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除了蓬门小户,还有士绅人家,这个村子里冷家是大户,他们造了高高的楼,做了沉重紧实的门,没有“竹苞松茂” “承前启后”,门楣上书了颜体的“冷宅”二字,倒是直接而明了。冷宅的主人冷百轩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五十多岁,每日里一袭长衫,一只蔷薇根雕烟斗,不多说话,和他年轻的太太一起下棋、散步,银杏林里常常见一双人影。男人喜老式服装,一身灰直贡呢长衫,女人也仿了老上海月份牌上的女子,着了南浔缉里丝织的缎面旗袍。冷先生不太用司机,着一袭长衫却开一辆越野车从上海回乡间,这是一道多么难得的风景呀!儒雅的长衫和野性的越野车,谁能把它们联系起来?
冷百轩一年中会有些时候在上海,经营茶叶、丝绸生意。月份牌太太是他的第二任夫人,大太太已经去世,二夫人是冷先生在上海做生意时结识的一个朋友的女儿,苏州人氏,后来那家人家遭遇变故,冷先生把她带回来,她比冷先生的女儿大不了几岁。
冷家女儿冷含蕊,大学刚毕业,在上海公司协助父亲照看丝绸生意,未婚夫是留学南洋的,也是冷先生朋友的儿子。含蕊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徐家公子是个平庸之人,文不像先生,武不像铁匠,虽说留学南洋,但那只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出去镀镀金,并无真才实学。回国后整日价孵太阳,看小说,吃几枚进口水果打发日子。一张脸苍白得宣纸一般,耳朵薄得近乎透明,看得见里面淡红的血管,畏头缩脑,就是这样一个,含蕊小姐见了一次后,再也没兴趣。家中有谁提起徐家她也是一脸不高兴,所以男方家提起婚事她也是一拖再拖。不想徐家老太太在年初哮喘发作,一口气没有上来,去了。按当地风俗,家里老了人,只能年内完婚,冷先生想着仿照旧俗,做个十里红妆,轰轰烈烈地准备着将女儿嫁出。
含蕊虽是一肚子不愿意,但也不想反对,从小到大,她的事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都是父亲安排好了的。
冷先生乡间的冷宅是请苏州“香山帮”的木作师傅建造的,最传统的手工,女儿大婚的嫁妆也请他们,看了好日子,二月二十六日上门。“香山帮”由苏州吴县的著名建筑工匠组成,由一个集木作、水作、砖雕、木雕、石雕等多种工种的建工群,其祖师爷明朝官至工部侍郎的木作师傅蒯祥,就因参加营造北京紫禁城,才能出众,得皇帝赏识,被称为“蒯鲁班”受皇帝册封。原来好手艺也能做官,从此苏州人看好建筑行当,从者如云。尤其是木匠一行,即使现在大型古典园林建筑修复、明清样式家具的打制依然离不开他们的传人。
二月二十六日那天,喜鹊一早就在银杏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冷含蕊也早早起床,这是个黄道吉日,天气晴好,太阳照进木窗格子,将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头影拉得长长的,她顾影自怜,心里说不出是忧伤高兴还是慌乱抑或根本就是无动于衷。冷先生早在几年前已准备了南洋来的胭脂木,这种木头心里血红,入水即沉,说是重赛玄铁,又价如黄金,名贵非凡。做一套整个乡村乃至整个上海都没有的红透半边天的十里红妆。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坐的、睡的、躺的、用的样样都有,甚至恨不得连死后睡的棺材都做好,只是现在不兴用那东西了。那木匠不知是否三头六臂,竟夸下海口,半年做完十里红妆。听父亲说家里的房子,母亲当年的嫁妆,都是“香山帮”的手艺。
