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宏
一晃的时间,爷爷去世十四年了。十四年来,围绕家族兴衰这个话题,很多人都说我爷爷是家族走向败落的关键,是个“败家子”。为此,爷爷背了一辈子黑锅。
故事,当然要从爷爷小时候说起。
1920年,爷爷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小时候在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的。后因曾祖父过早去世,18岁的他就成家立业,开始支撑起一个大家庭。当时爷爷从祖上接手一份相当丰盈的家产:一百多亩土地和一套三进院的宅院,另有成群的骡马牛羊,堆积如山的粮食,家里面还雇有长工短工。
三进院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的一块正方形空地上,长宽约200米,四周是一圈宽约8米多的围沟,只有南侧中间部位,有一处通往村子里的吊桥,吊桥白天放下,晚上收起,桥头内侧还有专门用于防御的两个炮楼,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设计格局,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其实就是一座微型城池,与许多攻守兼备的民居是异曲同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保全村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村子大约有三十多户人家,基本全姓张,所以名叫张管庄。占地约40000平米的村子,爷爷的宅院就占据了大约20000平米。宅院大大小小约有40多间屋子,第一排是牛马棚和练武场,第二排是粮仓和书房,第三排是客厅和住宅,最后一排是佛堂和长辈的住房。最后排的正屋是砖头和土坯相结合的建筑,雕梁画栋,有两三层楼高,在六里地开外都能看到,好不气派。
爷爷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曾祖父、高祖父都是本性善良、悲天悯人之人。尤其是高祖父张广顺,当地人都称他为“斋公爷”,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那时候他外出办事或赶集,路上遇见没有衣服穿的穷苦之人,就直接把上衣脱给人家,自己则光着上身回来。从小受长辈们影响,爷爷也有一颗菩萨心肠。那时,家中长年架着一口煮粥的大铁锅,是专门为乞讨的穷人准备的。
村子里年岁稍大的老人,现在还记得我们家“送棺材”的故事。那个时候,许多贫穷人家死了人,根本买不起棺材,有的就用草席把人裹起来,埋了。有的实在不忍心让老人这样草草下葬,为买一口棺材,甚至卖儿卖女。睹景伤情,爷爷就和家中长辈们商量,请来一些木匠,把家中的十多亩林地全部伐掉,专门制作棺材,只送不卖,做好的棺材,堆了半个院子。之后,凡是周边的穷苦百姓家中老人去世,又买不起棺材的,就跑到爷爷家里,冲着主人磕个头,就把棺材拉走了。
除了给穷人送粮、送衣、送棺材,家中还时常有一些外地朋友来投靠或避难。据老人们说,三十年代末,村里突然来了一户姓李的人家,据说原来是我们祖辈的世交,从大别山区来。因为家中有人参加红军,政府常到家中抓人。为防止家人受到更大伤害,举家逃到爷爷家中。姓李的朋友全家男女三十口人,在爷爷家中一住就是三个多月,直到风声渐松才返回老家。
民间有一句谚语:“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长期以往,家中钱粮进的少、出的多。大概六七年的光景,家中田地、牲口、林地等有价值的资产全部都没了。最后连自己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那个时候,爷爷不但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全家也是几十口人吃饭。被逼无奈,爷爷就把祖上留下的神龛、佛像、香炉、字画、书籍等拿到集市或当或卖,换一些粮食回来。这些事,大伯父记得最清楚。他说,小时候经常看见爷爷一担担地把家中东西挑到集上去卖。有些字画、瓷器都是祖上几代人传下的老物件。大伯说,他印象中还有一件宣德炉,十分的精美。如果能留住一件,现在都价值连城。
卖到最后,家中连一件完整的瓷器也没有了,真正到了家徒四壁的窘况。谁知道,这时老天爷又雪上加霜,连绵的大雨天,把家中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又冲倒了,一家人最后连个正经的屋子也没有。
有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眼看着全家即将陷入生活的绝境,这时候全国解放了,家家户户分田分地。我们家非但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还被划到贫农队伍之中,从原来丢掉土地中,又重新领回了二十多亩田地。再后来,因为爷爷是个文化人,又被选到公社当了食堂主任,一干就是四五年,正是这些好的因素叠加在一起,使我们全家几十口人,从那个难忘的困难岁月中挺了过来。
我的父辈们长大成人后,除二伯父身上有明显外伤,没能当兵外,其他全都参军到了部队。可巧,那时我的大伯父、三伯父、父亲、五叔和六叔分别当兵去了北京、南京、济南、新疆和武汉等5大军区部队,家里面先后挂了五块“光荣军属”的牌匾。那时,我爷爷谈起自己的儿子们来,仿佛是军区司令一样,在乡亲们面前,别提有多牛了。我们的家族,可谓在爷爷手中实现了二次中兴。
有道是“儿女长大时,父母变老日”。一转眼的时间,爷爷奶奶变老了。六十多岁的时候,七个儿女们决定,不让他们到田间劳作了,改由大家轮流赡养。大伯父家住省城合肥,也最孝顺,常把爷爷和奶奶接到城里住,爷爷在城里住腻了,就回乡下住。全村的老人们都很羡慕我爷爷,夸他是最有福气的老头。
2005年,爷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身患高血压的他,一头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享年85岁。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思念。
爷爷走了,但我时常想起他。他中等身材,微微有点驼背。身着一套深蓝色的中式布衣,头戴一顶黑色毛线织的独篮圆帽,手柱一个拐杖。五官均称,面容和蔼可亲,两道浓浓的长寿眉垂过眼睛。
爷爷的一生,平凡而又不平凡。他年纪轻轻从先人的手中接过了一份丰厚的家产。但无奈身处乱世,不可能独善其身。凭着一份忧国忧民的良知,散尽家财,参与到救济贫苦百姓活动之中。爷爷非但不是“败家子”,而是一个大智若愚的智者。他凭着与时代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仁德,趋利避害,在迷茫动荡的复杂社会环境中,保护了乡邻,也保全了全家,体现了爷爷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对国家对社会的担当。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和后人的命运。
爷爷,您虽然没有给子孙留下丰厚的家产和无价的传家宝,但您把良知和美德留传给了后人们,这比什么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