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萍
年的味道,当然是甜的。
琼锅糖、糯米糕,亮晶晶的糖葫芦挂着脆脆的壳,透过大米纸闪着诱惑的光。你把精心收集的糖纸一帧帧展平,郑重地夹进书本,压在枕底。从此,小女孩的梦里多了馨香甜美的幸福。
年的味道,当然是香的。
炸油饼、煎带鱼、蒸年糕,舌头上的味蕾尽情绽放,像窗台上的酢浆草,撑开娇柔的花瓣奋力拥抱冬日的暖阳。
矮墙边,老树下,欢腾的爆竹拖拽着意犹未尽的余香,在寒风中飘啊飘——那是新年特有的芬芳,游曳着钻进每个人的心底,绵绵地,痒痒地,挠拨醒沉睡的幼芽,催促它在料峭的早春茵茵地绽放。
你小鹿般地蹿跃,擦玻璃、贴窗花、洗衣服,冻红的小手被妈妈爱怜地团在掌心,揽进怀抱。她新烫的波浪卷摩擦着你稚嫩的脸颊,发丝里散发出摩丝的清香,幽幽的,如同合欢花一般甜美。这香味,像一粒种子,深深地根植进幼小的记忆,一路成长,一路播撒幸福和希望。
年,后来,多了些酸的味道。
一年又一年,大院里的孩子连同冬天里的雪一起,越来越少。忙忙碌碌的,只有过年方可在老楼间偶遇一二。
昔日耳鬓厮磨的伙伴相视而笑,记忆如同开闸的水奔涌而出。还记得携手奔跑的酣畅,还记得提着灯笼数寒星的痴癫......然而,攀谈间你与她却始终保持着半米的距离。那是长大的距离,心酸又无奈的距离。
闺密发来留言,她住在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城市。“还记得吗?你做的剪纸窗花刚贴上就被玻璃上的水浸湿,染红了十个手指。”“对啊,我还哭了一通呢。真傻!”你莞尔一笑,托在手掌里的文字幻化成一片圣洁的雪地,温暖的小屋,铺满冰霜的木窗,火红的窗花映衬着女孩们的脸,山茶花般娇羞妩媚。“很想你!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过美好的人儿......”你鼻子酸酸的,眼睛辨不清屏幕上的那串文字。
有时候啊,年的味道里,还夹着淡淡的苦。
不知何时,苦瓜、莴笋、菊苣大模大样登上了肥厚油腻的年夜餐桌。
不知何时,孩子们到了满地摔响炮的年龄,却不得不在名目繁多的补习班之间来往穿梭。童年的快乐,早早地被沉重的书包碾压成破碎的记忆,凌乱地堆放进青春的墙角。
不知何时,健谈爱笑的妈妈已佝偻成岸。年夜饭后,你俩依偎在沙发里。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这点活儿,居然干了一整天!”她在你身边深深地叹息。你似乎看到了羸弱的老人,挪动小板凳,一方一方地擦拭门框和墙围上的积尘污渍。她枯萎得像银杏树上的一片残叶,用尽全力守望家园,恋恋的,不忍撒手。“留着我回来干多好!”“你上班那么忙,难得有几天假。再说,我还能干得动......”她把你的手拉进怀里,翻来覆去地摩挲。你能感受到那双瘦削如柴的手掌里尚存的温暖,她手心的硬茧划过你的手背,刺刺的疼。你不动,乖顺地任由她微风般的抚弄。
那是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春节。洁净的家,明亮的厅,鲜丽夺目的窗花。她依着你的肩沉沉地睡去,枯槁的头发贴住你的脸颊。恍惚间,你又闻到了香喷喷的摩丝的清香,那是记忆中妈妈的味道,合欢花般隽永绵长......
电视机里的春晚正歌舞喧天,而你的心里却升腾起挥之不去的苦楚。
今年的除夕,团圆饭吃的特别早。你和儿子相伴在熟悉的街道徜徉。昔日人车杂沓的街巷此刻冷清而静寥。身旁那个上蹿下跳的小家伙不经意间已比你高出半个头——你挽住他的胳膊,很舒服的高度。你俩踩踏着一地炮衣,经过他玩耍过的广场、幼儿园。零零散散地,远处夜空中有绚丽的烟花跃然绽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息。
“呵,真好闻!新年的味道!”
你蓦地一怔,五味杂陈的记忆在毕毕剥剥的鞭炮声中星星点点地苏醒。
新年的味道——
有甘甜,有酸涩,有馨香,有苦楚......
有期盼,有牵挂,有依恋,有思念......
那是家的味道啊,是洗尽铅华后,人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