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身体与性别话语:《山河故人》多重叙事空间表述

2019-11-15 10:36赵晓芳河南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河南开封475001
电影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山河故人汾阳建军

赵晓芳 (河南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 河南 开封 475001)

山河、故人,怀旧而诗意的名词。《山河故人》(贾樟柯,2015)用沈涛、张晋生、梁建军三个人物的爱情纠葛,展示了在时代变迁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碰撞与思想交融,并将之集中成为小人物的现实生活体验以及内心的考问与质询。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三段时空交错的情节序列,营建了视觉奇观化、叙事神秘化和意象玄妙化的影像镜语展现,三个人物在多重时空自由转换下各自不同的情感境遇和人生遭遇,也成为他们彼此现实困境与精神苦闷的生动指喻。影片中所展现的城市空间,既是故事得以发展的地理空间,也是社会变迁过程中人物性别权力焦虑的现实隐喻,人物的身体成为欲望和文化依托的双栖地,而影片流露出来的性别权力空间,也成为现实主义隐喻呈现的缺席存在。本文从城市空间、身体空间和性别权力空间三方面,来聚焦和关照影像所承载的丰富主旨和深刻的人文关怀。

一、城市空间:安置过去与承载性别权力焦虑的场所

空间作为电影叙事的载体,是“它总的感染形式”“最重要的东西”,既承载着电影的叙事结构,也与人物形象塑造、主题表达等息息相关,促使了对电影地理空间的研究要超于本身的“所指”,去剖析其社会背景、政治环境等空间元素,同时又由于空间表意的多层面性和不确定性,使自然的地理空间成为表现文化意蕴的象征载体,并进一步映衬着电影深层次叙事的文化指归。《山河故人》中远在山西腹地的汾阳县城,是地理空间和历史空间的统一体,它安置着发生在汾阳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情感纠葛和社会创伤,见证、 经历与观望着在时代洪流发展中的事件与记忆,也承载着社会转型过程中,人物的身份认同危机和性别权力焦虑。

“人的每一个行动均被行动所发生的场域所影响……包括他人的行为以及与此相连的许多因素”。电影《山河故人》选取远在山西腹地的偏僻县城汾阳作为故事发展的空间原型。封闭的地理空间,一方面集中表现了沈涛、梁建军和张晋生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故事,并对三人之间复杂的情感进行了凝练与约束;另一方面,汾阳作为贾樟柯导演的家乡,更被看作是角色个体在社会变迁过程中性别权力焦虑的地理空间场域,并与人物的内心情感发生互文关系。首先,汾阳是一个安置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地理空间。影片一开始就以全景镜头交代了汾阳景象:狭窄的县城街道、断壁残垣的城墙、黑灰色的房屋以及漫天灰尘的天空,空旷山地里的文峰塔、重复出现的黄河也成为电影叙事空间表现的标志物。1999年,澳门回归,恰逢新年,街道上载歌载舞,沈涛、梁建军和张晋生互生情愫,在汾阳大地上展开一场关于三人之间的爱情纠葛故事,此时,黄河水慢慢流淌,成为他们三人儿时记忆的见证者;2014年,故人分崩离析,沈涛与张晋生离婚、父亲在火车站突然离世以及梁建军肺病严重……汾阳变成离殇的意象空间,成为乡土中国在社会转型的阵痛期普通人的精神幻灭和肉体消亡的意象符码;2025年,沈涛与儿子相隔两地,儿子看见戴墨镜的老师像自己的母亲,沈涛将年轻时候的毛衣穿在狗的身上,以及在文峰塔下跳一曲年轻时跳的舞蹈等,无不是对亲情和友情的眷念,对过往岁月的缅怀和留恋。三段时空的自由转换,镜头虽短暂离开过汾阳,却因个体情感使汾阳空间进行了延伸,成为安置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历史空间。

