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鲁孟其木格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任何人类行为都具有空间性。”[1]“空间”作为当代叙事研究的一个重要切入点,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电影里,对叙事结构、叙事主题以及审美方面都起到了重要作用。艺术家们不仅把空间当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注重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安排作品结构,以及利用空间“推动整个叙事进程”。[2]在一部完整的电影叙事中,艺术家们精心选择、加工和建构的空间会对整部影片的叙事结构安排、情节进程、人物塑造等方面产生不可忽略的影响。本文将从空间的选择、空间的叙事手段两个方面对新时期蒙古族电影《季风中的马》(2005)进行解读。
美国著名编剧兼制片人悉德·菲尔德指出:“优秀的场景才能产生优秀的电影。当你想到一部好的电影时,你记得的是场景,而不是整部影片。”[3]这里所说的“场景”是电影中的具体人物和事件发生的“叙事空间”,是由电影的制作者选定、创造、加工处理过的,用来承载将要叙述的故事及事物的场所(空间)。所以,由制作者精心选择的空间是一部影片叙事的重要基础和前提。电影《季风中的马》中,叙事空间主要为“呼和塔拉”草原,地域特征上属于典型的北方草原,社会属性为牧区,在造型方面这一空间没有刻意地加工、粉饰,而是以朴实的自然场景为主。影片一开始便用一个写实的长镜头将这一空间展现出来,空间蕴含的大量信息成为整部电影的叙事依据或叙事铺垫,对影片的情节、人物以及主题意义起到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所传达的内容与意义不仅局限于局部区域,可延伸至整个地球和人类的生存。因此,对空间的选择是一部影片成功与否,是否具有价值意义的重要一步。
《季风中的马》中,“呼和塔拉”草原干旱荒芜,连年的雪灾与旱灾使草原严重退化、沙化,牲畜饿死,牧民没有了经济来源,加上开发及城镇化的逼近时刻威胁着牧民的生存,影片中的乌日根家便是受影响者之一。乌日根的儿子交不了学费,家里的羊也一天天地饿死,没办法,妻子建议卖掉家里仅剩的一匹白马,乌日根却不愿意,无奈之下他去跟道尔吉大叔借草场放自家剩下的几只羊却遭到拒绝,因为道尔吉大叔与其他牧民的处境同样困难,甚至有些牧民干脆卖掉羊群去城里打工来维持生计。他想起被苏木政府划为生态草场保护区的自家秋营盘,想收回秋营盘却与在保护区拉铁丝网的工人发生了冲突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这事被抓到派出所拘留,妻子辛苦卖酸奶挣的钱给乌日根交了罚款,儿子的学费没了着落,万般无奈下他只好卖掉白马给儿子交了学费。一天,乌日根被朋友陶高领去夜总会,并亲眼看到自己的白马在舞台上被蒙住眼睛进行表演,乌日根按压不住怒火冲向了舞台,好在他的朋友帮忙把马赎了回去。然而,他们的生存处境并没有好转,最后的结局则是乌日根的妻子卖掉了羊去城里打工,乌日根将白马放生,卸掉蒙古包随妻儿踏上了通向城市的路。影片中的“呼和塔拉”草原是现实中草原牧区的真实映射。现实中,由于连年的旱灾使草原严重沙化,生态恶化,传统游牧生产生活面临严峻挑战,加上对草原实行的“围封转移”系列政策加快了牧区城镇化进程,牧区被边缘化,牧民为了生存不得不离开草原走向陌生的城镇。影片中主人公乌日根告别传统走向城市时的焦虑与迷茫是现实中牧民的真实映射,他们对传统与过去依恋不舍,对现代与未来恐慌迷茫。另一方面,“呼和塔拉”草原所表现的生态环境恶化问题也值得关注,因为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只蒙古族,全人类都在面临生态恶化与环境危机问题。这也是《季风中的马》选择的叙事空间的延伸意义和价值。
