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对江湖文化的袭用与重塑

2019-11-15 14:15陈家洋王文平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江苏南京211100
电影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巧巧黑帮樟柯

陈家洋 王文平 (河海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江湖”,是一种独具中国文化意味的“空间”形态。钱穆在《略论中国社会学》中指出:“今论中国社会,应可分四部分,一城市,二乡镇,三山林,四江湖。”可见,“江湖”是中国社会的重要空间形态。自古以来“游侠”就是中国社会的角色之一,故钱穆认为“中国古代有游侠,富流动性。山林人物富静定性。在山林而具流动性者,则谓之江湖”。

不过,“江湖”之所以被当代中国人熟悉,却并非因为社会学层面的“江湖”;而是因为“江湖”被文艺作品反复不断地“书写”。南宋有“江湖诗派”,该诗派的诗人多为落魄的下层文人,他们行走于“江湖”并书写“江湖”,这里的“江湖”意味着空间的流动,“江湖”文人则因“空间的流动”而带有“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文化意味,这种文化意味可以用一个浪漫的词语加以描述,即“漂泊”。到了明代小说《水浒传》,一个英雄辈出、义薄云天的“江湖”世界呈现了出来。小说里的英雄也带有“被放逐”的色彩,但更重要的是,“义”成为“江湖”的价值支撑。进入现代社会后,电影,尤其是香港武侠电影与黑帮电影,开始浓墨重彩地塑造“江湖”,在这些电影中,“江湖”与主流社会的疏离被忽视,“义气”作为重要的“江湖价值观”被凸显。

“江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其文化意味不断混合、演变,以至于变得非常复杂。然而,对于当代电影观众来说,“江湖”仍有其相对明确的文化内涵,主要是“漂泊”“放逐”“义气”等。

贾樟柯将自己的新片起名为《江湖儿女》,一定程度上正是对“江湖”文化内涵的袭用。在贾樟柯看来,传统社会,因为战乱、饥荒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底层人民组织在一起,这个组织有自己的信仰和规矩,他们用各种方法,包括暴力,来维持心目中的正义,解决问题。后来江湖含义泛化,所有在秩序和主流之外的人都可以称为江湖人,比如江湖郎中。同时江湖这个词还包含着漂泊,游走的意味,所有没有家,漂泊的人也都是江湖人。就此而言,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明显承袭了“江湖”的文化内涵。然而,贾樟柯长期以来一直关注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变迁与心灵的变迁。对贾樟柯来说,“江湖”也许只是一个温床,它所培育的其实是贾樟柯一直关心的命题,诸如底层人物命运、社会转型等。因此,贾樟柯一方面沿用了“江湖”这一传统的文化空间;另一方面也根据自己的表达诉求对这一文化空间进行了重塑。

一、黑帮与社会底层

《江湖儿女》讲述的是中国西部黑社会的故事,带有明显的“江湖文化”特征。

影片中,斌斌是黑帮大佬,巧巧是黑帮大佬的女人。影片开头斌哥帮忙处理两个兄弟金钱往来中的矛盾,双方各执一词,甚至拿出了手枪,最终只能“请来关二爷”。关二爷是江湖儿女的信仰。在关二爷面前不能说谎,这是江湖人的行事准则。请出关二爷后,最初高喊着并未欠钱的人,不得不低下头承认自己说谎。

除了信奉关二爷,江湖儿女还信奉暴力。普通人面对暴力,第一选择是报警,诉诸公权力。江湖的规则则是以牙还牙,快意恩仇。在斌哥被几个青年小混混打断腿之后,巧巧立即打电话给斌哥手下的“小弟”,召集人去抓几个小混混。在小青年被抓后,脸上身上明显有不少伤痕,可以断定是斌哥的手下给予的“暴力回报”。

崇拜关公、信奉暴力,这些都是“江湖文化”的特征。可见,影片《江湖儿女》成功沿用了传统的“江湖”文化。

然而,当我们深入影片,便会发现《江湖儿女》的底色仍是底层人物的命运遭际。

其实,贾樟柯以往的影片大多聚焦于社会底层,有评论者如是指出:“从《小武》开始,他便记录着这个时代的底层。”《江湖儿女》也不例外。

《江湖儿女》中的男女主角虽然是黑帮人物,但同时,他们也是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底层人物。观众从斌哥和巧巧的对话中可以得知,斌哥原来的身份只是机车厂的工人。故事开始于2001年,正处于中国经济的转型时期,当时失业下岗的工人非常之多。在影片中,巧巧回到老家,与朋友聊天时,不经意点出宏安矿的工人都要迁往新疆。

