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多少年过去了,心里一直有一個希望,某一天走在乡村阡陌间,突然遇见一个女人,取下头上的草帽,对我微微一笑道:“还记得吗?我就是你十六岁时见过的那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啊。”
想起草帽,就想到我十六岁时。一日,走过阡陌,走过一处花瓣飞飞的小村,一个女孩正在打猪草,花衫子,绿裤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风轻轻一吹,草帽掉了,女孩一头黑发瀑布一样泼洒下来,衬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儿。
女孩抬头,看见有人看,就红了脸,忙捡起草帽戴上。女孩的脸上,润着一层白净的光,一种光影互渗的光晕。
女孩眉眼细细长长的,看人的时候,有着一种迷离,一种朦胧,一种人比黄花瘦的样子。这种婉约和清秀,也得益于这顶草帽的衬托吧。
几十年过去,女孩也四十多了吧,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吧。
可是,她的迷离朦胧的眼光,还有羞涩的样子,伴着那顶草帽,至今还时时出现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女孩是一个清纯的人。
那顶草帽,是一顶很精致的草帽。
01
在商洛这片土地上,或者再说小一点,在山阳法官一带,说起编草帽,就是用麦秸秆编织草帽,没有别的。尤其在老家那片土地上,更是如此。
老家田土不多,仄仄长长,一路延伸向山里。到了秋季,树叶一红,远山雾气一起,田土上,时时就传来一声喊:“哦——到边!”这是捉牛人犁地吆牛的声音,那一个“哦”字喊得格外长,九曲十八弯地从雾中传来,潮潮的,有点苍凉的韵味。地犁好,种下麦子,十几天后一片青绿,到了第二年四月五月,麦子就一片片绿中透黄了。
山中平地少,这儿的人遇见一点空地,就会砌一道坝,填上几筐土,四五月间,就会引来麦黄鸟的声音:“麦黄快过,麦黄快过。”乡下,不只村人勤快,鸟儿也如此。
就有村人磨着镰刀,磨得雪一样亮,走向一块小小的田土,不是割麦,而是早已相好了一坨麦子,拿了镰刀走进去,夹住一把麦子,刀子一旋,再夹住刀子再一旋,不一会儿就是一捆,捆好拿回去。干吗?编草帽。
编草帽得选麦秸秆。只要是老手艺一行,干啥都要选材,选品相好的。
编草帽也是这样,麦秆要秀挺,要圆溜,要色泽黄亮。当然,由于需要的麦秸秆很多,就不能一根根挑选,就趁着早晨没事,或打早工回来的时候,到了地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相中哪一块,第二天旋下,就有了编草帽的材料。
编织草帽,一般在农闲时。农村女人多擅长编织草帽,尤其一些灵活的女孩,更善于编织草帽。几个女孩没事时,坐在花树下,在纷飞的花雨中,细长的手指如蝴蝶一样翻飞着,一根根帽辫就在手指间流淌下来。
女孩们说笑着,笑声也流淌着,白亮亮一地。
看乡村女子编织草帽,有一种走进山水田园诗里的感觉。
02
麦秸秆割回来,剪掉麦穗。麦秸秆有一处节,下部浑圆,较粗;上面的细溜,逐渐细下去,摸着手感很好,很细腻。
两种麦秸秆都有用,在村人眼中,只要你愿意用,世间没有无用的东西,麦秸秆也是这样的。一把火烧了,多可惜。但是,一般女孩喜欢用上面的麦秸秆编织草帽,那样草帽显得精致细腻,很好看。
好看,是一切老手艺的前提。
过去人干啥,都追求实用和美观相结合。
我小时放牛,站在雨地里,细雨丝丝缕缕地飘飞着,戴着一顶草帽,就如站在屋檐下一般,有一种温馨,一种安然。远处,花色荡漾的村庄,屋瓦上淡蓝色的雾气淡淡升起,薄薄一片。我在自己的草帽下,和小村对视着,隔着雨雾看小村的风景,很清闲。
多年后,读古人诗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心想,当时作者的头上一定戴着一顶草帽吧,否则雨水淋得落汤鸡一般,估计也潇洒不到哪儿去,也飘逸不到哪儿去。
雨里用的草帽,是较为粗糙的。
精细的草帽,是舍不得淋雨的,雨一淋,会长霉斑的。这样的草帽,是用麦秸秆的上部编织的,帽檐不大,很小巧,帽子边沿翘翘的,纯粹是戴在头上好看,一般是女孩自己戴,也有的是送给心上人的。自己戴,会在帽子上穿上红丝线或黄丝线做帽带,出门帽子一戴,帽带系好,微微笑着,走在三月的春风里,走在柳色花光中,也走进了一些多情小伙子的梦中,用诗人的话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很多女孩是这样装饰过年轻小伙子的梦的,可惜,梦醒时,对方已经如鸟儿一样,悄悄飞走了,消失了踪迹。
至于送给心上人的草帽,一般是在端午节。在故乡,端午节时,不只是要门头插艾,插苍术,喝雄黄酒。还有一个风俗,已经定亲的男孩要穿着新衣,在麦黄鸟声中,脚步生风地去给自己已订婚的媳妇送礼,礼物中得有一把蒲扇。离开的时候,女孩要回礼,送给男孩一顶草帽,白亮、干净、精美。男孩戴在头上,依依离去,走了好远,回头还看见女孩偎依着一棵花树,远远地望着,那一刻男孩的心,真的饱满如三月柳梢的嫩芽,充溢着水色,是吹弹可破的。
当年,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也吹弹可破过,感觉很美。
03
编织草帽,最主要是掐帽辫,村人称为掐辫子。
掐辫子前,麦秸秆是要喷水的,将白亮清凉的井水舀了,含在嘴里,对着麦秸秆喷着,不能喷少了,喷少了,闷不透。也不能多了,多了水淋淋的,会烂的。即使不烂,也没法编。再说了,对于女孩来说,掐辫子有一种闲庭信步的优美舒闲,水顺着手指流淌着,滴落一身,何曾有一点儿悠闲淡然?
