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小姐
搬进这个小区,数数也有快14年了,小区里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以前打打闹闹认识的小伙伴,到现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不剩,甚至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别说模样,能记得大概的轮廓就算时间的恩赐。
在这个小区认识的人里,能与我家居住历史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隔壁的杨奶奶了。她比我们入住得更早,但我对她的形象依然很模糊,不是外貌,而是性格。我对她的了解流转于父母的言辞和自己的认知之间。
原本杨奶奶不是独住的,记不清是哪一年,可能是我初中,又或许是高中,她的丈夫去世。去世的原因也随着时间从我的记忆一同蒸发了,别人家的事忘记也理所应当。
我们住在二楼,杨奶奶家书房的窗户对着我放学必经的小径,那时几乎每天都能瞄到老爷爷带着老花眼镜看书的画面,他手跟着他的阅读进度一起缓慢地挪动,神情极其认真。书房里还有一架钢琴。
老爷爷不在了之后,我还是会偶尔抬头望向那个角度,书桌空荡荡的。再久一点,连桌子都被挪置了,就剩一架钢琴。
在杨奶奶家学习钢琴的孩子像小区里的住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门口摆放的鞋子却一直都是童鞋,从未长大。
而我,随着光影变迁越发忙了,匆匆出门,匆匆回家,旧的习惯总会再覆上新的习惯,这应该就是成长吧。
不知道为什么,有天杨奶奶突然把鞋柜搬到她家门外,正对我家的大门,母亲迷信风水,极忌讳这个,为此找了杨奶奶,还特地拽着物业从中协调。那段时间,邻里关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母亲说,别看隔壁杨奶奶瘦瘦小小的,脾气真坏,自从老头走了,更怪了,简直无法沟通。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很长时间。
从上学到工作,我都很少有机会和杨奶奶打照面,遇上的次数两只手数都绰绰有余。
我印象中杨奶奶是严厉的,但她的严厉又是生根在慈祥里的。我考上大学那年,杨奶奶还送给了我两本散文集选,她说,听说你喜欢看散文,写得也不错,这书就给你当上大学的礼物。她还扉页上写了一段勉励的话。话不长,却动人。
她的子女都不在身边,常年都是一个人。没有学生的时候,杨奶奶总会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弹钢琴,很多时候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再后来,我谈了恋爱,男朋友送我回家,路过杨奶奶窗下,她带着老花眼镜坐在钢琴前,没有弹,只是坐着,台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好长。
我突然想起了老爷爷。
我猜她也在思念着他。
布思是一只胆小的流浪猫,藏匿躲避是它每天的生活方式,一次偶然表姐发现了它,出于怜悯给它喂了食,小家伙吃完,偷偷尾随表姐进了家门,于是一只流浪猫便成了家猫。
为了养布思,表姐受尽家人的反对和斥责,后来因为掉毛极其严重,表姐的男朋友也开始反对,但表姐依旧坚持,两人还为此大吵一架。
表姐从小就没有什么特别固执坚持的事情,元宝小姐好奇,便问她原由。她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布思刚进门那天的照片:“那时候它就那么一点点大,叫唤的声音都是微弱的,毛又灰又脏,颈后还秃了一块,就一路跟着我到家,把它撵出去我实在是做不到,要换做你,你会怎么做?”元宝小姐看着照片没说话。
