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雨
城中有院,院中生树,树上发花。
那个时候老人的发是巷里同龄人间最黑亮的,她也总说自己年纪还不大。她总是在院子里的花树下,用那块古董搓衣板洗一家子的衣服,一盆子洗尽,便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叶压得紧实的酽汤,不流于风雅,却也惬意。
夏初的时候,花树开出一捧一捧浅粉的花,像是一把把小扇开得温温柔柔,却总是有一种叫“吊死鬼”的小虫悬在一根极细的银丝上,蠕动着细长的身体。我尖叫着跑到老人的背后,用极小的手拉住她汗湿的衣摆,将头埋在她背上——那味道微咸,却成了很多年后,我忘不了的味道。老人将我护在她身后,用枇杷叶包掉虫子,然后用手摩挲着我的脸,说:“不怕。”
后来,老人的发里也掺进了一点灰白。家人不准她再这般辛劳,她就把八仙桌支到院子里,将空闲的时光煮成一盏澄黄浓茶,独自酌饮。我坐在桌边的藤椅上,看着她端起茶杯的中指與无名指各少了一段指节的右手。我摸摸那圆润而肉红的经年创口,心中蓦地一阵钝痛,一种陌生的感觉蔓延开去,让我鬼使神差地问道:“阿婆,还疼吗?”
她停下手里极缓的动作,偏头似在回忆什么,唇角牵起莫名的弧度,“那时,真疼啊。”又一顿,摸摸我的脑瓜,“现在?现在早不疼啦。真好,我们点点长大了,会疼人了。”
她的嗓音是不变的沙哑与甜润,我茫然地咀嚼着“长大”这个字眼:是因为我长高了吗?
那时我还太小,以为翩翩而去的只有蝴蝶,却不承想,还有我与老人浸在茶盏花间里的时光。
早已不与老人同院饮茶,放假回去看她,她站在花树下。花树上缀满了细小的花,风一吹,便大梦初醒般徐徐掉落,纷扬似漫天淡粉的雪。我不知道她的身躯为何如此佝偻,鼻头猛地一酸,然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闻到了她衣襟上微微的汗湿味道。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点点长大喽,我老缩喽。”
我用力地攥住她生满老茧的手,有些刺痛,却温暖得让人想哭,然后闷声道:“不过是穿了高点的鞋,走,阿婆,我们回家。”
这些年树上已经没有“吊死鬼”了,只有花落得簌簌作响,一地温柔的粉红。
那一瞬,我才明白长大的感觉是开始心疼人,开始从“被呵护”的角色中学得爱的能力,也开始看着一些人逐渐老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像是雏鹰在悬崖上被狠心推下的那一刻,清风灌满双翼,却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只是这种痛苦而酸涩的盛放我们谁也不能幸免,在时光残忍的炼狱里,我们终将得到与失去,然后在无限的回望里,长成我们最坚强也最温柔的模样。
有花名合欢,有合即欢,这样简单的故事,就像轻风偶然拂下几瓣落花,可我怎么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