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人鱼》为例评周星驰电影的空间建构

王旭文 (中国雕塑院青岛分院，山东 青岛 266109)

《西游·降魔篇》后，周星驰电影《美人鱼》在2016年初的华语电影圈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虽然没有周星驰参演，《美人鱼》依旧具备新世纪以来周氏电影的诸多共同特质：关注底层的空间营造，荒诞无厘头的草根情趣，充满颠覆和解构的形式表达。在精英几乎缺席的艺术情境下，《美人鱼》以一场近于歇斯底里的影像狂欢，用演员们夸张的身体语言，丰富了周氏喜剧的“后现代”意涵，这也为我们进一步审视与解读周星驰的艺术特色，提供了另一可以参照和解读的文本。

一、多样共生的电影空间建构

作为一部华语奇幻片，电影《美人鱼》构筑了一个多重的成人童话空间，以差异化的影像风格，展现了各个社会阶层所处的不同空间环境。有研究者指出，周星驰以“‘主题化’的空间设置凸显了空间在电影叙事中的作用表达，并进而使电影中的一系列空间呈现具备了明显的指向性与深层含义”[1]。电影构筑的第一重空间是刘轩所处的商业空间。数辄数百亿成交的土地拍卖会，私人城堡般的豪华办公区，动作整齐的工作人员，红色法拉利跑车、黑色红旗豪车、高科技飞行器渐次亮相，动辄百万的珍藏红酒、手表，奢华考究的家装家具，身着华服的交际花，推杯换盏的高端社交，碧波荡漾的私人泳池等一系列视觉元素，集中凸显了商业空间的喧嚣、繁华甚至富丽堂皇。但商业空间的色调以冷色为主，以黑色、白色最多，即使出现暖色，如若兰的红色外套、红色跑车、郑总的高科技飞行器，也难以冲破总体环境的严肃和寡淡。加之商业空间的装饰风格棱角分明，以玻璃和钢架组成的建筑框架，现代感强，却也少了很多亲和力，呈现出一种森严的层级关系，给观众以冰冷的秩序感和规矩感。

美人鱼的栖居地，这是电影着力打造的典型奇幻空间。受人类活动的影响和破坏，美人鱼的族群面临覆灭的危机，她们的栖息地很快就将不复存在，刘轩的填海计划，是这一悲剧发生的直接原因。电影对美人鱼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的展现是直观的，也是残酷的。朽坏而破烂的船体、肮脏发绿的海水、拥挤的群居生活，还有海水污染引发的病痛等，没有童话里的天真美感，而是狭小逼仄、随时可能崩塌的孱弱生态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在这一奇幻空间里，冷色同样占据很大比例：发绿的海水，黑灰的道路，整个空间尽显潮湿、肮脏、杂乱，这里还堆满了很多被人类丢弃的生活用品，唱片机、行李包、旧杂志、箱子、渔网、浴缸……营造出一种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视觉感受，是对深受人类影响和污染侵蚀的海洋环境的具象呈现。

《美人鱼》还构筑了一处相对日常化、充满市井情趣的世俗生活空间。这里位于繁华都市一隅，既不同于刘轩所处现代商业空间的冷漠、功利和充满钩心斗角的敌意，也区别于美人鱼族群生活空间的狭小、肮脏和朝不保夕的凶险。电影用窑鸡店、凉茶摊、游乐场、霓虹灯等元素，用蒸汽升腾的路边小吃、充满童趣的色彩和造型，构筑了一个简单宁静的世俗生活空间，这里充满着人间的温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孩提的纯粹。刘轩和珊珊在这里的行动：从白天吃到天黑的瓮鸡，忘情时的对歌、游戏，展现了生活本真的亲切和美好，两个人的情感得到释放和宣泄，关系也迅速升华。世俗空间的环境用色鲜艳，建筑造型充满童真，整体氛围温暖而平实，这里的饮食、游戏、爱情，满足了人类基本的生理需要和情感需求，在男女主角各自的工作和任务之余，这样的放松显得尤为可贵。空间里聊天的情侣，匆匆而过的行人，来回忙碌的摊主，人们过着安静而自足的生活。这个场景像是普通人所处生活空间的象征，人们拥有自己的小幸福，却也不易察觉来自外部的潜在危机和风险。