那天,苏州木匠来到冷宅时,含蕊小姐刚好从溪涧散步回来,鞋上还沾着湿漉漉的带着露珠的草叶,她抬脚跨进门槛时那一个美好的姿态刚好让木匠看到,那一只着粉缎绣花鞋的纤足如一只包裹得无比精致的端午粽子,深刻在他的脑海,这让他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忘记,当时他就想,也许就是这位小姐要出嫁吧。
木匠自从那个上午踏进冷家大门,似乎冥冥中就注定他将和冷家发生谁也预想不到的一切。
第二天,在冷家大院的天井里,木匠拿出了全套的十里红妆花样,薄薄的银杏木的雕花板放了一天井,四边的回廊里站满了看稀奇的村人,冷先生一件一件地看过去,笑着说:“五福捧寿,松鹤延年,富贵长春,多福受宜,鸳鸯戏水,和合二仙,鸾凤和鸣,花好月圆,天赐良缘,百年好合,还有荷花,蝙蝠,云彩,如意,花样又多又好又吉利,看花眼了,女儿的嫁妆,也让她自己来看看吧!当年太太的嫁妆也算是十里红妆,不过,还是不一样的好。
最后,冷先生和二夫人商量替冷含蕊定下全套花样。
木匠工场就放在西边的五大间厢房。住在后花园楼上的小姐和住在正房楼上的二夫人都可以看见西厢房的苏州木匠,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冷含蕊每周从上海回乡村无聊的时候就倚在窗口看他劳作,有时,她和二夫人俩人相互望见彼此都在看西厢房,就朝对方笑笑,有时,西厢房的苏州木匠偶尔抬头也能看见倚在后窗的二夫人和倚在前窗的小姐,便觉得这户人家有意思,嫁女还妨旧制,学古时有钱人家的排场,要他们做上一年。他们现在已经很少接这种上门的私活,念冷先生是他们的老客户,又和先前的木作大师傅是故交,才肯答应。
一段时间后,许多的雕刻都落出了雏形,二夫人和含蕊小姐都不满足于远距离的观望,加之她们已和他有些熟悉,便都走进西厢房去看他雕的龙凤、牡丹、葡萄、松鼠、童子。苏州木匠神情仍旧是自然而又落落大方的,她们现在知道他叫阿生,于是便也阿生师傅长阿生师傅短地叫得很自然。
阿生对冷宅的这两个年轻女人心中存有敬畏,她们年轻,漂亮,富有,高贵,可除了敬畏之外,还喜欢看她们,她们是他看到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他不明白,这两个好看的女人怎么都在冷家,也许是冷家风水好,养人。
冷先生也常常去西厢房看看,对于这个“香山帮”老木匠传人的手艺,他已放心,来西厢房只是为了欣赏他的手艺。那些雕刻已经日甚一日地鲜活起来,进度也很快,对于他能在半年里完成十里红妆已不怀疑,而且阿生已经开始加夜班,只是冷先生还想增加半年的活计,把个十里红妆做得一样不缺,原先虽也很齐全,但总嫌单调,而且,冷先生心里还有一丝委屈了女儿的想法。徐家公子与女儿相比实在是矮了一截,长相不行,才干不济,可在县城里有徐家这样家底的人家还真找不到,况徐家在上海滩也有产业,徐少爷又是一根独苗。
阿生到冷家的第八天,是三月初三,孩子们都要烧荠菜野饭饭,桃树下杏树下支起一只只铁锅砂锅,淘净了米,放入荠菜,马兰头,佐以咸肉,这是吴地风俗,说的是孩子吃了一年不生疮疔,不惧蚊蝇叮咬,可保一年平安。
阿生闻到一阵饭香的时候,含蕊小姐和帮佣捡儿在西厢房窗外银杏树下烧野饭饭。锅子上冒出白气,小姐正在把一些桃花瓣放入锅去。阿生不解,这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像小孩子似地闹着玩。捡儿在往锅下塞柴火,熏得眼泪直流,脸上一块黑一块白,阿生“嘿”的一声笑出声来,捡儿见他笑,说,笑什么,没看见过?
