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缝匠》：反常规的爱情主题表达

刘建军 (湖北中医药大学，湖北 武汉 430065)

尽管上映前并未进行大规模的宣传，安德森的《魅影缝匠》依旧赢得了很高的关注度，并拿下了六项奥斯卡提名。导演在这部影片中进行了深入的人性挖掘，试图从最基本的层面探讨爱情的本质关系，因此影片也并未费心着墨于社会环境与历史背景，而是始终围绕着感情的发展脉络展开。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安德森表示影片的灵感源自一次生病的经历，当他卧病在床时妻子温柔关爱的目光令他不禁想到：自己生病的状态是不是也很符合她的需求呢？爱情中双方复杂的欲求关系令安德森好奇，他决定拍摄一部电影来探索这一主题，不仅关乎情感中的控制欲、占有欲和排他性，也关乎如何在极端的情感中达到微妙的平衡。

《魅影缝匠》是安德森的第八部电影长片，不同于《血色将至》的史诗风格、《木兰花》的多线索交织和《不羁夜》的时代图景呈现，这部影片第一次将背景设在了英国，简单的人物关系、线性叙事的运用和大量的室内戏将其限定在了颇为有限的格局之中。但安德森所讲的故事并不因失去宏大格局而逊色，相反，这一反常规的故事将爱情中的诸多特质用最为极端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其对爱情本质的探讨也令不少观众颇有共鸣。

一、艺术与爱情的统一和对抗

《魅影缝匠》是三届奥斯卡影帝丹尼尔·戴-刘易斯的息影之作，他在片中饰演了一位20世纪50年代的伦敦设计师雷诺兹。雷诺兹设计的服装受到了尊贵的皇室成员和社会名流的青睐，即便他的工作室位于远离尘嚣的郊外，依旧能够吸引各界名流前来订制服装。不过，享有巨大声誉的雷诺兹始终与外部世界保持着距离，他几乎永远都沉浸在工作的状态中，很少出席社交活动，专心在自己的时尚王国中创造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位集优雅、天才、自信、挑剔、封闭、偏执等诸多特质于一身的设计师，将艺术视作自己最高的追求，在遇到阿尔玛之前从未将爱情放到生活中的重要位置。雷诺兹不仅严格规范着自己的生活，也对身边一同工作、生活的人非常挑剔，在观众眼中无疑是偏执狂的化身。

很难区分雷诺兹对自己恋人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态度，她们是他实践自己艺术构想的一个个模特，是美丽与优雅的承载者，也是他爱慕的对象，可他爱的究竟是人本身还是她们对于自己创作的完美呈现？对雷诺兹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伪问题，他的爱人必定同时也是他的艺术品，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为爱人穿上华服。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雷诺兹仿若皮格马利翁的现代化身，他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于艺术创作之中，最终只能爱自己的作品，只不过雷诺兹不能直接打造一个完美的雕像并祈求它可以拥有生命，唯有接受艺术与爱情的暂时统一和随之而来的对抗。

初识阿尔玛时，她质朴无瑕的气质立刻吸引了雷诺兹。雷诺兹立刻在二人关系中占据了主导，一步步将她引入华服构筑的“牢笼”之中，双方的爱情就在量体裁衣的过程中滋生出来。此前，阿尔玛对自己的身材很不自信，雷诺兹为她量身打造礼服之后，她才第一次感到一件衣服竟可以如此恰到好处。显然，她对雷诺兹的爱恰恰内在于雷诺兹为自己打造完美贴合的服饰这一举动之中，可一旦她的爱情想要摆脱雷诺兹的艺术，就注定会发生激烈的冲撞。这份内嵌于艺术之中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划定了双方不平等的地位，阿尔玛仿若雷诺兹的猎物，一旦被他捕获，就化身为他所豢养的金丝雀，华丽却无自由可言。配合雷诺兹的工作成为她维系爱情的唯一方式，从凌晨工作到午夜，日复一日。纵使雷诺兹能够让阿尔玛摆脱从前对身材的不自信，但她已然在精神层面上处于彻底的被压制状态，换言之，她被他所成就却也被他摧毁。