二、以空间对比展现不同族群和阶层的差异与隔阂

电影《美人鱼》以商业空间、奇幻空间、世俗空间的并置，以丰富的视觉层次，表现出创作者的现实感知和艺术想象，也展现了不同社会阶层：即所谓商业精英、普通百姓、底层民众的不同行为模式和心理逻辑。刘轩所在的商业空间，金钱是绝大多数人孜孜以求的目标。刘轩在电影前半部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追求最大的经济回报，他在自己的商业圈里左右逢源，享受着难逢敌手的寂寞，沉浸于商业成功带给他的无敌、空虚和志得意满。商业空间里的其他角色，包括四爷、若兰还有郑总，对金钱的渴望和刘轩类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同于童话故事中的纯真和美好，创作者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影像构筑了美人鱼所在的奇幻空间，这赋予了美人鱼族群的现实象征意义。电影里的美人鱼并非都有童话故事里的动人美貌，他们与肮脏、阴暗、破败相伴，生活在满是废品和生活垃圾的底层空间。悲惨而破败的生存境况，使他们像是在生活重压或突如其来的风险下，猝然陷入生活困境甚至走投无路的普通人。处在族群覆灭边缘的美人鱼的大部分行动，是为了保证自身的生存和种族续延，这几乎是一个生命的最低要求。

《美人鱼》中的世俗空间则以童话般的梦幻色调和造型，传达出一种原初的美好，给观众以放松和愉悦之感。刘轩跟随珊珊来到这里后，也暂时抛开了自己对身份的执念，重拾孩提时的纯粹和感动。这一空间的存在，让两个彼此对立的角色，借助一系列阴错阳差的情节安排，暂时忘记了各自的不快和忧虑，相互表露心迹、坦诚以待。但是除男女主角外，空间里的其他角色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电影赋予了这些角色表情，却没有安排一句明确的对白，让人怀疑这一空间存在某种深层的隐喻意义。这个接近普通人生活的空间环境，虽说承载了人们的美好寄托，展现着难得的天真和纯粹，但在一定意义上，生活在其间的角色并没有表达的欲望，他们只顾着眼前的忙碌或安稳，对近在咫尺的剧烈变动尚且漠不关心，又何谈会关心人类总体的环境破坏和生态隐患呢。

借助电影空间的分配，《美人鱼》凸显出各阶层的差别以及隔阂。刘轩所处的商业空间，冷漠、戒备森严又充满敌意，宽敞整洁的办公室，城堡般的豪华别墅，巨大的空间昭示了刘轩主导性的地位和身份。与之相比，美人鱼族群的群居生活，肮脏杂乱，狭窄拥挤，美人鱼族群缺少尊严的生存，它们的弱势和无助得到凸显。电影里的世俗空间则介于二者之间，空间不大，人流密集，但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能够让角色乐在其中，展现了都市边缘难得的温暖和闲适。

电影还通过安排角色在不同空间的穿插行动，展现各阶层生活的巨大差距。当刘轩从商业空间进入普通世俗空间时，用夸张的语调表达了自己对“吃鸡”“坐飞船”等活动的抗拒；当他被挟持到美人鱼的奇幻空间，表现出的则是惊惶和恐惧。同样，无论是美人鱼珊珊，还是八爪鱼，当他们进入了另外的空间环境，尤其在刺杀刘轩时，也明显表现出环境不适的尴尬。电影还用对白强化了这种跨阶层接触的巨大风险，若兰看到珊珊后，她说，“这种人身上是有病毒的”，刘轩多看了珊珊几眼，她都感到不能接受。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若兰的“高贵基因”论。她把刘轩比作穿上了王子衣服的乞丐，虽有求于他，内心却满是不屑。同样，美人鱼眼中的刘轩，则被妖魔化成为一个刽子手、色情狂。电影借助艺术夸张，绘声绘色地展现了阶层间的巨大隔阂，也反映出他们之间缺乏沟通和理解的现实状况。

电影也暗示了商业空间、奇幻空间、市井空间的动态互动，反映了各个空间的内在联系。刘轩的雄心壮志，填海工程的小目标，恰恰是美人鱼种族灾难的根源。从这样的画面中，我们能够隐约感受到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间的相悖之处，那些只为攫取最大经济利益而进行的商业运作，势必会对人类的生存环境产生持续的影响。随着刘轩等人商业版图的扩张，不仅青罗湾会不复存在，电影中的世俗生活空间，也终将被完全吞噬。电影《美人鱼》环境保护的主题表达，并非仅限于青罗湾，而是展现出立足整个地球生态环境的宏大视野，备受环境污染所害的，并非只有珊珊、八爪鱼这些虚构出的美人鱼族群，而是全体的人类。

