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雨诗选

2019-11-15 05:59黎星雨
诗林 2019年4期
关键词:技艺诗意词语

雨水律

散步成了如履春冰的应酬,

身子放得再低,也会把远远递来的音信碰洒

我听见它笑声漂亮、光明。懂得

一生要如何更饱含美地,在伞尖运刀。

幸而,雨水终将一死。否则我不会知道

世界和世界之间有可以豁开的一页。这道锋

利也会

从滑梯上摔下,屁股点到为止。多么像父亲。

多么,成熟的仓促。像终于说出了“不”。

8102(截段)

0:30

借着光,我细致梳理过葳蕤的不安分

谨防小宇宙也秃顶

隔了几步,电视节目还在

重“跨越”的片段

被跨越的快乐,也用以被磨损

许多次,我们去便利店挑选榛子巧克力

你称赞那些甜腻的脏

“甜和脏就是要相依为命的。”

翻转身,床单像片消炎药滑落,

夜色墨盘中吹送着一滴孤独的星球。

西栅往事

这只兔子在溽湿的江南走失

如一枚手榴弹的残片,尚未咬疼任何人

当河水辉煌起来

草蛇灰线的亮度被调低

许多夜风伸长了脖颈

细细吹挖乌篷船的耳勺

兔子张着红眼睛

看见景物都在发胖,快活地变老

广场上绸布条翻卷

让男女的告别变得松垮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世界的谜团缩小了呢?

尾巴上的绒毛正凋落着

悄然而固执。她暗想不好

作为动物的身份证尚被抵押

此刻,她不过是食物

躲避着酒馆的吞咽

濒水道已将小镇拆开大半

口袋里是否还能摸出糖来

供她折返,黏合露天电影的胶带?

像是白鼠,不得不奔跑在滚筒中

她拨开一截一截环肥燕瘦的莲藕

本地人纷纷按住的发尾

只是被时间设计出的波光

天气渐凉了。她决意舍弃腿脚

变成硕大的锦鲤游动。第二次

经过桥边,方才怯生生地认出了牙印

用龋齿咬过,土豆也染上了甜的症状

多么……冗长的一生呀。这颗土豆

仍待在她曾炸出的金箍圈里

等待被完整享用的那一刻。

它甚至是微热的,不避雨

许多年来,没有什么真的丢失

这也是她渴望不被原谅的陈因。

历险记

另一只拖鞋终于也掉了。雾气

开进趾缝。从六月份追来的轰鸣

渐渐使她感到痒。昨晚,

在列车上看到给祖国的烟花

痉挛般闪烁着。到山脚下,

她没有洗澡,重复迈进

一家当地餐馆。鳜鱼

蜷在桌边,像一封发臭的信。

筷子已经竖起来,没办法

她必须再寄回肚子里

而第一班车,预计在凌晨

四点出发。日出从她

局促的双腿之间滑落

渗进隔夜的卫生巾

好歹赶上了。无数灯笼正于缆绳上

推杯换盏。他俩假装互瞧

打探对方紧靠的糖纸,是否

足够脆弱,如小臂上的蚊子包

平生第一次,她坦荡地小声说

“黄山真高!”

