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洁
2019年2月20日夜,在蚌埠龙子湖畔古民居博览园典雅的老宅,我写就长诗集《母亲》。走出室外,面对多情山水,我在心中对母亲说了一些话。
母亲去世十六年了。
这是一座十六年的山峰,是时间叠加的怀念。
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对于我,这都是一个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过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痛失母亲更艰难的现实了。所以,每每在现实与精神两重世界陷入绝对的孤寂时,在没有谁与我倾心对话时,我就选择与记忆中的母亲对话。
母亲生前就是如此,她是不会拒绝我的,哪怕她正在病中——
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母亲说话并与她对视。
这是我留在高原某个夏天的记忆。
那是五楼内科病房,我的瘦弱的母亲躺在窗前。常常发现母亲一个人坐起来,面对着房门,她等我们到来。母亲病床不远处有另一道门通向狭窄的阳台。有时,母亲会说,我不怕烟的,你抽烟吧。
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我望着楼下错落的建筑。目光掠过屋脊,我可以看到流淌的老哈河与燕山余脉。……在异乡的许多夜晚,当我写作诗歌时,我是将老哈河视为母亲的。她是象征,是我的灵魂可以依托的母体——只能是母体。
楼下有一些高大的柳树,生长在楼房与楼房之间。借助于楼房的高度,我可以望见柳树的冠顶。应该说,我看到了令我感动的美丽。以往,在楼下的道路旁,那些柳树是被我所忽视的,我并没有觉得哪棵柳树具有鲜嫩而蓬勃的美丽。
或许这就是高度总是令人神往的原因?
世间就是如此,变换一个角度看同一种事物,通常会使我们的感觉发生变化。
看人是否也该这样呢?
在我观望那些树木的夏天,母亲在我的身后望我。对于母亲,我是另一类树木。母亲曾对我说,我没有想到你们一个个会长得这样高大。一个母亲喜悦的心理就是这样表达的。母亲说这句话时神情肃穆,她站在那里,手扶着桌子的一角,仰头望我。就在那一天,我对母亲说,妈,你已经老了,再不要活得那样小心了。母亲想了想,然后否认。母亲说,我不是小心,我是看着你们高兴。
独立生活之后,我们陪伴母亲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我们在这个世界奔波,为了简单的生存,我们从一个斜坡走向另一个斜坡;我们可以找出许多似是而非的借口开脱自己,我们早已经习惯于原宥自己,原宥我们焦灼或疲惫的心灵;作为人,我们往往在最艰难的时刻才想到母亲,我们知道那里安全并可以休憩——那里没有惯常的冷漠与倾轧,没有陷阱,没有深含讥讽笑容的瞥视。
母亲,惟有母亲可以使我们暂且忘掉那一切。
当我们失意的时候,母亲是不会指责我们的。她会安慰我们,以她朴素的生活感受激励我们懂得忍受或满足,不要与人争斗。
母亲总在企愿我们平安。
我们的母亲,在我们为什么而忙碌的过程中慢慢地走向必然的衰老。她们很少对我们要求什么,只在默默渴望与我们相聚的时间相对长些。一个母亲的晚年,难道是我们生活或事业的拖累吗?
在母亲老去的日子里,究竟什么是我们的事业?
在这世间,我们究竟该珍视些什么?
从人性的角度看一个人的一生是否成功,他的所谓的事业不是他所从事一生的职业;不是他赢得了多少掌声、仰慕或赞誉;而是看他在前人与后人的身上洒落了多少人性温暖的光照——
惟有那些创造了思想价值的人,才值得我们永远景仰。
而那些获得了所谓成功的人们,有谁能够理直气壮地回答那两个问题?