为了草儿韧劲好,也有人喷盐水。
掐辫子的过程,很多文章语焉不详,在老家法官一带,掐辫子一般用三根麦秸秆,两根对折,一根直着,不对折。这样,三根麦秸秆就变成了五根。五根分为左右两组,一组三根,一组两根,都平排着。然后将三根一组靠外边的一根折回来,一上一下穿插过三根中的另两根,就归属到了两根的那一组,排在这组的最里边。随后,又将三根一组中靠外边的一根,如上述方法再进行穿插:如此反复,哪一根用完,就选一个粗细相当的续上,帽辫就慢慢编成了。
我想,七根麥秸秆可能也行,九根也可以吧,但是总数必须是单数。
掐辫子时,即使麦秸秆相同,手法相同,由于技巧不同,熟练程度不同,掐出的帽辫质量也不一样。有的曲里拐弯的,有的凹凸不平的,有的平平展展的很流畅。就如写文章一样,有的啰啰嗦嗦的,有的却风行水面,月照雪地,很顺溜。
过去在农村,看一个女孩是否心灵手巧,一看绣花,二看编织草帽,这两样都是过去农家女孩必备的功课。两样内容,都可看出一个女孩心思是否灵秀,是否细腻,是否温婉。
掐辫子是小,看人心事大:一个心粗的人,是掐不出平展光滑的帽辫子的;一个性急的女孩,也掐不出;至于手脚较笨拙的女孩,更掐不出那么好看的帽辫子。
别说帽辫子,就以女孩发辫而言,心粗和心细的,心思灵巧和心思粗俗的女孩,编出来的都不一样:编的好的,长长的辫子,两个蝴蝶结,随着脚步一走一飞的,回眸一笑,让人失神。相反,编得不好的,如鸡窠一样,乱糟糟的。
不过,农村女孩,在清风明月下生长,在花光柳色中晕染,哪个心思不细,哪个手不灵巧呢?几乎没有。因此,农村编出的草帽,没有不好看的。
掐帽辫很简单,如此而已。
掐帽辫又不简单,掐的就是一颗细腻的心。
心静,一切都静;心净,一切都净。
04
麦草是黄的,如果喜欢黄色草帽,将帽辨细细环绕,一边环绕一边缝制,缝制成头盔状,村人称之为帽碗。帽碗四周,帽辫平行向四周延展成圆形,缝制好,就是帽檐。一顶草帽编织成功,戴在头上,那一刻人的心中有一种满足,一种舒畅。如果需要的是白色草帽,还得将帽辫子用硫磺熏一下,草色就变了,由原来的黄色变成了白色,也不是白纸的颜色,而是玉白色。
玉白色的帽子戴着,很素净。
乡村女孩,一般爱戴着这样的帽子。
戴一顶草帽,在细雨霏霏里,从桃花迷蒙里走来,一步步又走向远处的绿色里,走向远处的雨雾里,是一种乡村风俗画里的风景。戴一顶草帽,披着油纸在雨中插秧,一行行的青绿在水田里延展着,也是乡村常见的风景。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斗笠太笨重,咋不戴一顶草帽啊?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戴着一顶草帽,在斜风细雨里,同样可以自由垂钓,不须归去。
听说,现在编织草帽,都改用机器了,这是进步,也是一种损失:一个游子,身在远处,如果接到妻子寄来的一顶草帽,告诉你,这是自己亲手编的,缝制时,针尖将手指扎出了一滴血,就印成帽上的一朵桃花。那一刻,对着这顶草帽,和拿着机器制造的草帽,心里的感觉是迥异的。
有一首词说,“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意境虽好,绝没有回到家中,在芭蕉雨声里,一杯清茶,茶烟氤氲中看妻子编织草帽,更能给人一种山居的安静,相聚的温馨。
多少年过去了,心里一直有一个希望,某一天走在乡村阡陌间,突然遇见一个女子,取下头上的草帽,对我微微一笑道:“还记得吗?我就是你十六岁时见过的那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啊。”那一刻,我的内心一定是光风霁月万里无云的。没有别的,只为知道有缘相遇的人一切都好,心,也就宽释了。
千顶草帽,有一千种编织手法。
千顶草帽,牵系着一千种感情。
摘自《商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