖伙伴,老妇人甚至不用电动的挤奶器,而是每天都把脸贴在温柔光滑的羊背上,手指捻动着芳香而柔软的羊乳,内心从容体会着这一段“安静的时光”。这种极具女性特征的柔和而细腻的场景,带着原野的花香和草青,带着图腾般的纯洁与美丽,带着对机械时代执拗的逆写,一直渗入到人们的心灵里,所以,瓦尔达最终选择了一个巨幅的长角山羊的照片贴在墙上,表达的正是对这种“自然主义”者的敬意。
美国纪录片研究者比尔·尼克尔斯曾将纪录片分为六种类型,其中“参与式”纪录片是六大类型之一。“参与式”纪录片的特征为拍摄者并不隐身于镜头之外,而是主动介入到拍摄对象的具体生活之中,强调与被拍摄者的情感互动,有意地使公众感受到导演的存在,并感受到影片情节上所发生的改变。“参与式”纪录片《脸庞·村庄》营造的正是一种强烈的互动式参与感,它以导演瓦尔达和JR游走在法国乡村为普通人拍摄巨幅照片为叙事主线,再加上对事件的进程及现场人物的有趣解说,一动一静的影像结合,成为本片突出的外在特征,串起了一个松散但又深刻的人文主题。《脸庞·村庄》的镜头对准的是工人、农民、服务生的日常劳动和乐观的生活,贴在破败建筑物上的普通人的巨幅照片,不仅成为当地的标志性景观,更发掘了平凡生活中的美好与伟大。如在一个老旧的已经废弃的煤矿生活区里,有人讲着她曾祖母的恋爱故事,有人拿出了母亲给父亲洗澡的照片。一位名叫让尼娜的老妇人深情回忆着她的父亲在这个矿区里工作的情景,回忆着童年时期那“脏兮兮”的“小百灵”面包的芳香和柔软。所以在让尼娜的眼里,这座仅剩下她一个人的、残破的小镇“充满了回忆”,它们负载着历史和文化元素,曾经有过的日子让人无法割舍。瓦尔达感动于这个人对房子和祖先的依恋,于是一批代表着这个小镇历史和现状的巨幅矿工生活照贴在了破旧的墙上,这些被放大的照片重新焕发出神采,这是瓦尔达和JR给居民们留下一个惊喜。他们的做法不同于普通的社会调查和采风之旅,瓦尔达和JR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往日的珍重和敬意。当坚守在这里的让尼娜走出家门,看到墙上那些熟悉的先辈和她自己的照片时,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的她顿时泪崩。
如果只单纯地寻找拍摄对象,然后把巨幅照片贴在合适的地方,这部电影的内涵就单薄得多。在《脸庞·村庄》中,导演更注重空间与被拍摄者之间的关联,关注空间如何与居住者或工作者达成心灵的契合,最后又成为回忆和经验的记录载体。于是在码头货场采访的时候,导演把镜头对准了三位货场工作者的妻子。三位中年女人也是码头上的普通工人,她们自信而淡定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表达着对这份工作的喜爱。此情此景,使瓦尔达突然迸发了把三位妻子的照片印在巨大的集装箱上的灵感,升降机的轰鸣声中,一个个高大的集装箱拼组成了三幅巨大的女人图像。然后瓦尔达又抽离了胸口处的那个集装箱,让女人“坐在自己的心脏里”,和各自的丈夫合影。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作为一个平常女人,一生中值得自己夸耀的高光时刻并不多,也许这一次经历,会使她成为当地的名人,为让路过这里的人为她们平凡的美丽而驻足叹息。
《脸庞·村庄》在拍摄一处从高堤下坝坍塌下来的石堡,同样抓住了人与环境的切入点,倒立着插入海滩中的石堡,不远处是海风海浪的喧嚣,还有水鸟从头上飞过。该给这座石堡配上一幅什么样的照片,才能激活它曾经有过的内在气质?两位导演最终选择了一个依墙而坐的祼足女子。贴在石堡上的女子秀发扬起,正好迎合了海滩上吹来的海风,也给石堡以新的生命活力。可令人遗憾的是,第二天一大早,涨起的潮水就卷走了照片,当瓦尔达和JR又站在空空的石碉前时,他们感到的是环境不可抗拒的巨大威力以及“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不朽时光。