众所周知,一部电影的叙事空间与电影制作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电影的叙事空间是由制作者亲自挑选,再加工、建构后为叙事服务。据说,《季风中的马》的导演宁才当时看到自己曾经拍过电影的锡林郭勒草原时,发现昔日水草丰美、景色如画的草原早已不在,十几年间草原已经严重退化,干旱发红而且到处拉着铁丝网,这一场景令导演十分痛心,也让他滋生了拍摄一部体现草原生态危机、牧民生存困境、游牧文化变迁等问题的电影。可想而知,导演的亲身经历对《季风中的马》叙事空间的选择提供了重要的现实基础。纵观整部影片,我们发现导演选择了最基本、最简单的牧区日常生活场景,试图以部分反映整体,以现象反映本质,以个别反映普遍进而达到电影与现实社会、历史、文化以及人的内心之间的连接。所以,叙事空间的选择可作为这部电影取得成就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前所述,电影《季风中的马》开头的长镜头展现的“呼和塔拉”草原这一叙事空间不仅承载故事与人物,还是影片的叙事依据或叙事铺垫。开头的长镜头中出现了干旱荒芜的草原、垃圾塑料、铁丝网、呼啸的风声、各国的广播以及在远处祈雨的萨满巫师,这里叙事空间以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给我们提供了故事发生的人文与社会环境,成为故事开始的基本空间和叙事依据。随着故事展开,在这一基本空间中会有多个场景交替流动推动情节发展,达到最终的叙事目的。在《季风中的马》中,乌日根在“牧区”与“城镇”之间来回移动的几个场景表现了主人公从焦虑、犹豫到妥协的过程。片中,乌日根有三次从“牧区”到“城镇”又返回“牧区”的情节,第四次则是从“牧区”走向“城市”。第一次进城是因为秋营盘,在发小毕力格的画室里乌日根请求毕力格帮他打官司时被无情拒绝回了家;第二次是因为儿子交学费的钱交了派出所的罚款,又听说牧区将要全面禁牧的消息受到打击,去镇上卖了马后回家;第三次进城在陶高的带领下去了城里的夜总会,亲眼看到白马被一个穿着裸露的女子骑着在舞台上表演时冲上舞台,画家毕力格帮他赎回了马,乌日根和马回了牧区;最后一次并没有直接展现乌日根在城市的生活,而是他和儿子带上一切走向城市的背影。与这几个场景交叉的则是“乌日根的家”中的场景,是他与妻子之间发生几次矛盾的情节,具体体现在:为了交儿子的学费,妻子主张卖掉白马但乌日根不乐意;妻子在公路边卖酸奶的事被丈夫发现,乌日根一气之下拿着木棒砸酸奶桶;因为在秋营盘与拉铁丝网的工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妻子将卖酸奶挣来给儿子交学费的钱给丈夫交了罚金,无奈之下妻子卖掉仅剩的羊去城里的饭馆打工,丈夫则坚决要继续留在草原。这几次“家里”的矛盾成为推动乌日根一次次往返于“牧区”和“城市”之间,而到了最后终于向“城市”走去。可见,人物移动的空间与场景的交替流动将每一场情节作为下一场情节的铺垫,一步步推动着情节发展,达到叙事目的。
在电影中,空间不只承载故事与人物,还发挥着一定的隐喻功能,或许是人物内心和精神状态的隐喻,也或许是社会关系的隐喻,又或许是某个社会现象的隐喻。在《季风中的马》中,“呼和塔拉”草原既可以是实指的地域空间,又可以是“家园”的隐喻。对蒙古人来说,草原或牧区不仅指代他们的“家”和“故乡”,而是承载草原庞大的游牧文化体系及蒙古民族辉煌的历史,是蒙古民族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现代化、工业化及城市化进程的迅速发展导致传统游牧文化体系开始解体,牧区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遭受破坏,牧区被推向边缘化。在影片中,以白马的存在形态表现了蒙古族游牧文化解体和传统文化精神的衰退,象征“家园”的破碎。马本来应该在草原上奔驰,可电影里的白马却始终以静态的画面出现,要么是拴在马桩上站着、要么被铁丝网缠住躺着、要么是在望远镜或门框视角里站着、要么是夜总会舞台上被蒙上眼站着、要么是给画家当模特站着,在最后的画面中白马在公路上独自静静地走着不知走往何处,它唯独一次奔跑则是在乌日根的记忆画面里。