元宝小姐第一次真切地见到布思,还是在表姐办婚礼前,去她新家试伴娘服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一只健壮的大猫了,但依然极其怕人,稍微有些动静就缩进能遮身的盲区,没了声音才敢悄悄探出脑袋,爱猫的元宝小姐连逗它的机会都没有,刚抬起脚想靠近它,它就全身紧绷进入警备状态,随时准备逃跑。
表姐说因为是流浪猫,特别没安全感,所以才特别怕人。
元宝小姐倒觉得自己和猫有点像了,她也怕生人靠近,每个毛孔都在抗拒着陌生人。
再见到布思就是过年了,表姐带着它一起回老家,它已经变成略显肥态的猫了。它总是老实地呆在表姐的房里,准确的说是床底,家里来的人一多,连表姐都不知道它的去向。
大年初二晚上家里突然来了亲戚拜年,布思就开启了隐匿模式,怎么喊怎么拿带着铃铛的鸡毛棒引它出来,都没有任何动静,直到亲戚们走了,它猛地从表姐房间的床头柜和紧挨着床头柜旁的大纸箱中间的缝隙一跃而出,再嘭嗵一声着地,吓蒙了在场的人。
布思也不是全然闷在床板下面的,偶尔趁着人少,也会出来偷瞄一眼,人若是少,还会跟在表姐后面溜达一圈。表姐轻轻摸着它的下巴,它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再舒服一点,它会翻个身肚皮朝上,眼睛眯起来,尾巴一摇一摇的,表姐总笑话它,真像狗。
往常过年的那几天,元宝小姐是和表姐一起睡的,但今年房里多了一只布思。布思的困点约莫到十二点,夜深人静,它悄然跳上床,在床尾窝成一团酝酿睡意。元宝小姐最喜欢这个时候的布思,它就囤在那里,放下戒备任人抚摸。
早晨六点,天还是灰麻麻的,光欲透未透时,布思就醒了,在床上信步来去,元宝小姐的脑袋、胃、腹、大腿都留下了布思重量的印记,她哭笑不得。表姐倒是习以为常,安慰道,习惯就好。看没人理它,它就跳下床,走到床头放声喵叫。表姐从被窝里伸出手,布思主动把头凑上来蹭,脸上写满了求抚摸三个大字,还是初号黑体加粗的。
大年初一,表姐去了她老公家拜年,那晚就剩布思和元宝小姐,元宝小姐还以为布思会躲在床底不出来,结果它到点就爬上床,安静地呆在她的脚边。第二天一早,它依旧早早地满屋子溜达,跳上床头柜在她耳边喵叫个不停。元宝小姐伸出手想摸它,它却胆怯地往后退了半步。
大概是想和她玩吧。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心翼翼地熟悉。
大概怕生的人都有一份渴望依赖、靠近的心,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表姐从她老公那里拜完年回家,刚到家鞋还没换,就开始呼唤布思的名字,见没有它的脑袋从墙边探出,便直奔房里。她倒好猫粮添好水,又把装猫砂的小房子收拾干净,布思闻到熟悉的味道,从床底跑出来,摇着尾巴陪在她旁边。
那天阳光刚刚好,暖黄色的光透过百叶窗,一人一猫的影子漫溢得好长。
在元宝小姐的认知中,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想拥有仅属于自己的相对独立的空间,不用很大,于她,一个厕所的面积足矣。
这个空间是属于自己的,至少此刻是的。
住校是大学期间的必须经历的事情,但元宝小姐是一直走读上学的,现在她的生活习惯和环境将被改变和妥协。所幸,一切安好。舍友并不难相处,食堂不算难吃,校园不算太大,课程也不算很多。
她努力改变原本的一些,以适应新的生活,而唯一没变,也改不了的就是她对卫生间的热爱。大概只有在那里,才能给她一个独立密闭的空间,那个空间在她走进去、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便只属于她了。哪怕只有十分钟,五分钟,甚至一分钟,都足以将她的幸福感填满。舍友总是无奈地摇头:“你是有多热爱卫生间?”