是没看见过,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小孩子吃的野饭饭,吃了包你一年好运,想吃吗?想吃就来帮忙。
这么香,当然想吃,只是刚才你说是小孩子吃的,我怎么能吃。阿生一边干自己的活,一边回答。
含蕊小姐说,自然是小孩大人都能吃,我们能吃你也能吃。
阿生见小姐跟他说话,放下手中的活,说,那我今天中饭就吃你们烧的野饭饭了,今年一年都是好运气,这帮忙就不行了。
捡儿说,那你得问含蕊小姐答应不答应。
阿生说,自然答应,我只有运气好了才能把她的嫁妆做得更好。
含蕊小姐笑着白了阿生一眼。这一天,阿生吃了平生最香的记忆最深的一餐饭。
那天,二夫人站在窗口,把这一切都看到了。
三月的天,晴时阳光明媚,雨时又是柔柔绵绵的另一番情致。
冷百轩仍和平常的休息天一样,用过一日三餐后,就在仁济斋所看看书抄抄经书临临魏碑。二夫人没事也去那儿坐坐,百无聊赖又回房间,还好可以去西厢房看看。她和阿生倒有话可说,一样的苏州口音无形中拉近了距离。这个“香山帮”的木匠虽然清瘦,可臂脯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隆起,随着动作游移不定,二夫人常常会盯着看,看得呆了,在心里拿他和冷百轩比。
苏州人饮食酷爱甜味,二夫人有时思念甜食时,就自己跑厨房作一二样饕餮一番,由是,想到阿生师傅应该也爱吃,就送些去,她对别人不作兴这样。一天她要捡儿采了艾青,扯碎,在开水里捞了,自己用米粉揉了,做了细沙青团子,尝后觉得味道不错,又给阿生送去。阿生狼吞虎咽,一口一只,一盆青团子一下子见底,吃完才意识到失态,抹抹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二夫人做的青团子真好吃!二夫人最爱看他的窘样,倚老卖老地说,这么大个人还会脸红,真没出息,像个大姑娘一样,应该拿出点气势来。二夫人在阿生面前是不会害羞的,她对自己说,我比他大几岁,我还是冷家墙门的主人,这么做是合情合理。
二夫人那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浅色旗袍,站在门口看阿生,刚好让楼上窗口的含蕊看见了,她想这个女人一天到晚黏着阿生师傅,总借口是苏州老乡,今天做青团子,明天做镜箱豆腐,穿得光鲜鲜的,一条水蛇腰扭得夸张,张嘴就是“安搭苏州”、“奈哈、白相”,含蕊心里有莫名的不舒服。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最初定下的十里红妆全部完成,苏州木匠没有食言,而且做工精细,器物接头榫头严丝合缝。当红妆安上最后一扇门的时候,冷先生决定,还要再增加三个月的活计,那就是廿里红妆了,他要给一对新人最好的嫁妆,成为百年红妆。
阿生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其实现在他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他的心已经被两个女人扰得很乱,有时他很矛盾,两个都是好女人,一个年长,懂得关爱,有苏州女人的娇媚细致。另一个青春年少,有学问,性格率真,和她在一起无忧无虑,自己的心也和她一样年轻起来。她们都有意无意的和他走得近,只要他同意,会毫无选择地跟他走。可是他怎么可以呢,二夫人是冷先生的夫人,冷先生是师傅的故交,不仅关系他一个人,还会累及苏州香山帮。小姐也同样不可以,都已有婚约,做的都是嫁妆,不久也是徐家公子的人。他常常在深夜自问,喜欢一个人有几分,是不是爱上这个人了,离开她是怎么样的,他自问又自答,好像是爱含蕊小姐的。又三个月的活计快完工的时候,冷先生把二夫人和含蕊叫到他的仁济斋长聊了一个下午,没有见二夫人出来。含蕊出来时步履轻快,喜不自禁。
过了两天,冷先生去了趟县城,冷含蕊和徐家公子的婚约悄悄地解除了。待到活计完成,阿生师傅做了个美好的仪式,请含蕊一件件地过目,是否满意,含蕊说你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吧?阿生说当然是满意的。含蕊说你满意我就满意。完工宴上,冷家的每个成员都敬了阿生师傅酒,含蕊也敬了,她说谢谢他那么好的手艺,她一定会一辈子幸福美满的。等到散席,冷先生把阿生留下了。大约半个时辰,阿生也是兴高采烈地出来。冷先生把冷含蕊许配给他了。冷含蕊小姐将带着红妆嫁给这个苏州香山帮木匠。
八都岕里的人长寿,鸡皮鹤发的老头老太仍健朗得很。山岕口村子里有一位九十岁的老太,人称彭娘娘。
彭娘娘原先并不住在山里,山外四十里的地方是县城,从县城南边的钟楼开始一直往南的一条街,所有的店铺——绸缎庄、南货店、古玩店、米店都是彭娘娘家的。那时她家是县城四大家族之一,她的父亲彭伯一是当地一个口碑不错的中医,给穷人出诊不收费,使他博得彭大善人的名声。
彭伯一家里一本发黄的家谱记载着他曾祖曾经的辉煌。他的曾祖是太医,后遭遇变故,携许多银两逃逸,隐于民间。那是清咸丰年间的事。彭伯一经常把这些向子孙讲述,子孙并不屑于听。
曾祖用宫中带来的钱财给子孙带来了富有,他们在城里买地买房开店做生意,及至彭伯一这一代,已经是富甲一方的豪绅。
彭伯一是个白净儒雅的绅士,经常是一件深色长衫,拎一只藤条小箱,给人家出诊。有时也在箱子里放些中药,都是自己药店里的,那时他已是中年,家里娶了太太,一个肥胖的女人,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肥胖已使她行动笨拙,走动的姿势像一只肥鹅。她深居简出,家中内务也只是吩咐一下,管家自会去办。彭伯一并不满意这房太太,彭老爷在本地有许多应酬,带上她使他蒙受了羞辱。本地商会的会长带来的是个新式女子,跳舞交际都在行,讲一口软糯的上海方言,满场里都是她的市面,会长的许多生意都得益于这个女人。彭老爷的太太就相形见绌,木笃笃地坐着,跳舞交际是一样不会,粗粗的嗓门吐一口当地土话,这样形容丑陋的太太不带也罢。别人都以为彭老爷家里金屋藏娇,现在大家知道,文儒的彭老爷娶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甚至别人还揣测,彭老爷当初娶她是否觊觎她娘家的财产或者是她的嫁妆,这使彭老爷蒙受很多猜忌。于是彭老爷决定再娶一房新太太。
新太太梅也就是彭娘娘的母亲,就是那时候娶进门的。
梅并不是显赫人家的千金。按理彭老爷的大太太已经如此,他再娶一定要娶一个名门闺秀,识字善交际,可是名门闺秀怎么肯做小呢?