有一个问题始终令我困惑,有些人成功的唯一标志是为许许多多不喜欢他的人活了一生——也就是说,真心爱他的人并不希望他走向那个点上;他走到那里,仅仅是为了给不爱自己的那些人展示他人性的另一面——
他渴望表达的意思是,他到达了,而那些人没有到达。
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这个世界上,哪一类人留下的遗憾最多?答案不必明说。
没有被人类记载的、也是最真实、最温情的历史,永远存在于母亲和孩子们中间。
就如此刻我与母亲的另类对话,这是冥冥的天定。
母亲去世后,我不顾长者们的劝阻,执意保留了母亲的一些遗物,主要是她穿过的衣服。按故乡的习俗,母亲的衣物是要火化的。
那一天,我驱车从北京匆匆回返故里,到赤峰时已是灯火点燃的夜晚。我走进家门,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氛围。房间里有人在制作祭品,是一些图案复杂怪异的剪纸。兄弟妹妹们都在等我。母亲不在了,我体味着真实的空落与灭绝一般的悲伤。
翌日清晨,母亲就要火化,从此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二妹在哭,但声音压抑。从哪个角度说,二妹与母亲的感情距离都最近。在母亲行走不便的一年时间中,二妹与母亲朝夕相处,她为母亲尽了应有的孝道。母亲突然去了,我自然理解二妹的心境。
在那样一个夜晚,作为儿女的我们,谁又能眠呢?
母亲的八个儿女围在沙发边整理她的遗物。我们一个包裹接一个包裹地打开,母亲充满慈爱的气息,就在那个时刻出现了。是夜,天寒地冻,西风凄厉。想到母亲一个人躺在太平间里,我心如刀绞。
我们的举动,实际上是在为母亲送行。
就在那个夜晚,我暗自选择了母亲的一些衣物。我知道,母亲的任何东西,在日后都是不可多得的象征了。天明后,母亲和她的遗物,将化为灰烬,隐入神秘的深处。
母亲火化的那个寒冷的清早,有长辈对我说,因我属狗,在母亲进入瞻仰室前,我不能看到她。习俗就是习俗。重要的是,在那悲哀的一日,我不能悖逆来自于任何一位家族长者的意愿。
在瞻仰室,我终于看到母亲。她神态安详,如熟睡一般。我把母亲的眼镜摘下来握在手中,将脸贴在母亲冰冷的脸颊,我泪如雨下。
我告诉自己,我与母亲,这真的是最后的告别了。
除了母亲穿过的衣服,我还留下了什么呢?
母亲的两副眼镜。选举证。身份证。她的三张素描。一个相册。相册封面内层有母亲的文字。母亲多次使用过的顶针。她收集的很多大小不一的纽扣。我特意保留了一双母亲缝补过的袜子,看到上面细密的针脚,我的记忆就会回到从前,也就是那些艰难的日子。
我会告诉儿子,作为人,他应该怀念并珍视一些什么。
而我,则会时时感知母亲的双手,那许多被她引领、注视并想念的时光。作为人子,我将以我的完整的心灵,感受无所不在的母爱。那是永远的存在,不会因母亲故去而消失。当然,我承认,我对母亲的追念充满残缺。与母亲离别后的二十七年,随处可见时光的空白,这是属于我的遗憾,今生今世无法弥补。
怀念最为常见的形式,就是凝望与默祷。
不错,内心孤寂的时刻,我坐在母亲遗像的对面,望着她。我常常想,在母亲健在的时日里,为什么我们会常常丧失与母亲倾诉的心情呢?那时候,我们顺遂抑或艰难,都不想对母亲表露心迹。我们认为那是爱母亲,是我们独立人间的证明。可是,母亲的心灵,又怎么能够须臾远离我们的心灵呢?这等于说,母亲懂我们,她可以感觉到我们的一切。
在我们与母亲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如果那是时光,我们能否破译并描述这种时光?生死之间与天地之间,难道怀念仅仅属于生者吗?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被我们深深渴望的那扇接近之“门”究竟在何处?梦境的存在使我们不敢轻易相信怀念的灵性已经远离了逝者,我们常常不自觉地仰望星空,是否接受了某种伟大的庇佑与暗示?
我梦见过母亲。第一次,母亲说有一个空间过于狭窄;第二次,母亲说,我想睡了。有一些东西,是我同意放到屋顶上去的。我会想许久的:母亲在对我暗示什么?