现在的元宝小姐,就算再疯再闹,隐在内心深处的她依旧是喜欢独处的。留点空间,让自己和自己对一会儿话。
可惜,宿舍卫生间的门是木头做的,长年累月,渐渐被水蒸气腐化。一日,她急着上厕所,推门急了点,门就拦腰掉下一大块。
空间被破坏了,让她无所遁形。之后,她就能不去卫生间就不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试图重新构建一个密闭的空间,然而以失败告终。
在门夭折的那天,元宝小姐就向宿管申请了报修,至今一个月有余,未有音讯。
至于母亲节是什么时候,元宝小姐一直没放在心上,若不是同朋友闲聊无意间谈起,还不知道母亲节是五月里的。在她的概念里,三八妇女节显然比母亲节来的要更响亮一些。
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反而更难受,送礼物可是被她排在首位的头疼事,想想要不然一如往常的写首诗?转念又觉得这不成,实在是憋不出个只言片语,年年写诗,写到词穷。周末回家,母亲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属于她的节日,元宝小姐选择保持沉默,只当没听见。
周日,母亲节了,母亲起得很早,也很早开始吆喝起来:“你们怎么还不起床?今天母亲节,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至少写首诗给我吧?”母亲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也许,不是长不大,是随着时光的老去,她更依赖家人了吧。元宝小姐翻个身,用被子遮住耳朵继续睡去。
一家人吃中饭的时候,母亲眼神幽怨地看着她,嘴里念念有词:“别人都在微信上发自己女儿给她们的祝福,你也写个给我,也让我发发。”元宝小姐没接话,傻笑两声,把父亲夹给自己的鱼泡夹给了母亲,母亲没要,把鱼泡扔回父亲的碗里,她看着元宝小姐固执地说:“你就给我写一首诗吧,三句半就够了!”直到午饭时间结束,元宝小姐都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回屋收拾行李,母亲也跟进来,威胁道:“那两句半,就两句半,不写完不送你走了啊。”收拾碗筷的父亲叹了口气:“怎么就没有父亲节呢?”
有的,只是没什么人记得。元宝这么回答他。
其实,不论是母亲节,还是父亲节,都只是一个提醒罢了,提醒身为子女的我们该回家看看父母,陪他们聊聊天,散散步,一起嗑着瓜子看电视。或许,简简单单的陪伴,才能给他们欣慰和安心。
元宝小姐思索了一会儿,便懂得了父亲节为何容易被人遗忘。在这个社会上女性总比男性受到更多的关爱,母爱被媒体极力地宣扬着,而父爱却极少,父亲们也极少谈论父亲节,免得显得矫情。
每年母亲过生日、过节,元宝小姐绞尽脑汁地祝福母亲时,父亲总是笑着看她们,一副满足的样子。孩子成长,家庭幸福对父亲来说,是否就是最大的礼物了呢?元宝小姐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眼眶有些湿湿的。
时间在带给我们什么的同时,也会带走些什么。只愿它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元宝小姐的年味应该是掺杂着山药味的,不知道是习俗还是巧合,每到过年回老家,餐桌上唯一少不了的就是满满一大碗的山药汤,汤里放了些许肉末,喝起来很鲜很香,她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就能把那一大碗喝个底朝天。外婆和奶奶都喜欢做这汤,比较起来,她更喜欢外婆的一些,因为里面没有生姜的捣乱,喝起来很放心。但即便有生姜,它依然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
细想起来,除了过年,她却很少喝这汤。母亲平日也做过,可是她吃得远远不如过年那般撒欢。外婆做的时候,山药要切成丁状,肉沫不是用机器绞的,是用肉丝改刀的,最好的是要再加上几勺熬好的浓浓的鸡汤。而母亲做的简易,随便剁剁煮煮就算成了。这样的山药汤是没有灵魂的。
在元宝小姐记忆里,除了山药汤,还有外婆的包子、奶奶做的馒头和肉圆,都格外有嚼劲,父亲说奶奶做的肉圆是要用铁棍一遍一遍抽打肉料而成的,这样肉质才会有弹性。
整个年大概只有外婆、奶奶过得认真,她们认真地盼着孩子们回家,认真筹备着过年必备的食物,认真地希望他们能在老家多呆些时间,听她们念叨着他们没能陪伴左右的日子里发生的琐事。
可是这年味,终究会丝丝抽离淡去。雷打不动的年三十家庭团圆饭,渐渐地,人也不是那么齐了,吃吃也就散了,饭桌上说的最多话,也就剩敬酒时说的新年祝福了。
春晚这种人多才会看的节目,演变到今年,元宝小姐连电视都没兴趣打开了。追溯到很久以前,她和表姐都会嫌团圆饭时间太长,先偷偷从饭桌上溜走,一路小跑回家窝在床上看节目,一直看到结束字幕放完才肯安心入睡。