其次,汾阳是承载社会变迁中性别权力焦虑的镜语空间。角色个体在性别话语中的符号作用并非可以简单地孤立存在,当他们彼此汇聚在一定的场域空间中形成互文关系,电影中渐趋凸显的城市空间构成性别权力言说的场域,在时间的流变中展现一定历史阶段突出的社会文化变迁,以及随着这种变迁呈现的性别权力焦虑。《山河故人》中的汾阳,以其丰富的煤炭资源和发达的重工业产生出来的产业工人队伍,以强烈的组织性和社会性,凝聚起具有强烈阳刚气质的城市文化空间。而这些地域文化引以为傲的精神气质,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不复存在,衰败的煤炭废墟、失落窘迫的煤矿工人就是这一危机的镜像展示。梁建军最终生病返乡、沈涛文峰塔下独自起舞,这何尝不是他们对逝去时光的美好回忆以及身处环境的压力的想象性解决?张到乐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张晋升无法与儿子沟通,这种从“象征界”自我除名和自我放逐,带来的必然是人的主体性丧失。

通过对汾阳地理空间的铺陈和影像构建的想象空间的设置,《山河故人》完成了叙事逻辑的部署和叙事张力的集聚。贾樟柯导演用三段时空交错的情节序列,娓娓道来的是汾阳大地上普通人的伤痛、执着与坚守,完成了行动角色的身体在仪式化过程中的文化解构和汾阳对社会变迁中性别权力焦虑的承载。

二、身体空间:作为人欲望与文化依托的双栖地

电影批评理论认为,电影叙事的表达离不开空间里的人物,也更缺少不了身体意象,且这里的身体已不是意识的附着物,而是人的存在的基本问题。《山河故人》中,身体作为欲望与文化承载的双栖地,使得身体已经超越了本身的所指性,而生发出与电影思想情感表达相一致的象征符码。黄河、文峰塔、煤矿等既指代出故事发生的真实空间,为电影叙事架构起逻辑,也抽离出故事的发展走向,尤其是沈涛的身体,成为盘活、贯通整部电影文本指归的关键架构。

《山河故人》中的沈涛,作为盘活整部电影叙事张力和展现文本指归的关键人物,她的身体具有性别欲望与文化依托的双重属性。1999年,澳门回归,恰逢新年的团聚时刻,影片一开始,导演便用全景镜头展现沈涛载歌载舞、尽情挥洒、摇摆自己年轻身体的镜头,这个镜头吸引着梁建军和张晋生两人的目光。此时的身体,是青春活力,是满怀期待,也是吸引男性目光的欲望符号,成为男性窥视女性身体景观的“隐蔽性”隐喻。2025年,除夕之夜,沈涛手牵小狗,在空旷、破旧的文峰塔前伴着漫天的飞雪故地起舞,摆动着她已不再年轻甚至略显疲态的身体,此时的身体已老态龙钟,隐喻了主体对往昔岁月的缅怀。从年轻魅惑的欲望符号,到老态龙钟的身体符码,沈涛的身体成为现实困境与精神苦闷的生动能指。一方面,年轻的身体用舞蹈的摆动去完成身体存在的肯定,将自我的女性形象与欲望并置,完成自我欲望与外在力量的平衡,也使得沈涛作为女性意识的主体通过梁建军和张晋生的“他者”认同进行确认;另一方面,沈涛作为传统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年轻女性,故地独自起舞的身体,更能说明她作为女性主体镜像依然受制于主流文化的客体,她成全儿子的未来而牺牲自我的母性光辉,她鲜明的女性身体标志和最终无望的悲剧逃离,使其注定只能成为解析中国女性文化和现实困境的症候文本,而身体就是解析性别欲望与文化依托的双重标准。