突然觉察到母亲的神情发生了变化,是在她年逾七十之后。
母亲一生经历了许多生活变故,其中最令母亲心灵疼痛的,是她先后失去了两个亲子。在我出生前,我的一个哥哥不幸夭折。母亲曾对我们说起她的那个儿子,她语气平和,头颅微微垂落。在现实与回忆之间,母亲总是选择现实。母亲从那个混沌的世界中走出来的神态是那样自然,母亲的神思仿佛须臾未曾离我们远去。
现实是,我们存在着——她的五个儿子与三个女儿,就在她的身边。面对年老的母亲,我们已经习惯于倾听。至少我是理解母亲的,我的理解与倾听之于母亲,就是时时渴盼的幸福。
仅仅因为我生活的地域距母亲最远,母亲对我的牵挂就相对多些。
是啊,母亲的儿女都已成家,我们要分心于这个世界里自己的生活或所谓事业,日常陪伴母亲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在更多的时间里,我们会将怀念的目光与心灵投向自己的后人。就在这样的转变中,母亲倏忽而至垂暮之年。人类自然延续与承袭的形态,大概就是这样了。在母子之间,情感流向的那般明显而细微的差别,即使你不曾正视,也是客观存在。于是我想,在母亲独自一人靠在床上看电视的那么多时间里,母亲敏感的心灵,果真在那个变幻的荧屏上吗?
母亲说,唉,他是个没有福气的孩子。母亲总是如此怀念她远逝的儿子。
母亲的观念是,一个人被母亲孕育长大,直至看着自己的母亲老了,那才是福气。
在这个世界里,母亲未曾做过别的大事,如革命。可她成功地养活了八个儿女,母亲晚年迅速衰老并疾病缠身,绝对与我们幼时的吸吮有关。母亲说过,将人的奶水滴在碗里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奶水就会变红色。母亲没有说那是血,可我知道那就是母亲的血。我们在母亲的血水中降生,我们吮吸母亲的鲜血长大,母亲的深恩,我们永生永世也无法报答。
对儿女,很少有母亲索取回报。我的不善于表达的母亲有八个儿女,那应该是一条柔美河流的八条分流,永远也不会枯竭——母亲就这样奠定了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会有很多人怀念母亲的,她的亲人们,她的那些正在长大的后人,将铭记母亲仁慈的笑容。
一个母亲的伟大与否只能体现在她于无形的岁月里对儿女们无私给予与对某种艰难时日无言忍受的程度上。母亲七十岁后的神情只有仁爱与怡然。母亲应该如此。作为一个人,她无愧于母亲这个伟大的称谓。母亲神情的变化也在提醒我们,她可以放心地离去了,去那个我们无力想象的地方。
母亲悄然远走已经很久了。我常常将母亲的遗物捧在手中;我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流泪追忆在母亲身边的每一个细节;我选择唯一的方式与母亲对话。我对母亲的怀念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日渐浓厚。我知道,母亲在凝望我,在另一个空间,在圣乐低旋的天国,母亲在问:我的儿子啊,你还在写着吗?
是的,我在写着。因为母亲,我不会改变此种生存与记录思索的方式了。
如此,我才能够接近母亲,并在梦中聆听她的教诲。
在北京,我与母亲一张合影的背景是一幢古老的建筑与一条宽阔的长街。
母亲就是一幢历经风雨的建筑;而长街则是一句不朽的箴言。
那句箴言是:你若遗忘了母亲,你的道路就会迷失。
那是永远的瞬间了;是温暖瞬间凝固的记忆;是我心灵深处不可平息的疼痛。……一种时刻是如此真实——母亲手扶门框站在家门处,望着我,对我说了一句叮嘱的话语——
母亲的话语与一个古老的节日有关。
我在倾听,感觉母亲就在我的对面。
此刻,在午夜,我独自面对着这个难以尽述的春天。
在母亲的坟茔前,我理解小弟为什么哭得那般绝望。对我的小弟,母亲倾注了能够倾注的一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母亲对小弟的爱,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形式,变为沉默或独自落泪了。毫无疑问,有几年,母亲的夜晚是在默默期待她最小的儿子归家的。母亲只能这样期待。我们,她的儿子们,都不在她的身边。
一个母亲的晚年,除了满足她的物质需求,是否特别需要儿女们的理解?哪怕是一种简单的、短暂相聚在她身边的形式?我的感受是,每当我推开家门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的目光中无一例外会闪现出惊喜。我从异乡回家,我的兄弟们总会在母亲身边团聚。那时侯,母亲的内心被幸福充溢着,她会在餐桌旁看着我们,并不时地问我们需要什么。
