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夏

邓子萌

夏莳和文珂一直在奶茶店待到了傍晚。他们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便静静地坐着，任时间缓缓流动。

夏莳很喜欢这种感觉，她隐隐地觉得那个曾在夏天碎掉的夏莳，已被此刻正坐在她对面的文珂小心翼翼地拼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更好的夏莳。

/01/

红深谁种莳，枝袅忽萌芽。

/02/

夏莳坐在饮品店里靠窗的矮沙发上，面前的圆形木桌上放着一份草莓圣代。

这份草莓圣代在冰柜里放得太久了，面上覆着一层冰碴子。夏莳正用乳白色的塑料小勺刮着冰碴，这时，一阵舒缓的旋律从店外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似是一首英文歌，她下意识地想要分辨歌词唱的什么，但却听不清楚，这让她本就因炎热的天气而异常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手机不安分地在圆木桌上抖动着，屏幕变亮，一条短信弹出。夏莳看了一下发短信的号码，然后不耐烦地摁下了锁屏键，那个号码发来的任何信息她都是不会理睬的。

她尝了一口草莓圣代，味道很正，浓浓的草莓味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别有一番清新的凉意蔓延开来。只是天气实在太热了，装着圣代的玻璃杯上很快便凝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勺子似乎也被黏住了，搅动起来有些吃力。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恍惚间，夏莳觉得夏天被打碎了，像草莓圣代上的冰碴子，折射出夏日绚丽的光影。

那个发来短信的号码属于夏莳的父亲。

/03/

五年前，也是一样炎热的夏天。

夏莳的父母终于闹翻了，父亲在暑假的某一天清晨摔门而去。很快，家里属于父亲的痕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夏莳知道，父母离婚已是必然，但她却冷漠得可怕，照常补课，写作业，与朋友约着出去玩，对父母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似乎未受任何影响。

夏莳事不关己的态度令父母感到诧异，但忙着处理离婚事宜的他们也无暇细问。

那年夏莳11岁，虽然她早已厌倦了父母三天两头地大吵大闹，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在内心深处，她对父母离婚这事其实是相当抵触的。

C城夏日的夜晚是极燥热的，夏莳睡不着，起身去主卧室找空调遥控板，却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谈判。

“你知道我的经济状况，如果小莳的抚养权归我，或许我无法给予她像现在一样的生活。”母亲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所以，夏伟，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小莳？”

夏莳等待着父亲的回答，但等来的却是父亲长久的沉默。

直到她转身离开，父亲依然沉默着。她不知道父亲后来对母亲说了些什么，但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她的抚养权最终归了母亲。

那晚父亲的沉默像一潭死水，淹没了小小的夏莳。

/04/

夏莳收回思绪，抬头望着饮品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蓦地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句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杯子里余下的草莓圣代化掉了，没有了冰块的凉爽，只剩下发腻的甜。碎在冰块里的夏天融在粉红色的液体中，像小女孩的梦。

可夏莳已经不是那个做着粉红公主梦的小女孩了。

在追求成熟与成长的疲乏过程中，她开始缅怀逝去的曾经，于是许许多多的事物都借着夏天的名义归来。在千万秒夏天的时间里，保存着千万帧关于父亲的记忆。

/05/

夏伟也曾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在商场的童装专柜和芭比娃娃专柜前，在必胜客里，在C城新建的游乐场的过山车上，夏伟和夏莳曾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父女。

夏伟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夏莳所有的要求，在出差时为她从意大利带回她最爱的假面人偶，让朋友从日本为她代购白色恋人的巧克力饼干，每次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不是蕾丝公主裙就是白色小洋装。在夏莳还小的那几年，每到放寒假时夏伟便会带她回老家，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会一直给她讲她最爱听的童话故事。到老家后，夏莳的奶奶总会张罗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其乐融融。

夏莳叹了口气。

再难堪的回忆，都曾有过美好的刹那。

/06/

和夏莳的母亲离婚之后，夏伟每月都会按时将生活费打到银行卡上，却整整三年没有给夏莳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年夏莳中考，夏伟不闻不问，却在夏莳被S中录取之后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自己当年刚刚离职创业，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没法照顾夏莳，也没法给夏莳更好的生活，所以才放弃了夏莳的抚养权。如今自己创业成功，能让夏莳过上更好的生活，希望夏莳能重新接纳自己。

夏莳没等夏伟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她突然明白，对夏伟而言，自己这个女儿无非就是人生的点缀品，唯一的功能便是为他事业上的成功锦上添花，只是这样的“花”有一朵固然好，少一朵也未必要紧。

那晚的毕业聚会夏莳没有参加，她在家里的阳台上抱膝而坐，痴痴地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张爱玲笔下的句子泛着哀伤的调子，充斥着她空洞的心。

月亮远远地挂在空中，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其实月亮是知道的吧，只是见过太多的悲欢之后，它终于变得脆起来、硬起来，发出的光也变得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07/

上高中后，夏蒔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像从前一样爱说爱笑爱动，一天到晚都沉默地泡在书山题海之中。

S中是C城最好的高中之一，学生的压力很大。夏莳虽然在初中时成绩一直在年级上名列前茅，但到了S中后也学得吃力，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夏伟时常给夏莳打电话，她从来不接。不得已他只得改成发短信，她亦从来不回。

不久之后，夏莳申请了住校，每天在食堂、教室、寝室间穿梭，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想借此忘掉自己还有夏伟这样一个父亲。

从集合到数列，从动力学到机械能守恒，从摩尔质量到化学反应平衡，夏莳在这不见鲜血的战场上一路拼杀，闷闷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班上当一个透明人。