人类终将要在大自然和时光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自20世纪50年代瓦尔达拍出第一部电影《短岬村》以后,其后的四十多部电影作品,都在表现着瓦尔达擅长在影片中用静态手法表现社会下层人群的实验倾向。在平凡的生活里,“荣耀”这个词离下层民众实在太远了,普通民众所经历的那些简单重复的日子,确实没有多少可以记入辉煌的史册。但是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影视世界中的流浪汉形象正在增多,而且流浪汉的形态也正产生着深刻的裂变,这说明现代社会的“流浪”行为所表征的不再是个体的物质贫困,可能是精神本质的空虚。对自由的追求推动着某个个体从正常轨道上脱离,精神上的外力将这个个体推向更为开放的社会空间,远离体制化的规范空间,直奔向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的维度。因此,《脸庞·村庄》里的巨型照片,能看成是一次小布尔乔维亚式的慈善行为带来的短暂的光芒,而是一种切实拉近普通民众与传媒之间的距离的善举,它把人格美、相遇之美、逝去之美印在谷仓、墙壁、海滩上,与空气和原野融为一体,变成了大自然当中的一部分,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就是一种震撼与感召。
瓦尔达说过:“电影涉及所有的元素:影像、声音、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建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就是电影。”调动起这些有效的元素,用极其放松与舒服的姿态向世人宣布自我个性化的存在,这就是《脸庞·村庄》的成功之道。在最后一个场景里,JR拍下了瓦尔达的苍老的脚趾和皱纹密布的眼睛,并把巨大的照片贴在行驶的火车上。JR是想用这种方式纪念这位老人,他说:“你的脚和你的眼睛在讲述着一个故事,这列火车将替你去许多你已无法到的地方。”至于结尾处与老友戈达尔的失之交臂,JR对瓦尔达的安慰也很有创意:“也许戈达尔的不出现是想故意打乱你的电影叙事,以这样一种预想不到的方式让两人的创作彼此交汇。”JR终于决定摘下他一直戴着的墨镜,让瓦尔达看到他的真容。于是感动的瓦尔达轻声道谢:“谢谢,你真好,其实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看见你了。”
随着世界电影理念的进一步扩张,今天的电影制作者已拥有了更多创作自由和更大的平台,而任何一种具有表现力的艺术风格都有可能产生世界性的影响,都有成为一种电影风格并名垂青史的可能。而一种文本想要在未来保持它永不枯竭的历史地位和灵感活力,与其文本的开放性、内容的多元性、提出问题的复杂性有密切关系。就法国纪录片《脸庞·村庄》来看,这部纪录片已涉及了当下法国生活的所有话题:工业、农业、旅游、货运、农民、小镇、废墟、流浪者,其所拍摄的画面不仅是完成导演的叙事并达到一定的视觉体验,而是要寻求下层民众中的美学印迹,从而发现平凡生活中的英雄。于是瓦尔达将空间的地理概念融入到影片的人物创作中,把人类的生存实地当成时空的最佳切入点,从空间的客观性上确立人的价值。《脸庞·村庄》用最贴近现实的手法将普通民众的丰富、鲜活、深刻、质朴展现得非常清晰,这不仅使影片获得丰富的精神气蕴,亦展现了当下法国社会的全景。一些常见的卑微的异质人物有了进入高雅的公众视野的机会,他们跳出琐屑、日常、贫困、劳碌,感受生命存在的高级维度,在镜头前欢笑诉说,并以这种方式成了当地的红人,像一首抒情诗那样达到联想的最大自由。这就是瓦尔达给予他们的强烈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