母亲总是说,我又不会喝酒,你们就先吃吧。
相对而言,我离母亲的距离最为遥远。
我于十八岁时离别母亲到沈阳军区某部服兵役,母亲到火车站送我,她哭了。
我从没见母亲这样哭过,即使是在异常艰难的日子里,母亲的形象也是坚毅的。
后来我懂得,送我远行,母亲内心的感受,无异于与子诀别。
1978年母亲四十八岁,她再也不能忍受对我的思念之苦了,就一个人从内蒙古到辽宁看我。我至今难以想象母亲如何走过了那遥远的行程,她从塞外离家上火车,在沈阳转车,需准确地找到开往辽东的列车。生于贡格尔草原的母亲,一定是觉得那个外部世界异常陌生。可是,母亲竟然顺利到达了。
我接到母亲,与母亲坐长途汽车到一个小镇,而后步行二十华里到我服役的连队。一路上,母亲不停地说想念我。然而,母亲没有哭。追忆起来,那一年母亲的身体是多么健康啊!连续走二十里路途,母亲居然没有停歇。
有一张照片是母亲来部队看我时照的,是合影,母亲与我一个战友的母亲坐在方凳上,我和战友站在两位母亲的身后,背景是我们连队的营房。照片是黑白的,我们看着同一个方向,母亲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的目光有些疲惫、有些茫然、有些不忍与我再次离别的感伤。那一年,我的四十八岁的母亲,她的鬓发已然斑白,以往负重的生活,在母亲的目光、眼角与鬓发上过早地留下了鲜明的印痕。在我流泪凝视这张照片的夜晚,我只能在心里与母亲说话。看着母亲身上的那件灰色的斜大襟上衣,我联想到少年时代的灯光,母亲在灯光深处忙碌,不远的地方就是冬天。……此时,依稀觉得母亲在对我说着什么,我与母亲一起走过的路,从小镇直到海边——那么远,又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母亲的另一张照片是在辽东拍的。
那是1984年,母亲再次来部队,是专程看望她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儿子舒哲。母亲微笑着,她的对面是我;舒哲在婴儿车上熟睡,他的母亲守护在车边。这个时期的母亲,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成家。比较六年前,母亲是愈发显老了。可母亲在微笑,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她的儿女们都有了自己独立的家庭与孩子,所以母亲才会微笑。那个瞬间被我深深铭记,直至今夜。
我在以往的日记中说过,母亲七十一岁时来北京治病,我与母亲在天安门广场有一张合影。此时的母亲,她的神情已经没有忧虑。母亲的目光是那样慈祥,她靠在我的臂弯,以她永远不变的注视,对我说了一个母亲归于安宁的心怀。
在以往的生活中,我曾经把许多照片给了母亲,由母亲保存,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是的,此刻,母亲在静静地注视着我,我在春天的这个午夜凝视与母亲的合影,她的瞬间的依偎,已成为我余生无限的温暖和幸福。
2003年1月23日凌晨,母亲溘然长逝,享年73岁。
此时,距羊年春节,还有仅仅八天时间。我的一生坚忍质直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样静悄悄地离我们而去。此前一天,也就是22日,或许冥冥中存在母爱的引领,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不约而同地聚齐于母亲身旁。不错,作为儿女,我们在母亲的最后一日没有丧失神性的陪伴;可是,对母亲的突然故去,我们谁也没有产生一丝预感。
同日,在黄昏时分,我因事要回北京。
母亲问,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再过几天不就过年了吗?从母亲的目光里,我觅见了真实的感伤。我对母亲说,是有急事,我已经拿到车票了。
双腿患有顽疾的母亲拄着拐棍儿站在敞开的家门前,她静静地望了我一会儿,语气平和地说,我知道留不住你,等你忙完了,回来过个年吧。
我给了母亲以肯定的回答。