有研究者提出，“故事中美人鱼的处境颇可视作人类未来生活处境的预言。人们不难看出：美人鱼栖居的那条破船所在之处环境曾经也热闹一时，零星的霓虹和‘海鲜酒家’的招牌都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然而一切热闹终将消散，到头来难免沦落为生存最后的避难所”[2]。创作者之所以将世俗空间安插进电影，或许是因为这个相对安静而温情的空间，寄托着我们对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这里让人温暖和心安，但也存在化为乌有的风险。电影的情节设置或许还暗含着对普通人的劝诫，不要因为暂时的事不关己而无动于衷，否则环境污染的恶果终会一步步地落到自己的头上。

三、空间建构的思想意蕴：环保表达及童年记忆

从电影《美人鱼》对不同种族、阶层所处空间的塑造和描摹中，能够感受到周星驰对环境保护这一人类共同命题的关切。电影一开始就展现了一个受到严重污染、备受摧残的地球形象：发绿的浑浊的水，高耸的烟囱，被成片砍倒的树木，肆意排放的污水，原油泄漏后的黑色海水和满身油污的水鸟……这些纪录风格的影像资料，展现出人类活动给自然带来的伤害，也隐含着对人类肆虐与破坏自然的行为的反思。当今社会，经济发展，科技进步，人类探索、征服、利用自然空间的步伐明显加快，却也大大挤占了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保护地球这一共同家园，以包容的姿态面对其他物种，实现多样共存，就成为很多环保题材电影的主要思想倾向。

《美人鱼》也是如此，在不同空间的艺术建构和强烈对比中，表达了对当前地球环境危机的深刻隐忧和拯救世界的强烈责任感。研究者说：“周星驰的影片《美人鱼》……表现了一个已然失去的、滞留于人们怀念与想象中的乌托邦世界。而现实呈现给人们的则是一个被人的欲望所侵蚀的、遭受到现代工业文明严重破坏的残缺匮乏的世界。于是，拯救那个已然失去的乌托邦就成为整部影片所要表达的核心命题。[3]”电影也借角色之口说出，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滴干净的水，挣再多的钱都是死路一条。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这其实是导演在电影中所强调和要告诉所有人的。电影最后刘轩的转变，不仅拯救了美人鱼族群，也是对自我的拯救和救赎。

电影《美人鱼》的空间建构，也暗含着导演对不同阶层人物的内在态度及其世俗情感的寄托。相比较而言，周星驰电影里的平民性格多样，质朴、粗俗、蠢笨、从众、狡黠、毒舌等不一而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综合性的喜剧效应。《美人鱼》里确有不少近于脸谱化、专属周氏喜剧甚至香港喜剧的元素或符号，但也有平民阶层其至情至性的一面。珊珊和刘轩之间的感情，让她在刺杀活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长江7号》中的父亲和包工头之间，也体现出一种温暖的情谊，这是周星驰对普通民众友谊的一种反映。电影《美人鱼》对权贵阶层则是颇多反讽，郑总就是影片的一个主要戏谑对象，他说话粗俗不堪，动作轻浮。此外还有若兰的冷酷、四爷的城府，均能体现出周星驰对他们的抵触。

同时，包括《美人鱼》在内的很多周星驰电影，其对空间环境的建构，也能感受到导演的孩提记忆和人生经历的影子，周星驰经常将自己的童年生活、人生经历加入电影。无论是《功夫》中的“猪笼城寨”、电影《长江7号》中的废弃楼房，展现出的香港普通民众的生活样态，还是在这一空间里发生的许多事件，例如《长江七号》中父子俩人拍蟑螂、《美人鱼》中刘轩啃着鸡腿忆童年，都与周星驰的童年记忆息息相关。而《美人鱼》里脏乱差的底层奇幻空间、冷峻残酷的商业空间、纯真梦幻的世俗空间，其内容也是周星驰内心活动、记忆与情感的投射，电影也用这些细节，凸显了周星驰的情感表达及对人类生活空间的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