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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庆的中短篇小说,常有一个“意外”的开头。
“那一年,焦之叶决定就此宅在家里。这是一个突发的匪夷所思的决定,当时他二十六岁,从是否隐居的年龄来看,他确实还太小。”这是《云端之上》的开头。一种直接的悬念被置于文本之首,故事时间也由此建立。叙述者的声音也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突发的,且是匪夷所思的决定,关于隐居年龄太小的判断,更是加强了叙述者的声音。试想,如果只有一句“那一年,焦之叶决定就此宅在家里”,没有随后关于“宅在家里”这一行为的延宕判读,读者还能否识别出叙述者来?的确会是一个问题。
“单立人失踪了。”这是中篇小说《滴血一剑》的开篇。曹军庆直接抛出一个事件。所谓文学作品中的事件,都是日常生活之外的意外。小说家在建立意外事件的同时,一般而言都能毫不意外地勾起读者的好奇心,正如读者总会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单立人失踪了,他是怎么失踪的?这些环绕在事件周围的问题,本身就是事件的一部分,而不是分裂的需要被提醒的。经验丰富的小说家在下笔构建事件时,就已经将这些疑问想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没有一个文学事件真的是毫无迹象的纯意外。同《云端之上》不同,曹军庆没有就“单立人失踪了”这一句进行更多的解释。叙述者克制住了对这件事进行言说评价的冲动。小说并没有因此就缺少力量,反而得到了增强。创造一个叙述者,是一个小说家的天职。这个叙述者可以是啰嗦的、慎言的、无聊的、结巴的……他的特点就是他的权限,因为叙述本身就蕴含着评论在内。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在《讲故事的人》一文中,提醒我们,“故事邀请评论,实际上,它也创造评论,因为即便是默不作声也被当作某种评论。”叙述者的故事就是一种评论,所选的词语、语态以及标点符号,都可以是小说家放置信息的地方。
“赵文化在凌晨自杀了,大概5点10分。他新沐浴过,刷了牙,用洗发香波洗了头,还刮了胡子。他披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盘腿坐在床上。他掏出刀来,刀子被多次擦洗过。浴巾敞开了,滑下来,堆积在他腰间……他双手握住刀柄,翻转过来,猛力一捅,像是要把一捧什么东西抱在怀里。刀子穿过他的胸膛,他慢慢地倒下去。”这是中篇小说《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的开头。与前两篇不同,曹军庆在宣告事件“自杀”出现的同时,细致地描述了自杀的过程,一步一步的准备过程,以及刀子刺入身体的动作。有经验的读者此时会自然地生出一个疑问,是谁在讲述这件事,谁在现场?为何描述得如此清楚?小说家使用了全知视角?这一连串的问题是读者可能的追问,也是文本自身要解决的问题。这一部分关于自杀的详述描写显示了曹军庆对一个场景的叙述能力,以及对叙述者可能到达的边界的自觉。小说显示,这是一个人的梦境。一个被假离婚的女人的梦境。梦是意识的一部分,叙述者能够如此清晰地描述这一想象中的事件,始于日积月累的压力、担忧乃至恐惧。只有在熟悉叙述者职能的情况下,小说家才会赋予他恰如其分的权力。这段看似过于细致的叙述,在没有形容词和副词遮掩的情况下,以动词赋形,简练递进,显示出了曹军庆对语言的把握和尊敬。
“很难说它是一道门,那么不是门它是什么。看上去那地方那么破旧,没有栅栏。外表很像是废弃了的什么地方,但又不是或者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是废墟,不是废弃工地。当然也不是院落,不是养殖场。什么都不是,普普通通一处凹槽,下雨时满是泥泞,勉强能容一辆车过去”。这是中篇小说《落雁岛》的开篇。依旧是被小说家悬置的悬念,只不过换做了空间。同事件的直接性暗示不同,空间被叙述之后产生的力量在于某种内在的强制性,强制读者接受小说的设定,即故事就在这里发生。这当然会有危险,如果读者心生抵触,那小说家的努力就将化为乌有。小说是与读者的较量,甚至是对读者的一种“哄骗”,小说家的技艺正体现在这些骗术上。小说家的“骗术”完成于读者“上当”之后的探寻。技艺有向上和向下之分,向下则为迁就,无限地满足读者,向上则是引领,努力一点一寸地带着读者往上走。惟有不断地向上,写作的技艺和阅读的技艺才能获得双倍的回报。
小说开头的重要性不必絮言,从这四部中篇小说的开头来看,曹军庆对小说写作有着成熟的思索。如何开始叙述一个故事,是他颇为费心之处。事实上,这大概也是他被认作具有先锋精神的地方。“我有一个故事”和“我应该如何讲述我的故事”,这两者的区别显而易见。前者强调故事,后者重在讲述这个故事。曹军庆是有故事的,他所迷恋的是如何开头。正是这几个小说开头,让我对这些故事心生了兴趣。换言之,曹军庆找到了奈保尔所说的“再独特的想法也得有易被大众理解的方式来传达”的方式,就是小说之门。
