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坤/首都师范大学
今天,几乎一切试图作出定义的努力都会面临反本质主义者的指责,历史人类学这种被普遍认为年轻的学科更是如此。它的内涵与外延似乎并不足够清晰,不管是在人类学还是在历史学的门类中,它的存在甚至仅仅是它的名称便都昭示着一种跨学科的倾向。困难不仅如此,在历史学的分支中,社会文化史与历史人类学的研究范围十分近似,那么历史人类学的名称是否有必要?不可否认的是,任何学科的研究对象都是历史的存在,共时性和历时性绝不可能截然分开,那历史人类学如何单独辟出呢?到底有没有历史人类学?或者,通过什么方式把握历史人类学?如果能够跳出通过研究对象定义学科的饱受非议的框架,转向关注历史人类学的具体工作和产生的影响,那么它的身份便绝对不会缥缈难见。
抛开人类中心主义的诟病,历史的主体可以被毫无疑问地指定为人,不但是精英,也是大众,不但是政治经济,也是社会生活。换言之,历史的主体是人类自身,是整体的人。马克·布洛赫的著名比喻也无非说明了这层意思:“好的历史学家犹如童话里的食人者一样。他知道,凡是他嗅到人肉味儿的地方,就有他的猎物。”但传统的历史学和历史学家却并非杂食动物,而是患上了严重的“挑食症”,他们虽然以人为猎物,但并非是以所有人,而只是站在政治经济高层的一部分人。于是历史便被写成了少数人的传奇,每一个历史事件往往铺天盖地席卷一切,历史显得简单而明晰。即使不质疑这些大视角、大趋势和大传统下的历史的真实性,但却无法遏制对历史中普罗大众的关怀和追问,至少不能再满足于“食货志”式的枯燥数字和模糊的轮廓。因此,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得出“历史被残缺”的结论。
克罗齐曾大胆地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这句话最好的解释恐怕是与其相距遥远的梁启超的论述:“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这种从当下的实际处境出发追求的博古通今或者以史为鉴,不管怎样变换表述,都可以明显地从中指出其实用主义和现代中心主义的态度,从而可以认为,历史研究正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被当下的立场扭曲,过去的活生生的现实在寻求借鉴的简单化过程中变成几条单调的主要线索。
“历史的主体和客体乃是人,乃是如此丰富多彩的人,他的复杂性,无法用一条简单公式来表达。” 费弗尔的忠告一定是在认识到历史学的尴尬境地后发出:无论是关注对象的偏颇,还是观察角度的偏离,最终都造成了历史学的观念化,实在的历史事实流于观念的再创造,历史的事实与观念严重失衡。然而,历史本身的发展变化作为将人包含在内的自足的存在,无所谓事实与观念的分离,更无所谓事实与观念的失衡,历史学家的难处正在于以一种恰当的观念整合事实,将作为历史主体的整体的人如其所是的呈现。
尽管历史人类学的概念五光十色、研究领域斑驳陆离、研究方式大相径庭,但如果以明确的问题意识为导引,从历史学的角度出发借鉴融合人类学的视野,那么历史人类学就绝不再是一个需要诸多阐释和限定的含混概念,它将会以自身的巨大变革力量显示其研究的意义。正如人类学家埃文斯-普理查德骄傲地说道:“历史学必须选择:要么是人类学,要么什么也不是。”历史学中事实与观念的失衡确实给了人类学家这样的自信,它几乎是呼唤福音一般呼唤人类学方法的运用。最重要之处在于,人类学视野对补充传统史学书写中的“残缺部分”和改变其外部视角具有神启般的意义。
倘若在争辩和质疑中发展的人类学还有保持稳定的部分的话,那似乎只能是其关注整体的一贯方法。从研究异域的原始部落,到探索文化的不同模式,人类学的对象始终是处于联系中的活生生的人,即使并非每个人都是人类学的焦点,但每个人都应该处于人类学的视域之中。换言之,人类学观察的正是群体的人如何生活。这与习惯了宏大叙事的传统史学构成了鲜明对比,因而也是传统史学的解脱之道。当历史书写从政治经济的高层下降到普通人的社会生活时,许多历史的定论会因为视野的转换而发生动摇,那些被当做普遍发生的历史事件在离开了狭小的精英范围后只能成为特例。