彭老爷认识二太太,是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彭老爷依旧是手提一只藤条箱,一顶薄呢礼帽,一袭长衫马褂,走过南门桥出诊去。他的模样有些滑稽,风把他长衫的下摆撩起,勾在藤条箱上,他还浑然不知,一双眼睛只顾盯着桥下石埠上的一个女子。女子在洗衣衫,一双袖子挽得高高,露出白藕样的二截手臂,上面是一对碧绿玉镯,两条麻花辫子乌黑油亮,身上的一件春衫随着双手的搓动剪出身体的轮廓,美妙无比。彭老爷看得入眼,这样的青春女子对于彭老爷来说是充满吸引力的,他在想这是谁家的女儿。这一幕即使在他后来给人把脉时也浮现眼前,尤其是他还清楚地记的那女子还朝他嫣然一笑,他想这不单是对他彭老爷的尊敬,应该还包含着一丝好感。
后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城里有名的媒婆九婆上门去说媒,一下就成了。女子确是一小家碧玉,南门豆腐坊吴老大的独养女,家里买汰烧都是她,针线女红也是样样拿手,也曾上过几年学,人又长得齐整,算得上是全才,遇上吴老大生意忙时,也能帮助打点,这样的女子应该是外向的,应酬交际也会。彭老爷是满心欢喜,就怕吴老大一转身改变主意,毕竟他就这一个女儿,给人做小总是受委屈的。
彭老爷希望早早完婚,这女子虽比不上商会会长的妻子那么新式,但也带得出了,可谓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彭老爷与大太太生的孩子已经成家,其实,就这来说,彭老爷也算是功德圆满。然而人生的遗憾总是存在。大太太的不善应酬,甚至一身肥肉也是罪过,让他觉着无时不在的难受。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在心里暗暗的来一声“浮尸”。
彭老爷和二太太成亲后,住在后边的院落,家中内务基本由二太太管理,她充分显示了经营豆腐店时的本领,把一个彭家墙门打理得有条有理。下人对她也颇尊敬,不叫二太太,而是叫好太太。
好太太在第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子,不知怎么的,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娇弱得很,三天两头发烧咳嗽,有时白天好好的,到晚上就莫名其妙地病了,幸亏彭老爷自己是郎中,在自己的药店抓药煎了喂他,孩子三天两头吃药,一张小脸皮喝得蜡黄,全身上下没一块肉。如是过了三年,倒也长高了许多。到第三年,好太太又生了一个女儿,彭老爷满心欢喜,终于生了一个白胖健康的。这孩子就像吃不饱似的,整天衔着奶头。而男孩却一天天的萎缩,彭老爷开了最精细的方子,自己又亲自煎药,可怎么调理就是不见好。药方子是换了又换,彭老爷想尽法子,又请本城的西医,打了针吃了药,仍是那个样。这时家里有个下人出了主意,说何不排排小少爷的八字,也排排小姐的八字,有些相冲的也会生个小毛小病,破了就好了。彭老爷原本是不信的,禁不住好太太的纠缠,加上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就请了算命先生。那瞎子闭了眼掐算了半天,吐了二字:犯冲。后又吐惊人之语:是女孩子的八字太硬,男孩子太弱,克了男孩儿。克完了男孩儿,还要克大人。说完一双眼睛朝天翻白眼。好太太问可有法子破它,瞎子说,此八字太硬,不好破,除非—— 除非什么?好太太紧追着问。
瞎子闭上眼沉思了好长时间才说,把女孩子送人。
彭老爷和好太太齐声说,那不行!