有些改变虽然潜移默化,可元宝小姐知道外婆和奶奶都记得清楚,她们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的失落,她看得真切。
大年初二,元宝小姐吃过早饭,外婆在看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她坐到外婆身边,外婆一如从前跟她说起里面的剧情:“这个人就是妖怪变的,你看你看她那个眼神,马上就要害人了!”外婆那忿忿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我这么怕唠叨的人,听了二十多年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烦,反到觉得像被剧透了新剧一样。以至于这么久了,甚至不知道《西游记》只有十几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在开车从老家回南京的途中,总会调侃我,你小时候每次一到要回南京,跟外婆反复告别之后,还会趴在车窗上看外婆,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肯坐好,然后你就坐后座上偷偷抹眼泪。
那会儿,觉得路途遥远,时间漫长,连思念都变得厚重。
多希望这年啊,能像山药汤一样,煮得越久味道越稠醇。
第一次去武汉的时候,正值国庆,先不说满眼攒动的人头,单谈那刮风下雨又降温的天气,就够元宝小姐受的。阴压压的天,衬的景点里的墙壁灰白一片,雨伞铺满了整个巷弄,让人喘不过气。伞尖落下的雨渐渐打湿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风一吹过,冷得直叫人哆嗦。
路边的小吃店像早高峰时的地铁站,脚能完整地踏在地上,已是幸事。元宝小姐和朋友在门口犹豫了半刻,便被缓慢移动的人群怂恿去了巷尾。巷尾豁然开朗,人流分散开,空气冷冽而清新。短窄的巷子竟走了快一个钟头,本想来吃早中饭的她们,肚子早已发出强烈抗议,和朋友互看一眼便达成了统一,决定回酒店点外卖。
和在家里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点外卖吃。朋友说。打开外卖软件,选了一家总在路上能看到店名的连锁店下了单,热干面、豆干、孝感米酒一样不落。大概因为雨天,交通堵塞严重,外卖超了预计时间许多才拿到手里,但还是温热的。塑料盒限制了热气的挥发,但水气把食物原本的味道腐蚀了。热干面有些坨了,口感也不如听闻的那样劲道和油润,黑乎乎的,有点形似炸酱面。
那次的旅行是最简洁的,写好的行程攻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天气冲淡了一切行动的欲望,她们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酒店,真如朋友所言,和在家别无二样。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要去武汉出差,知道这个消息,元宝小姐一个寒颤从脚底直蹿发梢。倒不是因为武汉不好,只是在她的感官里,冷和武汉画上了等号。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形容冷,都用武汉来代替,比如,这天可真武汉。这次收拾行李时,特意多塞了一件厚外套。
出差要早起赶班车去会场,第二天班车换了停车位置,但元宝小姐和同事并不知情,傻站在原地等,等到微信群里说班车已经出发,才恍然大悟。同事说,不如我们吃个早饭再打车去吧,时间来得及。
可能一间巷子里的店对一个游客来说,远比一家高级饭店更有食欲和吸引力吧,好像在小店坐下来上一碗热干面,就成了武汉本地人。若是小店的手艺再好一些,惊艳程度将远比饭店高得多。
两个人跟着感觉顺着街往里走了几步,一栋住宅楼下面的过道处摆放了两张桌子,好奇再看,桌子旁边就是一家做热干面的店,店里面还有座位,面积不大,却坐满了人。老板娘化了淡妆,模样生得好看,煮面、捞面、拌料的手法娴熟,分分钟一碗热干面就做好了。光看着就觉得好吃。一碗面的最佳赏味期限是十分钟,元宝小姐捧着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热干面坐到外面的桌子上,醇厚的芝麻酱香味勾引着胃里的馋虫,她等不及同事的那份出锅,就一口嘬下去,真是带感极了。味蕾上的快意传达至大脑,反馈出一百分的满足感。小店锅台蒸腾出的水气,氤氲间有了一种意味,怪不得说,热干面是武汉人的乡情。
那天的天气很温暖,暖到让元宝小姐忘记了一直难以忘怀的武汉的冷。白金色的阳光慵懒的像一只猫,柔软地躺在地上。光线一点点挪进这条过道,它透过头顶的树叶,染上鞋尖,洒在热干面上,再覆上角落的青苔,似说书人一般讲着街角巷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