意外的事件被构建出来后,小说家的任务自然过渡到对事件的前前后后进行完整的建构,好比建造一座屋子,就是一砖一瓦,一木一梁。在这里,小说家才真正遭遇了挑战,每一个细微处都可能会被质疑、诘问、反对乃至丢弃,普遍的事实是读者对“真实”和“合理”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关心,即这可能吗?从而忘记小说家一开始就抛出的阅读协议。
正如在《云端之上》中,这个自己长年封闭在屋子里的“宅人”如何生活?他的母亲通过网聊和为他找小姐,试图引诱他走出房门。这个“庸俗”的情节会被充满道德感的读者视为破绽和小说家的讨巧表现.需要提醒的是,叙述者一开始的讲述就是非理性、非正常的时间。正常的人怎么可能终生选择宅在家里呢?如此推导,所有的非正常的细节才是真实的。小说家的压力不在于提供了不受信任的细节,恰恰相反,在于提供可能的、合理的、真实的细节。说到底,这不外乎文学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被混淆了。唯有如此才可能理解一个小说家的苦心孤诣。以意外开始,就得顺着意外往前走,冲开裹着道德泥泞的路口,离开大路,向着没有路的地方步步朝前,压出一条路来。
在一个以不正常开始的小说里,所有的正常都可以被视作反面,可以视为被冲击的对象,就像小说里焦之叶大小便都在房间里,用的还是老式便盆,不是抽水马桶,久不通风,时间一长,恶心的味道可想而知。然而,焦之叶是闻不到的,他就得闻不到,闻得到他就不会是宅在家里的异人。有经验的读者松一口气的地方,是焦之叶深陷宅居生活中,选择了在网络中生活得花枝招展,拥有了好多女人。这个情节到底没有超越出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不过是网络虚拟生活的一种。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这种宅居的网络生活实际上就是一种逃避,它如此之轻,如此无聊,连反抗生活都谈不上,与提振精神没什么瓜葛,恰恰是精神从现实生活中消退、在网络中重生的虚幻。要是焦之叶的父母知道儿子沉迷于网络,而不是真的有精神问题,怕是早就踹开了房门,将他拖出房间,哪里由得他如此任性。但是且慢,如此轻的生活方式真的就轻么?在焦之叶看来,这便是生活的意义,是生命之重。轻重之间的比照和拉扯也就显出张力来,虚拟生活一旦和现实生活衔接,意义的正反面随时可以反转。阳光和阴暗互换位置,无用的宅人可以在网络上呼风唤雨。焦之叶主动将自己与外界进行隔离,排斥所有的现实中人,将自己囚禁起来,活在小小的房间里,沉醉在漫长的无聊的时间里,越无聊越兴致勃勃。在焦之叶看来,外面是危险的,现实中的人也是危险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疑的存在,他只有在无菌的空气中才能活下来。这当然是对现实生活的隐喻,也是小说家的现实观念在小说人物身上的赋形。
一个自我囚禁的怪胎,一段虚度光阴的怪异生活,一个被视作神经病的青年,如果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个体,那倒像是一个供展览的标本。这是一种社会症候,是一种错位的精神生活。一个人的“变异”“变化”或者“失踪”,可以对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困扰?一个家庭成员得了“神经病”,关在房间里,对父母的生活能造成怎样的影响?家庭结构经受得住冲击么?一个社会可以容忍一个异类,一个家庭却未必能做得到,焦之叶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的“病情”以及遭受周围邻居的压力,正常的生活也变得扭曲,父亲自杀,母亲病逝。焦之叶自己也在废弃的破房子里,慢慢真的被人遗忘,死在垃圾堆中。
一个现代青年的自我囚禁,当然具有现实意义,这是小说家对人的精神无处安放的忧虑,也是对某种无序现实生活的反讽。一个人有没有权力自我囚禁,与外在世界隔绝,选择过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曹军庆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又轻易地解构了这种自我囚禁的现代意义,将这种行为赶进了戏谑和嘲讽的坟地。虚拟生活中的焦之叶好不颓唐,而是春风得意,享受着极为奢侈的世俗生活。他在虚拟城市里,娶了七个妻子,还有若干情人,分时间扮演着不同的虚拟角色。现实中的焦之叶与虚拟生活中的焦之叶;父母眼中的焦之叶,现实和虚拟中的焦之叶与父母的关系,以及与父母所代表的社会关系。我们可以发现,曹军庆要处理的正是不正常的多种关系。某些重要的关系,既是社会层面的,也是家庭层面,最终还是个人自身的,这些关系对一篇小说来说是必要的负重。