“中层理论”或者“微观视角”等说法,常常因其不能揭示普遍的历史规律,如果存在的话或者自然的人类本性而受到非议,但在人类学的视野中,基于具体微观的小事的分析意义才更加重大。在历史学中,运用人类学方法的微观研究正是给历史的骷髅招魂,使其有血有肉。微观视角的意义在其观察普通人整体的生活中变得清晰起来。主位分析的方法曾经一度遭到质疑,但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作为一种人类学家应该具有的基本态度,它仍然得到广泛地认可。像研究对象那样思考、行动,人类学家寻求“清空”自己,从而进入研究对象的生活内部,甚至更进一步地运用格尔茨主张的“深描”方法,在研究对象话语符号体系中阐释其一切行为,用他们的语言读解他们自己的文本,把简单的几个眨眼动作按照其所应是地悬挂在意义之网中。历史学的寻求博古从而通今的做法,在人类学的主位分析主张下显得自以为是而又无所适从,历史学家如同殖民者一般从完整的历史中掠夺了几条能够拉到当下的线头,但又绝对难以保证这几条纤细的线一定能够连通时空。根本问题正在于传统的史学把研究对象置于与己无关的位置,历史学家以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陌生的历史事件,在历史的外部进行自己的工作。一旦历史学家戴上了人类学家的眼睛,把自己作为历史事件的参与者,那么历史立即开始呈现另外一番面貌,而这新的面貌似乎没有理由被质疑是臆造。
与主位分析的原则密切相关的是人类学家祛除自我中心主义,既包括自我文化的中心主义,也包括自我时代的中心主义。当然,今天最强势的文化无非是现代文化,对历史学家而言,走出现代中心主义具有前述的双重意义。克罗齐的论断无论多么睿智乃至反讽,在人类学的视野下依然有突破的可能,只要他们愿意承认当下的处境不是那么特殊,同所有历史现实一样。走出现代中心主义,秉持着主位分析的原则进入历史,在这样的反转之后,恰恰是接近了历史自身的逻辑,至少是历史事件自身的逻辑,那种寻找借鉴的简单化处理会当然地变成畸形的怪胎。
历史事实与观念的严重失衡正是历史人类学发挥作用的契机,尽管我们为这种失衡痛心疾首,但却欣喜地看到救赎的可能。关注人整体的生活,以内部的眼光考察一切,人类学的基本方法天然地与历史学互补,失衡的历史学缺少的正是这样的一根拐杖。所以,倘若历史人类学能以其强大的力量促使更多历史学家注意到普通人在漫长时间中的生活,理解他们,如其所是的书写他们的故事,那么事实与观念的再平衡是可以期待的。
上述再平衡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历史人类学承认并正视观念和心态在历史中的客观作用。对本来因观念化而失衡的历史而言,观念是整合事实的外部力量,历史人类学的工作往往可以是寻找失衡的历史书写中观念与事实的更深层次联系,从而把本来作为观念的那部分力量再次还原成为事实。更简单的说,历史人类学试图寻找的正是失衡的历史如何在心态或观念的引导下被建构成型。王明珂著名的“华夏边缘”研究除了试图说明“谁是中国人”,更解释了中国人怎样认同自身的界限,一大批知识分子作为历史学家在寻求认同的心态下建构了族群的过往。如果这种再平衡成立的话,那么事实与观念的失衡也并未过多偏离历史的内在逻辑,在更深入的视野和更长的时间中,事实与观念如历史本身那样平衡无误。
历史不应该是过去的时间和空间,时空只是人生活的场所,历史真正内容是整体的生动的人,甚至是否成为过往都应该被深思。传统的简单化的传奇和冷眼旁观的故事都背离了历史的主体,举步维艰的全人类的生活应该如其所应有的受到关注,失衡的事实与观念应该再平衡。同时,历史人类学在产生了这样巨大的影响后,就绝不再是漂泊在学科边缘地带的难以框范的孤儿,没有什么比研究最普通的人类生活更接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