直到文珂的出现。

/08/

文珂，夏莳的后桌。与名字相反，他的理科很好，又是学校辩论队的主力。

“夏莳同学，请问你要不要考虑加入辩论队？”文珂的聲音响起，温和低沉，像午后暖暖的阳光。

夏莳正在草稿纸上龙飞凤舞地配平化学方程式，头也不抬地回应道：“谢谢你，不过我不想加入任何社团。”

“夏莳同学，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每个同学必须至少加入一个社团吗？”文珂轻笑道。

夏莳抬起头，发现文珂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在与文珂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那我就加入辩论队吧。”

就当是为了应付学校的要求，夏莳这样安慰自己。

/09/

在参与了几次辩论队的例会之后，夏莳的内心萌生出了参加辩论赛的想法。

在提交了申请后，辩论队队长和指导老师多次私下暗示她，说她性格内向，不适合参加辩论。

夏莳不服气，又多次提交了申请，却无一例外地被驳回。

随后的一次辩论队例会上，队长当着全体社员的面说：“我们社里的某些同学能力不足却还要多次申请参赛，希望他们要有自知之明。”

队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夏莳。夏莳窘迫地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夏莳身边的文珂悄悄地递过来一包纸巾，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夏莳取下眼镜，捂住脸，默默地啜泣着。

/10/

离开会议室后，夏莳独自一人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呆呆地望着蓝得澄澈的天空。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突然，文珂走到了她身边，并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文珂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低声道：

“如果现在的这个世界不是你所想要的，你敢不敢对自己狠一点？”

“申请被驳回算什么？被队长指桑骂槐又算什么？你敢不敢不顾一切地追求你想要的东西？”

“你想参加辩论赛，肯定还会遇到比这次更大的麻烦，你敢不敢勇敢面对？”

“你敢不敢？”

夏莳亦直视着文珂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眼中正迸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深深地吸引着她。

她突然忆起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初中时光以及那个曾和夏天一起被打碎、融化在冰碴子里的自己。

/11/

认识夏莳的朋友都说，以前那个爱说爱笑爱动的夏莳又回来了。

是的，夏莳自己也意识到，曾经的自己被文珂的一席话逼出来了。

很快就是夏天了，省级辩论赛在8月举行，S中分到了两个名额，文珂毫无疑问地拿到了其中一个名额，另一个名额意外地给到了夏莳。

夏莳明白这个名额是文珂帮她争取到的。他是如此了解她，知道她有能力，只是欠缺一个展现能力的机会。

文珂果然没有看错夏莳。

辩论赛上的夏莳逻辑清晰、言辞犀利，把对方逼得节节败退，而文珂则甘心地坐在一旁帮她整理资料。当她发言完毕从容坐下时，旁边递来的是一张写满论点的小纸条和她最爱的橘子汽水。

夏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汽水一样冒着许多的小泡泡，有酸的，有甜的，冒上来，闷闷地涨在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回头看向窗外，夏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在地上洒满碎金子一样的光斑，好看得不真实。

/12/

当颁奖嘉宾将“最佳辩手”的荣誉证书递到夏莳手上时，夏莳觉得自己实在受之有愧，她知道文珂比自己更有实力拿到这个奖项，但为了她，这次比赛他收敛了锋芒，甘当配角。

“谢谢你。”颁奖典礼结束后，夏莳真诚地向文珂道谢。

“不用谢，但我只能帮你这一次。”文珂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

“嗯？”

文珂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似乎与她说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任何愿望都不要期望别人帮你完成，不要把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无论别人能提供怎样的帮助，真正能帮助你的只有你自己。这次我的确帮了你，但最重要的是你终于学会了勇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你再看看，世界就在你眼前。”

夏莳笑了，是啊，世界就在她眼前。

文珂，就是她的世界啊。

“我请你喝奶茶吧。”她故作镇定地说道，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话里有话。

/13/

夏莳和文珂一直在奶茶店待到了傍晚。他们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便静静地坐着，任时间缓缓流动。

夏莳很喜欢这种感觉，她隐隐地觉得那个曾在夏天碎掉的夏莳，已被此刻正坐在她对面的文珂小心翼翼地拼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更好的夏莳。

夏莳下定决心，要让关于夏伟的一切都远离自己，她又何必为了一个已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而让自己破碎呢？

/14/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之后，文珂在课桌里发现了夏莳写给他的一封信。

亲爱的文珂：

展信佳！

你知道吗？你像一扇窗子，为我打开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与我每天泡在书山题海里的枯燥生活不同，那个世界充满太多的刺激与欢乐，我就像个从小孔中看万花筒的孩子。

从辩论队的例会到后来的比赛，那些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让我感受到了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的快乐。

你曾对我说世界就在我眼前，是的，文珂，你就是我的世界。

曾经，是你的一句话让我加入了辩论队。

曾经，是你的鼓励让我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为了你，我选择了曾经视为畏途的理科。

原来，我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你。

在这里我要说声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希望在接下来的高中岁月里，我们依然能并肩走下去。

夏莳

/15/

新学期开学，夏莳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在公告栏前。文理分科之后，学校要把全年级的学生打乱重新分班，由于理科有十五个班，她和文珂分到同一个班的几率是十五分之一。她知道自己被分到了理科1班，现在她正在公告栏上的分班花名册上寻找文珂的名字。

突然，身后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声响起：“不用找了，理科1班，和你一个班。”

夏莳回过头，正对上文珂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16/

且问红深谁种莳，忽见枝袅新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