——高

——高麟达。一个未来

爱人的名字正从云崖边徒手爬回

卷裤腿的功夫,她猜测

当时,无为站的斧头会不会

也很默契地,没有粘上她的脸

但石阶和电梯都是真的。近乎

神话地交合、起伏

她没有在迎客松下认出他。

转过去,侧叶又

把换下的显示器唤回来

如果坐着不动,不擦掉汗

也许他,会和风景一样

皴裂,习惯于笑。

触到细蝇洒落的雪片时,

她就晓得,佛从没喂过这里

正午,雨水开始

侏罗纪般消散

她在山顶要了瓶水

接着寻找那截白晃晃的鲸鱼肋骨

重庆森林

列车定期为两栋民宿剃胡子

再拆好一封绿皮信,

抖出并不是那么工整的年轻。

说重庆话的朋友

我一个也没有去见。

说重庆话的时候我想跟自己做朋友。

当晚,一小块拇指盖从对称性中逃逸

剥鱼的痛觉白雾般无处藏身。

我心里窝着火。

我知道我们的小孩子辛辣、漂亮

像搬去新家,会选择的那一种花岗石纹路

可从美术学院回来,

孩子捂着自己在西瓜籽里坍缩的狼狈相

不愿重植回长江

“欲得百岁无忧呀。”像窗户把世间的风景合上,

我取下耳垂的痣

这一点黑色足矣,搅坏孩子眉心

所以你决然对准我

举起了 相机。

短 评 DUAN PING

黎星雨的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温柔的锋利”,诗意不是隐匿的,而是显露的,就如出鞘之刀。她的诗意是基于对语言学的深谙与美学的熟稔,她形成了专属的“语言美学”。她是在美学的角度上使用语言,有对语言规则的逆反与打破,在词语与词语的异质与远距的使用中,使新的意义产生。各个部分的叠加形成了一个决堤的或“从滑梯上摔下”的力和“在伞尖运刀”的美,具体说是精确的词的使用构成了一个至美至真的总体。“把远远递来的音信碰洒”,“音信”就在词的故意误用中发生了转义,“这只兔子在溽湿的江南走失/如一枚手榴弹的残片,尚未咬疼任何人”,兔子、手榴弹的残片,如此远距的两个词在“活的隐喻”的粘合剂的效用下,在“咬人”的相似性中,发生了神奇的魔力,这种远距的词语的碰撞产生意想不到的张力和诗意。“所以你决然对准我/举起了相机”,举起的是“相机”,而不是杀人的“器械”,故诗意是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黎星雨诗歌的这种出人意料或者说陌生化的诗意,就源于打破了语言的固定搭配,在不稳定不确定性的词语搭配中,诗意达至最大化的释放。《西栅往事》这首诗,特别能体现她的诗歌的“语言美学”的特质。“许多夜风伸长了脖颈/细细吹挖乌篷船的耳勺”“这颗土豆/仍待在她曾炸出的金箍圈里”,她善于捕捉事物的相似性,因此日常生活转化成了诗意生活,事物身上脱离物性,而接近了人性。她在字面意义上呈现的精准的生活细节,又隐含着一种文本意蕴和哲理。

——纳 兰

(青年诗人、诗评家)

总观这几首诗,黎星雨似乎已经谙熟我们这个时代诗歌的一个风尚,那就是依托细小、琐碎的生活经验来充实诗的身体。诗必须言而有物。星雨的诗在具体的生活情节处停驻、观察、领悟,以此来呈现她心灵的细腻和敏锐。尤为可贵的是,她诗中的语气是耐心的,我将这种耐心看成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不过,如果掌控不好耐心之度的话,它在另一方面也可能会带来繁冗、平泛、絮絮叨叨的弊处。诗在写下的那一刻起,就谋求着被阅读。因此,诗的一切技艺都是为了在这个阅读的传统中获得自身更强的力量,不仅如此,在技艺的磨练过程中,也存在个体心智不断被擦亮、提升的内在革新。因此,诗的技艺从来都不是诗人自己的事情,技艺是一个社会事件。在经验的分享中,技艺之手总是在关照我们躯体的过程中,又将我们从自身中抽出,以此与人类的情感方式达成某种更高的交互关系。因此,在沉溺自我而又超越自我的书写险途上,如何理解技艺以及它的有效性,确实是一个值得星雨与我都不得不认真思索的大问题。

——马骥文

(清华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黎星雨的诗中弥漫着一股让人着迷的抒情气质,读者随着阅读的深入,会不断与欣喜相遇,或者说,读者在诗人布置的词语结构中穿行时,会不断因为与词的相遇而在自己内心中映射出愉悦的心理状态,尽管诗人自身的词语与情绪,并不一定是愉悦的,有时反而相当忧郁。她抒情主体的忧伤是明晰的,但是这主体的忧伤并不对读者构成压抑,恰恰相反,读者在与诗人主体的忧伤发生共情时,还会逸出这一情绪,感受到抒情主体的轻盈与澄明。这就意味着,星雨的诗,必然包蕴着以忧郁为核心的现代性诗歌意识和语言意识,但是,她的忧郁不是公式化的,而是经过了诗人藉由自己独特的生命经验和语言趣味而来的创造,我们透过她的创造,可以看到当代90后诗人独特的生命意识和语言感觉。甚至大而化之地说,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中国最年轻的一批女大学生,她们的脑回路整体上究竟是如何清奇运转的。最后想说的一点是,星雨诗中新鲜的生命经验还不是成熟的历史意识,后者目前还不是她的追求,但是我相信,随着生命的展开与写作的深入,她终会与之相遇的。这一点上,她那首《历险记》迷人的结尾恰好是理想的隐喻:“正午,雨水开始/侏罗纪般消散/她在山顶要了瓶水/接着寻找那截白晃晃的鲸鱼肋骨。”

——李海鹏

(中国人民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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