在雷诺兹看来，阿尔玛永远无法在精神上触及他的高贵，她的喜好不被重视，因为雷诺兹认为她根本没有品位。身份差异与阶级之别成为横亘在二者精神世界之间的巨大沟壑，雷诺兹把艺术视作永恒的缪斯——他真正可以终生热爱并为之献身的对象，而女人不过是衬托自己作品的模特，是不值得留恋的可朽的存在物。雷诺兹永远也不会爱上不穿自己衣服的女人，艺术家的自恋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为极致的彰显，他如同古希腊生活中爱上自己水中倒影的那耳喀索斯一般，沉溺于自己的艺术在世界上的呈现。

极端的艺术追求者同时也是孤独的，因为他始终占据着情感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将爱人视作自我成就的附庸品。被迫服从的阿尔玛无法在经济和社会层面上与雷诺兹抗衡，更无法在精神上击垮对方，她只能在身体层面上对他进行回击，通过控制雷诺兹的肉体成为爱情中的主导者。当他成为一个虚弱的孩童般的病人时，阿尔玛才终于得到了情感上的满足，而雷诺兹也因为获得一种如婴儿依恋母亲般的感受而乐于沉浸其中。当艺术与爱情的对抗最终达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时，精神层面的绝对支配被肉体层面的绝对支配所取代，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互换地位，但无论是哪一种模式，都伴随着巨大的损耗。如何在情感关系中平衡自我与他者正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而《魅影缝匠》中的主人公却滑向了极端。

二、亲情与爱情的扭结交错

《魅影缝匠》不仅是一男一女的故事，雷诺兹与妹妹西里尔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让人物情感处于一种微妙的三角平衡之中。西里尔未曾结婚，她负责打理雷诺兹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种事务，并具有不容置疑的话语权，俨然管家的身份，成为雷诺兹最为依赖的对象。任凭雷诺兹换了一个又一个女友，西里尔却永远陪在雷诺兹左右，她的存在往往令雷诺兹的女友感到十足的压迫感，影片中的明线是女友们与雷诺兹的抗争，暗线则是她们与西里尔隐而不发的角力。西里尔能够精准地掌控雷诺兹的情感状态，为他排除一切隐患，这已然超越了亲情的范畴。

在雷诺兹与阿尔玛第一次约会时，量身材尺寸这个亲密的动作本该为二人的情感升华提供可能性，但西里尔突然闯入并辅助雷诺兹进行记录的行为虽然让阿尔玛感到十分不安，却并不为雷诺兹所在意。此后，阿尔兹和雷诺兹相处的过程中必须接受西里尔的随时在场，但她一直默默隐忍，直到雷诺兹第一次中毒后矛盾才有了当面爆发的机会。然而，能够决定她们斗争胜负的人只有雷诺兹，从中毒开始，他就默默地倾斜了心中的天平，倒向了阿尔玛一边。他先是对阿尔玛说一定是他吃了什么东西才会这样，但是当西里尔前来查看他的情况时，他却断然否定了她对问题出在食物上的猜测，之后还十分不客气地赶走了西里尔请来的医生。他开始享受卧病在床与阿尔玛独处的时光，享受因肉体的虚弱而无法支撑行动的脆弱感，也终于有机会摆脱西里尔全方位的安排。

雷诺兹之所以会对西里尔有如此深的依赖，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缺席令他无法安放自己深深依恋的情感。雷诺兹的艺术源于母亲，他16岁的时候就为母亲再婚亲手做了婚纱，母亲去世后他时常会想念她，他将母亲的头发缝在衣服内衬中，也时常会梦到她，同时，他也一直为制作婚纱的诅咒感到不安。正是在中毒后的虚弱状态中，蘑菇产生的致幻效果让母亲的影像浮现于眼前，他情感世界中最脆弱的一面瞬间流露了出来，对母亲的深情独白揭示出他深系于内心的深沉想念。在母亲身穿婚纱的幻象尚未消失的一刻，阿尔玛推门而入，二者的共同在场暗示着阿尔玛对母亲位置的取代，阿尔玛已然闯入了雷诺兹情感世界的秘密丛林深处，雷诺兹随后的求婚由此显得顺理成章。

这次中毒的经历完全扭转了雷诺兹生命的方向，姐姐和母亲在他生命中的绝对支配地位都被阿尔玛撬动了。对婚姻的抗拒和对姐姐的依赖暗示着他的内心始终保持着孩童的一面，一直未曾真正长大，他看似无懈可击的精神世界实则不堪一击。在雷诺兹和阿尔玛初次约会的交谈中，阿尔玛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只是在佯装坚强，但雷诺兹却笃定地说自己就是很坚强，这个关键的对话暗示了后来双方的相处模式：阿尔玛用毒蘑菇让雷诺兹卸下了伪装的坚强，爱情只能在他脆弱的状态中才真正具有登场的空间。