我走了,从我的身后,传来母亲轻轻关门的声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就是我与母亲最后的诀别。数十个小时之后,当我还在列车上时,母亲已经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翌日晨,我从北京北站下车,我刚刚打开手机就接到了四弟的电话。四弟哽咽着说,二哥,母亲没了,你快回来吧。在那个绝望的瞬间,我的脑际倏地闪过一种思想:在故园,有一扇房门对我永远地关闭了;是的,在刚刚飘逝的黄昏,我确曾听到了它轻轻关闭的声音。
在母亲的第一个祭年,我从北京回到赤峰。仿佛须臾之间,母亲离开我们就整整一年了。望着母亲坟茔上的荒草,我忧伤地想,在这个世界里,我真的失去母亲了。这时,我将前额叩伏在冰冷的泥土上,泪水滚滚而出,我终于接受了痛失母亲这个事实。
猴年春节,在除夕午夜,我在北京家里拿起话筒,习惯地按了一组电话号码,我是要给母亲拜年。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猛然想到,母亲已经走远了。我放下话筒,依稀听到母亲在说:……回来过个年吧。
也是巧合,在母亲去世同月,《江南》杂志发表了我的长诗《在我生日的这一天》。在母亲去世后仅仅数十天,我翻阅着一行行富有灵魂的铅字,独自体味着心灵疼痛。为了形象地表达我对母亲的怀念,我在这里引出《在我生日的这一天》中的数节,以此祭奠西去的母亲:
我们当然不能忽视曾经的存在
或某一个决绝的黄昏那些事物与人曾距我们很近
我们因此而常常怀念那些激励与温存
一只苍鹰的翅羽下有我们走过的道路
但没有墓碑
我们活着
于辽远的宁静中感受生命无尽
回眸往昔 风雨之途中总有亲人离散或故去
此刻 隔着遥远的距离
我依稀看到苍老的母亲
正安坐于灯下缝补衣襟
她的形象就如一棵大树
我们是她的叶子和根
岁月的风 在一种时刻
将我们吹到不同的地域
我们远离了她
感觉就像失去了土地
在我们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
只有她在守望 一天又一天
她总在期盼我们的音讯
在我生日的这一天
远天无云
一条久违的道路上行走着羊群
那是怎样的延伸
从早晨到黄昏
从冬到春
从牧场到家门
故园的记忆与生活牵动我们的灵魂
我想到母亲一生的艰辛
形如巍峨的石塔
日已西斜
它黑色的巨影越来越长
缓慢地移向蓝色的海滨
想到母亲一生的慈爱
我们就会想到无边无际的森林
在母亲百日祭那天,我写作了一首以贡格尔草原为背景的诗歌和一篇关于母亲的日记。
当时,我感觉我的母亲依然走在智者缄默的蒙古高原,她背对着我,可我能看到她在风中飘动的满头银发。少年时听长辈说,过了这一天,逝去的亲人将慢慢走远,不再回头。当天夜里,一个人坐在母亲的遗像前,我注视流泪。我在心里说,母亲,您想说什么,就给我托梦吧。
母亲故去后不久,我接到作家刘庆邦的电话,庆邦对我说他的母亲去世了。我沉默瞬间,说,庆邦,我母亲也去了。后来,在通话过程中,我和庆邦都在说两位离世的母亲。庆邦说他在河南家乡为母亲守护了很久。我说,那你比我幸福。……
放下电话,我的眼前行走着母亲的形象,清晰而生动。
应该说,对母亲,我是孝子,是离她最远的儿子。拥有母亲的日子,故乡之于我总是那么亲切。感觉的变化是必然的。母亲病故后,属于我的那个形象的故园消失了,我从此获得了一个永远的故园,也就是精神的故园。对母亲的怀念,将使我的精神世界便得更加丰富。
在这世间,惟有源于精神的怀念,才能使一个人的心灵贴近冥思中的那条大河。爱自己;爱自己的亲人;爱为数不多的、在命定中的某一时刻出现的人。我的含辛茹苦的母亲,她真的是这样影响着我的;我感激她;怀念她;以她的含蓄而仁慈的品质矫正自己余生的言行。
那一天,北京的天空中飞扬着柳絮,如雪,亦如我所追寻的预言。
少年时代,我曾想那东西为什么会飞?
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写诗。到22岁时写出第一组文学意义上的诗歌,我写了夏天的雨,可我忽视了风。是自然给了人类以启示,它原本就存在着,你发现抑或麻木,自然的世界都不为所动。
数年前的某个春天,我从高原回到京城,望着漫天无语的飘飞,我联想到风筝,人的某些欲念的表达,总是借助身体之外的东西。想飞而不能飞,就让目光随着风筝飞。飞是梦想;是对封闭禁锢的瞬间挣脱。
待柳絮落尽,夏天也就到了。
夏天,许多怀着远行梦幻的人们,能够自由地选择一条道路了吗?我知道,对于人,前行的道路不可设计。可是,某种未知,不正是人们渴望探求的吗?