正如石黑一雄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说的,“所有的好故事——不管它们的叙述模式是激进还是传统——都必须包含某些对我们有重要意义的关系,某些触动我们,让我们莞尔、让我们愤怒、让我们惊讶的关系。”无法取得平衡的关系转眼就会变得粉碎。在多重关系中,一环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其余的关系都将遭受牵连,继而发生崩塌。《滴血一剑》中同样如此,学生单立人的失踪看似无意,却引发了一个家庭的崩溃,疯狂地寻找,继续沉沦,父亲堕落成酒鬼,母亲变得破罐子破摔,原先的稳定家庭也支离破碎,这个过程只需要九十几天。换言之,仅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将一个社会单元打散。《我们曾经海誓山盟》更为直接,一段婚姻,一段生意,一段仕途,随时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在已经看似牢固的家庭、婚姻和友情中,一段意外的出现就可以摧毁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曹军庆感受并看见了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崩塌,并不刻意使出浑身解数将崩塌的进行缝合。
意外事件的突然发生,多种关系的崩塌离散,必须说到曹军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依附于现实生活,从中取得安置小说家观念的素材;创造现实生活,从中释放小说家得之于经验的理念;或者洞穿现实,在观念和生活中穿行,将自我毫不犹豫地舍弃,从而进入更为激动人心的虚构的真实中去。曹军庆小说里的现实生活是变形的,呈现出光怪陆离怪异色彩。他的情节也是直接甚至是粗暴的,如果用福斯特关于小说细节的话说,曹军庆小说的有些细节并不能用镊子取出来认真地加以审视,它们并不精致,也不优雅,甚至令人不安。换言之,他试图洞穿现实生活,并从中提取出面临崩塌的人类关系,并用尽力气进行摔打。
福柯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表示,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我们得以安置个体与事物的虚空中,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被光线变幻之阴影渲染的虚空中,而是生活在一组关系中,这些关系描绘了不同的地基,而它们不能彼此化约,更绝对不能相互叠合。福柯所言针对的是现代生活,他的虚空一词更具有蛊惑,但关系的说法更中要的。现代人的孤独难以消解于纵向的时间,便只能幻化于纵向的空间和同类中。《滴血之剑》的机巧正在于多重的巧合和看似无意义的反复坠落。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失踪了,丈夫和妻子开始相互抱怨,抖老底,相互伤害,彼此嫌恶,这重重关系不会相互消融,即便儿子没有失踪,这所有的隐藏已久的国王依旧会抬头,会吞噬人们现在安宁的生活。在短篇小说《向影子射击》中,出卖奶水的年轻奶妈因为一年的喂奶生活,原有的生活被硬生生加入了一种新的关系,这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新的情感关系和社会关系并没有因此建立。因为小说中出现了大脑袋孩子,反而容易被引申为主动刺向了现实。短篇《请温先生喝茶》写得淡然,克制有力,温先生的出现,让整个街道的关系由原来的失序回到秩序。一个人的存在真的可以改变种种关系么?至少在温先生这里可以。问题在于,温先生凭了什么能耐就做到了?这才耐人寻味。
在曹军庆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很多我们熟悉的内容,异人,怪事,奇特的组织,崩溃的家庭,被辜负的人,潦倒的人,绝望的心,以及各种各样的衰败和堕落,也有日常的烟火,饭后的散步,情感的些许温情,当然还有成熟的小说笔法。他的小说总是呈现高度的完成度,似乎什么都不缺,有流畅的故事,也有现实的想法,有诡异的想象力,却为何少了一些动人?不由得让人保持挑剔之心?这当然是更为苛刻的要求。戏剧性、故事性和有意为之的对峙,让本来混沌微妙的社会关系之和变得过于直接,当然这还是小说观念的不同。当一种或者多种关系被识别出来后,小说家能做什么?构建一种具有文学效果的真实,像瓦莱里评述福楼拜提到的那样,文学追求瞬间的效果,它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真实”,一种对所有人的真实,因此这种真实不能远离众人的眼光,不能远离普通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当然问题也在这里,杜撰的、完全虚构的真实也可能会被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