在拍摄《江湖儿女》时,贾樟柯借鉴了江湖片的类型方法。但并没有在这条路上走太远。中国的江湖并非港片中的打打杀杀,没有仪式与传统,更多的还是依托日常生活空间。底层人物是如何生活、如何消磨时间的,无非是打牌打麻将,麻将馆就是底层人物的典型娱乐场所。

贾樟柯不仅仅是文艺片导演,同时也是纪录片导演,这本身就反映了他对记录底层人物和边缘人物的渴望。在《贾想Ⅰ》中,贾樟柯提到,他想让自己的电影具有“文献性”,这种诉求与贾樟柯成长于山西小镇的经历相结合,自然促使他关注底层人物。

从《江湖儿女》的英文片名AshisPurestWhite,也可以看出《江湖儿女》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贾樟柯在专访中说:“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炮灰嘛,我所拍的不也都是炮灰嘛,就是时间过去之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名字都留不下来的人。但是这就是电影要拍的人物。因为我爱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拍这样的人。我觉得他们是跟我最为接近的,我就用这句台词做了那个片名。”

《江湖儿女》一方面展现黑帮人物的生活,另一方面则对底层社会高度关注。一方面,贾樟柯沿用了传统的“江湖文化”;另一方面,贾樟柯借用“江湖”之壳,聚焦底层人物的命运。就此而言,贾樟柯在一定程度上对“江湖文化”进行了重塑。

二、男人的面子与女人的义气

“义”是传统江湖的价值支撑,《江湖儿女》对“义”进行了酣畅淋漓的呈现,然而“义”的承载者却从男人转变为女人。

影片前半部分表现的“义”主要是男人之义。

二勇因为房产生意来找斌斌帮忙,斌斌爽快答应,二勇想要给钱,他试图推辞。江湖儿女,并非为了钱而办事,他们讲的是一个“义”字。不难想象,二勇曾经叱咤风云,在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试图退出江湖,但他不得不依靠江湖的力量帮自己解决问题。而斌斌对“二勇哥”的尊敬和帮助,就是江湖的道义。二勇被几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捅死后,所有的兄弟聚到二勇的家里。巧巧给了大嫂一叠钱,这是斌哥对未亡人的道义。

影片后半部分表现的“义”则变成了女人之义。

巧巧和斌斌在一起的时候,见识了许多江湖上的事,了解了江湖道义,最终成为江湖中人。她为了救斌斌街头鸣枪被抓,被审时一口咬定手枪是自己的,坚持为斌斌顶罪,为此获刑五年。刑满之后,为了情义,巧巧沿江而上来到奉节,寻找斌斌。

然而,此时的斌斌却避而不见,因为当初被巧巧救下,并在狱中待了一年,让他觉得没有面子。出狱后物是人非,江湖上早已换了新的大哥,更让他觉得没面子。之后他离开了大同,远赴他乡,期待有天东山再起,能够衣锦还乡,这仍然是为了面子。面子重要到让他四年来从不联系曾经救过自己的女朋友。巧巧来到奉节,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就连分手之言,都要借另一个女人的口说出来。男人的面子让斌斌无法面对巧巧。巧巧对他的情义让他感到沉重,承担不起,于是索性切断,此时,他连“江湖之义”也一并切断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年后斌斌失魂落魄回到大同能找的人却只有巧巧。巧巧收留他,照顾他,帮他治病。斌斌之所以回来找巧巧,是因为巧巧是唯一不会嘲笑他的人,而巧巧收留斌斌则是出于“义”。这一对比,显示了在“江湖之义”上男性与女性已然置换了角色。巧巧成为江湖中人,讲的是江湖道义,斌斌讲的却依旧是面子。

以往的江湖,讲述的都是男人之义,而这部片子讲述的则是女人之义。男人之义是对传统“江湖文化”的表现,而女人之义则是贾樟柯对“江湖文化”的重塑。

三、江湖与转型期社会

从古至今,“江湖文化”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除了重义,就是“空间的流动”,是人物的自我放逐,是漂泊。《江湖儿女》中巧巧的行动从大同开始,经过三峡奉节,至新疆大漠,最终又重返山西大同,历经数千公里的旅程,“漂泊”的意味油然而生。