那一天上午,我因事出门,发现大街上人迹稀少。感觉杨树的叶子,竟绿得有些哀伤。不能被人类注视的美丽是寂寞的。在理性的观望中,我们走入了五月。那么多人紧闭房门,选择了观望的窗子,那些树木、道路、建筑,仿佛恐惧人类的接近。实际上,这种恐惧恰恰源于人类自身。你难以说清前面不远处存在着什么,你甚至无法描述那种神秘的形态。人的局限,在那个春天以绝对残酷的方式体现出来——因为恐惧,你就不敢接近春天。人的生命有期,我们躲避了一个春天,也就丧失了一个春天。
似乎惟有祝祷了。
通过语言传递的祝祷不像柳絮,它的形态接近河流中的石头,时隐时现。生命,果真被我们原未认识的大水所包裹着吗?羊水、饮水、河水、湖水、海水,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是否存在着永无尽头的波涌呢?而我们的生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星微尘。
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是,我的乐观不能脱离一个背景——比如母亲;母亲所象征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所养育的人们。作为人,我凝望的目光只能在这个背景中放飞——飞往我为之向往的一个地域或一个人,去实践一个愿望或一句承诺。不会有错的,你起身前行,一定是有什么在召唤你,其实,那就是人所言说的时光的等待。该走的时候你必须走,你不能、也无法抗拒。
所以,我企愿自己能够活在一种相对深刻的思想或怀念中。
如此,我对未来的日子,不是心向往之吗?
不要对时下的滞留心存太多的思虑吧,等待就是了。
想一想,夏天将至,秋天将如何?
秋天,在我的母亲的高原,那可是最美的季节——在贡格尔草原上,你会看到群马奔驰,在阿斯哈图山顶,你会看到多种开放的鲜花,有些花种,在南方的春天或北方平原的夏天就已经凋谢了!站在阿斯哈图山颠极目远眺,你会看到贡格尔草原安谧如圣境;在更远的地方,就是人们熟知的锡林郭勒草原了。
想一想啊,对原本艰难的生命,难道我们不该深怀纯净的热爱与祝祷吗?
我有这样一段记忆——大约午夜时分,我在梦里跟随一群陌生人爬上一座雪山。我的某种预感,就在进入一个山洞的瞬间产生了。我提议离开,可是无人响应。雪崩突然出现,我们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滑落,最终停在山腰处。我不知道那些与我同时遭遇灾难的人是谁。我蓦然听到我的小侄子在连声呼唤,我发现我将他压在身下,将他抱起来时,我绝望地看着他受伤的头部……我猛然惊醒。夜很安静。经过幽暗的客厅,我走向侄子熟睡的房间。他仰躺着,将毛巾被踢在一旁。我站在那里,对无所不在的神明,我感激并敬畏。
我真实的感觉是,活着真好!
在我相对年轻的时代,我曾在梦里遇见一个赤裸的、浑身泥沙的少年,他走过一幢静静的阁楼,在河边与我说了许多话。我笃信,那个少年就是我,是我在别一空间存在的证明。如果我未曾接受神秘的暗示,说明我缺少生命的悟性。后来,在炎热的海南,我相对准确地预言了自己向北的归期。
那是1998年早春,在距南海很近的一个房间里,我写作了《在飘逸的神明中》这篇文字,也就是我的诗歌选集《心灵的故园》的后记。
……在微明的曙色中,我重新入睡。
再次进入梦中,我发现一个房间的天棚断裂了。周围没有人,没有声音。房间很小,陈设简陋。早晨起来,我想,我的第二个梦,或许与我的童年时代的记忆有关吧。是的,这就使我联想到母亲。
那一天,是母亲的百日祭。
就在那一天,我获得了新的启示,也是起始。
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我得走入春天,面对纷纭的世界。
某种煎熬,被我终结了。
就在那一天,我决定写作长诗《母亲》。可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感觉,我等待了整整十四年。2017年夏天到2019年早春,我走近远在精神世界的母亲,在这个过程中,关于母亲,就是一个大形象了。当长诗的结构服从感觉时,语言就是灵异。
我完成了。不是实现了一种心愿,而是开辟了通往怀念圣境的道路。
关于长诗集《母亲》,我更愿将此视为写给母亲的信札,通过诗歌与梦境传递给母亲,这是天地对话,我服从命定。
就是这样。
2019年4月2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