但雷诺兹后来选择接受婚姻，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摆脱了孩童的情感状态，只是他对母亲的情感从姐姐那里部分地转移到了阿尔玛身上。吃下毒蘑菇后虚弱无力的生病状态让他体会到了阿尔玛母亲般的呵护，而这正是让情感得到慰藉的最佳方式。雷诺兹的恋母情结深刻地影响了他对爱情关系的体认，因此他与阿尔玛的爱情也走上了一条常人难以理解的道路，即不惜损害身体的机能来换取婴儿般的脆弱无助。

三、跨越阶级的爱情

《魅影缝匠》的故事背景设定在20世纪50年代，那正是欧洲战后复兴的时期，人们呼唤一种崭新的社会风貌以走出沉痛的战争阴影，女人们终于有机会脱下工作服展现自己身体的美。法国的卡里斯蒂安·迪奥就是就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所设计的服饰意在凸显女性的线条美，成为主导50年代时装风尚的“新风貌”(New Look)。影片中雷诺兹的设计也与50年代流行的审美样式有所契合，充分展现了女性的曲线之美，但雷诺兹的设计更偏古典，对优雅与高贵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并对追逐时髦的设计嗤之以鼻，他骨子里的优越感是根深蒂固的。

由此，《魅影缝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来自不同阶级的男女双方为影片带来了更为丰富的层次和现实面向。它展示出男权主导的社会对女性的控制，阿尔玛出身低微，在主流视野中并不完美的身材让她未曾成为审美的对象，而雷诺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开始拥有剪裁完美的华服和步入上层的通道。但她依旧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的衣服架子，令她身价倍增的是她穿在身上的那些衣服，她自己从来不是真正重要的，她对衣服的样式、材质完全没有发言权，因为自己能够站得足够久而感到骄傲，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再被需要。当时的时尚界完全由男性掌控话语权，阿尔玛深谙此道，也毫不犹豫地成为同谋者，华美的衣服表面上是为了凸显女性的美，但实质上却必须与男性的审美要求契合。因此气质和身材不佳的芭芭拉令雷诺兹感到恼火，芭芭拉身着礼服的醉态摧毁了服饰的优美与华贵，彻底激怒了雷诺兹，让他失去了一贯的优雅，而正是阿尔玛怂恿他、带领他夺回了这件裙子。阿尔玛的一系列表现证明了她对雷诺兹的心理认同，也让雷诺兹对她的喜爱增添了几分。

高贵与优雅本身成为最深层的牢笼，让人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雷诺兹的宅邸就是用一针一线钩织而成的巨大网罗，他将一个个女性“诱骗”其中，在厌倦之后又毫不留情地用冷漠驱赶她们，并以华服作为补偿。这种象征高贵的衣服是她们很难通过其他途径得到的，精美的服饰是爱情的诱饵，雷诺兹作为男性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凸显，只是在阿尔玛这里遭到了强烈的反抗。雷诺兹内心的优越感体现在生活的点滴之中，他生活习惯的一丝不苟和对待阿尔玛的冷漠态度让她爆发出“我厌倦了你的游戏”的控诉，雷诺兹追问“什么游戏？”，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就是由他订立规则而且他一定会赢的游戏，就是他时时刻刻压制着对方的游戏，就是他作为权力的中心发号施令的游戏。影片的主要场景都设定在室内空间中，有限的光线营造出幽暗的气氛，人物面部特写制造出紧张的气氛，令人不自觉地产生不安的感受。

二人的感情只有在制作衣服的过程中可以不受任何干扰，然而一旦回归日常生活，就总是会遇到各种阻碍，唯有借助毒药才能品尝爱情的甘美，只有消磨掉强大的自我才能让雷诺兹蛰伏于阿尔玛的爱。因此在影片的结尾，阿尔玛再次做蘑菇给雷诺兹吃，二人已心照不宣，他用叉子把蘑菇送进嘴里并细细咀嚼的样子仿佛是献给阿尔玛的表演，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俘虏。唯有如此，雷诺兹才能完全将自己献给对方，他必须完全让渡自己施展优越感的空间，才能让感情达到最纯粹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