在寻找斌斌的路上,她经历了被偷、被骚扰,她抓住男性的弱点,成功地从张译饰演的“成功人士”那里骗到了钱。她将自己从江湖中获得的“智慧”用于生存。

巧巧的“旅程”也是对自我的放逐。被释放后,巧巧前往奉节寻找斌斌。和斌斌再次见面后,巧巧对爱情心灰意冷,之后在火车上遇见了徐峥饰演的克拉玛依男子。巧巧原本打算回大同,这时却跟克拉玛依男子一起去了新疆。此时,巧巧的内心是极其孤独的。她对这个世界,似乎了无牵挂。她的父亲已经去世,斌斌也离她而去,她选择了漂泊。所以,她选择去新疆,选择远离自己的故乡,将自己放逐到远方。

影片中巧巧的游走,是贾樟柯对传统的“江湖文化”的袭用。另外,影片中的许多空间又带有独特的意味。比如奉节,与三峡工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影片中与奉节有关的情节,正发生于三峡工程开始,库区群众即将移民的背景下。“江湖”成为转型期中国的真实写照。

更重要的是,影片也展现了经济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江湖”逐渐土崩瓦解的趋势。不知名的小混混,用铁棍打断了斌斌的腿;二勇哥被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捅死;再之后就是斌斌被一群青年围攻。纵是斌斌武艺高强,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在这群青年的背后,隐隐有着资本的力量。江湖之义即将消失,而斌斌的时代也行将结束。

电影结尾,巧巧回到大同,带着一帮兄弟经营麻将馆,看似营造了一个新的江湖,但“兄弟们”是照常拿工资的,巧巧本质上已经和小老板没有区别,这距最初那个靠“义”支撑起来的江湖已经很远了。巧巧的麻将馆只是一个经营场所,正如“大学生”在奉节所建立的那个公司一样。只不过在巧巧心目中,这个麻将馆,还是自己的“江湖”,而恰恰是这一点,最让人唏嘘。由此可以看出,影片中的“江湖”乃是转型期中国的投影。

有评论者指出,“贾樟柯对电影的态度从来就是:凭借对日常生活经验的感知,关怀每一个平凡人在自我的世界中、在与他者相逢的交往中、在不确定的社会历史转型面前的个体伦理感觉”。贾樟柯一向以高度纪实的风格,讲述转型期普通人的心灵变迁。到了《江湖儿女》,镜头对准的仍是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在影片中,城市化快速发展,大众文化流行。影片中的许多文化元素都带有转型期的文化韵味,如《浅醉一生》《Y.M.C.A》,带有特定的文化印记,迪厅、录像厅则是转型期特定的文化空间。江湖的壳里,装的是转型期的中国社会。

四、结 语

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就表现出对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强烈关注,而《江湖儿女》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贾樟柯以往的电影风格。

从社会层面来说,《江湖儿女》通过充满江湖气的巧巧与斌斌,展现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在黑帮身份的背后,巧巧与斌斌都有着社会底层的身份,巧巧是矿场工人,斌斌是机车厂工人。影片描述的是黑帮社会,同时也是底层社会。从人物形象来说,《江湖儿女》承袭了“江湖文化”中“义”的内涵,影片通过斌斌的兄弟情谊展现了男性的江湖义气,然而斌斌因为面子而抛弃巧巧的行为又与江湖义气相去甚远,更何况巧巧还是斌斌的“救命恩人”。反而是巧巧的种种行为,为“义”做出了新的注解。“江湖之义”的承载者从男性转变成了女性。从历史层面而言,影片讲的是江湖儿女的爱恨纠葛,展现的却是时代变革。斌斌出狱后,时移世易,“江湖”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巧巧从奉节回到大同后,所建立起的“江湖”,也失去了原本“江湖”的含义。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都市化进程的加快,传统意义上的“江湖”渐渐瓦解。即便希望留住“江湖”,此时的江湖也变了味。

可见,整部影片展现的是黑帮,讲的是江湖文化,真正聚焦的却是社会转型期的底层人物。说到底,这部影片是以江湖之名,演绎转型期中国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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