白马的存在形态直接映射了游牧文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民族的辉煌已成为历史,面对当前的衰落与危机,未来又会怎样呢?影片中,白马与乌日根始终有着内在联系,对于乌日根来说离开“家园”去往陌生的“城市”意味着生活方式将彻底改变,要遵循另一种文明的规则生存,他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对来自身份、文化、语言及心理上的差异问题他又将如何克服呢?电影中的“城市”总是以局部的空间出现,如“画家的画室”“饭馆厨房”“夜总会”“街道”等。镜头中凡是“城市”的画面基本是色调灰暗、嘈杂、脏乱、烟雾缭绕,不难看出“城市”在这里隐喻了现代文明的消极方面,城市是欺骗、金钱、利益的象征。
此外,空间还会隐喻社会关系。在布迪厄看来空间是“关系的系统”,列斐伏尔也说:“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4]因此,在电影中空间会成为人物亲疏关系、权力关系等的隐喻。在社会空间里,群体的空间位置距离的远近往往体现其共同属性的多少与隔阂的大小。《季风中的马》中,无尽延伸的公路与公路上不断穿行的大卡车表现了“牧区”和“城市”相对遥远的地理位置距离,这也决定了牧区人与城市人之间较大的隔阂。乌日根的发小毕力格在城里是专门画成吉思汗像的画家,在乌日根去他的画室向他求助时遭到无情拒绝的场景中,乌日根与毕力格对话时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作为同乡发小甚至没有握手问候之类的肢体表现,这一位置上的距离隐喻了两个人早已疏远,即便小时候是老乡、朋友,不同的生存空间已经让他们拥有不同的社会身份、价值观念和利益观念。另外,电影中空间还会隐喻人物的社会地位与层次,人物在某个空间中所处的位置与形体动作、表情表现其在社会中的地位。在《季风中的马》中,牧民被召集到“苏木政府”开会的场景里乌日根坐在靠墙边上的位置,当领导提到还剩下几户未交牧业税以及被领导点名要抓紧还欠下的银行贷款时,乌日根始终抬不起头,甚至向领导说家里的困难时被领导打断,脸上表现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在“派出所”的场景中,乌日根因为与秋营盘上拉铁丝网的工人打架被民警抓起来铐在暖气片上,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靠着墙目光呆滞;在“苏木长办公室”的场景中,乌日根坐在面对苏木长办公桌的沙发上,苏木长站着对他说话时乌日根只是低着头,当听到牧区将要实行全面禁牧政策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表现出一脸不相信,又低下头哭了起来。这几个空间的共同点在于都是象征权力的空间,在这里,乌日根与对话者几乎不是在平行的位置上,或是比对话者稍低或稍偏的位置,对话时的视线也要么仰视要么往下,如在会议室的边角、派出所的地上、办公室的沙发上。在这些象征权力的空间里与社会层次比他高的那些人交流时几乎没有大的行为动作,只是在对话时微低着头,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在这里他没有自信更没有什么话语权,只能听从。
与其他草原题材电影相比,《季风中的马》没有天堂般的草原“乌托邦”,只有生态极度恶化的草原、逐渐老去的白马及在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苦苦挣扎的牧民。影片中空间适当的参与叙事推动情节发展,同时作为一种隐喻,让人物的情感和人物的关系变得明显,深化了主题意蕴。总之,这部电影最终的叙事目的在于试图引起人们对自然生态、传统文化、社会三者的发展关系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