瞎子说,只有送给人家,随了别人的姓,成了外人,才不会克家人。
那不是要克别人吗?好太太说。
不会,八字也有相生相克的,所谓相生就是八字和合,一家中有和合的八字,那家人家则是福运东来,紫阳高照。女孩子若是给了这样的人家,非但不是坏事,相反还是好事。
彭老爷和好太太长叹一口气,默然许久说,不行。给了瞎子酬金,打发了他。瞎子摇着头走了。
之后,男孩子的病症更重了,眼看着已是不行,女孩子仍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长得白胖。彭老爷心疼极了,怎么办,和好太太商量,是不是按照瞎子说的试试,找一家家境好一点的人家,把女孩子养在那儿,如果不行,到时再抱回来。
也是事有凑巧,其时城东有一户开银楼的邵家,家境颇好,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子嗣,那邵老板也讨了二房太太,大太太一开始没有生养,后来在彭老爷这里开方吃了几十服草药,怀上了,真个是高兴,可是也不知是怎么的三个月时又没了,此后是再怎么也怀不上了。那邵太太尽管沮丧,可总算也说得响话了,不是她不会生。二太太呢,彭老爷给她把过脉,是能生的,可后来邵老板又得了鼓胀,如是蹉跎,竟一直没有孩子。邵家跟彭家倒是因此结下了交情。
彭老爷半岁的女儿,正式被邵家领养。取名阿婉。这女孩子就是八都岕的彭娘娘。
阿婉的童年在邵家还是快乐的,邵家的银楼依然开着,每天都有不小的进项,家境尚好,由于没有别的孩子,邵家便把她当男孩儿养的。她也和男孩儿一样上了私塾,读《男孝经》《女孝经》《弟子规》。放学回家,阿婉坐在邵老板的膝上,学着私塾先生的样,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让邵老板觉着这是做人的一大乐趣,他自从鼓胀后,这已是唯一的乐趣。
邵家的两个太太对阿婉也视如己出,她们一起动手给她做最好的绸衫,每天轮流给她梳辫子,每天的糕点零食也变着花样,今天是玉带糕、寸金糖、柿饼,明天是酥糖、核桃片、金丝阿胶枣,后天又是杏仁饼、桔梗糖、龙须酥。专门有佣人每天去糕饼店南货店采购。
阿婉每天放学必先到两个姆妈处报到,那时,大姆妈多数是躺在烟榻上抽鸦片,见她进来,抬起头说,乖囡囡,回来了?饿了吧?看你脏得像泥菩萨,快去洗洗,吃点东西,我马上就来。
阿婉又去好姆妈处报到,为避免带上小字,邵家上下对二太太的称呼也都加个好字,阿婉叫她好姆妈,下人们称呼她好太太。好姆妈大多数是刚从银楼回来,在小客厅里歇着,见阿婉来了就吩咐佣人把点心端上。
阿婉过的可谓是锦衣玉食的日子,那时她不知什么是忧愁,放了学,用过点心,便缠着佣人刘伯去后花园抓蝴蝶蜻蜓,去邵家祠堂大屋荡秋千,刘伯一见她荡秋千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在空中举得高高的,嘴里一个劲地喊:小心小心!可阿婉却是荡得越高越开心,刘伯在下边直跺脚,她反而咯咯地大笑。
本来,按照老规矩,阿婉是要缠脚的,可都怕苦了孩子,已经六七岁的人,骨头都有型了,不缠吧又怕别人闲话,以后找婆家也困难,一直委决不下。邵老板倒是开明,说缠什么足,我们邵家把阿婉当男孩养,以后要招上门女婿的,是别人嫁到我们邵家来,怕什么。
阿婉先在私塾读书,后来在县中上学,成绩好,18岁毕业后留在县中当了一名教员,这个县城一共只有四名女教员。后来邵家夫妇得鼓胀的、抽鸦片的先后去世,邵二太太也得了伤寒没多久就走了,街坊四邻都说阿婉命硬克的,把邵家的三个大人克完了。彭老爷听到这些传言心中愤懑,不久,便把阿婉领回了彭家。
再后来,父母都高龄,晚年幸福,去世后,阿婉一个人来到八都岕山里,开办了山里第一所小学校。阿婉高寿,一直到九十一岁离世,再没离开八都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