在西方电影评论中,身体向来是缺席的存在,被边缘化、忽视化。而尼采则重视身体在电影叙事中的重用,呼吁电影表达要多层次展现身体意象,认为身体是电影逻辑的承载者和电影主体表达的承载体。贾樟柯导演利用梁建军的身体“惩罚”完成影片本身所承载的人文关怀。这种惩罚既体现在梁建军将自己的身体放置在沈涛、张晋生的爱情纠葛中,也体现在他承受不了失去沈涛的痛苦而远走他乡,更体现在他多年之后身染重病的返乡描述中。从一个以情欲身体对封建思想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到身染重病,朝不保夕的老者,身体空间成为主体欲望的反击工具与避难所,约束着物理身体存在的感情表达。最终,导演利用梁建军的身体叙事,完成了对身体感性的批判,以及身体存在的地理、文化依托。

身体是欲望的合法空间存在,也是环境中的主要表现对象。贾樟柯导演用身体叙事承载丰富的主旨与深刻的人文关怀,将身体存在的地理、文化依托与欲望和文化空间的对抗及挣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使观者在译码的过程中从身体景观洞察到与文化隐喻同理的身体性别隐喻。

三、性别话语空间:性别权力隐喻的缺席存在

巴尔特认为,电影叙事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再现,也不是对日常生活的模仿,而是借助于想象,在观众与现实之间架构起沟通的桥梁,使得空间成为想象的空白,任观者凭借想象去填补。也即叙事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而是建构一种“想象”的留白,使得想象的“实在”与人们的认知方式和认知习惯相吻合。《山河故人》中所展现的人物虽不是现实存在于汾阳,却在导演现实主义的关注下,折射出在改革的阵痛与焦虑相互缠绕的年代,男女性别权力的缺席与存在。

影片《山河故人》采用了交叉蒙太奇的叙事方式,在爱情的母题表达中隐射着对当下性别权力的关注。贾樟柯导演对山西汾阳地理景观的消减式呈现,形成了现实空间的缺席,造成了观众与影像空间表达的距离感和疏远感,以反向显影出隐藏在表面空间中的深层寓意。影片中的三个主人公,都无法从性别权力的危机中完全脱身,沈涛是导演表述女性形象的生动载体,并以此来完成对女性群体的“俯视”体验,年轻的沈涛没有经过思想的挣扎就选择了资本占有的张晋生,而在后来又因为儿子能读国际学校而放弃自己作为母亲的抚养权,甚至在古稀之年,于文峰塔前孤寂起舞,她身上集结着中国女性自我牺牲式的母性光辉,她的这种精神恰好吻合了中国传统社会女性被对象化和依附男性的文化语境,导演也在以母性牺牲的隐蔽性编码中隐喻出对性别隔膜的批判。而梁建军因沈涛的抉择负气出走,最终身染重疾不得不回乡的情节设置,以及张晋生因语言不通而无法与儿子交流的巧妙情节,就是导演对男权文化的批判,梁建军离开了汾阳也就失去了对沈涛的话语权力,张晋生与沈涛的离婚也使沈涛的女性意识“复位”,飞机的意外坠毁以及太平洋的地理隔绝就是他们话语权终结的现实隐喻。至此,男女两性性别权力又回到影片的开始,重新走向平衡,影片也就完成了对现实主义男女两性话语权的反思与关照。

身处被传统文化性别权力话语标注的话语体系之中,梁建军和张晋生为首的男性角色因为离开汾阳而注定走向孤寂的宿命,而沈涛则必然完成女性觉醒与母性牺牲的宿命,完成她们承担的话语体系中的编码功能,成为映射社会变迁中性别权力话语的现实缩影与影像隐喻。

四、结语

贾樟柯导演巧妙地用三段跨越时空的超现实艺术手法,将叙事时空由以往的封闭构建为开放式的留白美学,借用汾阳镜像来折射普通人的情感演变与精神困惑,以及在时代更迭中普通人的性别权力焦虑,探讨了人在物质充盈年代的性别欲望、文化割裂以及两性权力等文化特征,在非宏大历史的平铺直叙中言说普通人的社会创伤与生命感怀,让观众在解码的过程中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与乡土中国浓厚的社会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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