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贴（组诗）

刘 琼

随母亲回乡路上

车窗外，油菜花春光乍泄

有万种风情不可复制

如遇到农舍几缕炊烟

起伏的山峦

旋转迂回之时

仿佛水浪

仿佛火焰

一路翻滚一路燃烧

花开几处

浪有几朵

我想缓缓归矣

而母亲归心似箭

车到洞口县时，母亲忽然

调大了音量

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瞬间转化成本土方言

落在耳边，让我恍然一下

……

雨夜，在洞口县

入夜，我指尖挂着十万座城池

抚琴或召唤大雨

在窗外磅礴

有攻城之人，趁虚而入

待我弦断时分

如不能草木

皆兵，那么就安抚它们

县城外此刻灯火微弱

有一盏，从雨后的朦胧中

剥离而出

瞬间，万物虚空

我摁住琴的

最后一个音节

如触末梢神经

如触挂在檐上的雨滴

我知它悬浮之悠然

也知它悬浮之苦痛

站在山顶，俯瞰山门镇

山高我为峰，总是过于虚幻

我只想与一枝茶花

隐入林中

隐入的还有这小镇

水墨的温柔

这世外的小镇多好

这被湖水穿越

被鸟鸣啼叫

被夕阳安抚着的小镇多好

那远处的楼台多好

被寺庙的钟声晃着

一会模糊

一会清晰

浑然不觉时光

——过隙

我的白发飞流直下

雨中，在平溪江畔

大雨急促，我坐在庵堂的

门槛上避雨

避雨的还有一只鸟雀

它忽起忽落欲要突围

而我看这雨势

还有一段时光有待消磨

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对凡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慑

而远山如黛如烟

江边的报春、杜鹃、紫藤

在雨中缄默

不语

落在石阶上的花瓣

明艳不忍触及

殿内的居士出来告诉我

门槛不易久坐

要进要出

不可游弋

不待我犹豫

那檐下的小鸟

已“嗖”地一声，倏忽而去

清明，陪母亲在老家挂青

这是南方的四月，阳光

穿过我们被冷风驻扎过的身体

也穿过墓前渐渐熄灭的灰烬

紫云英在坟边

——空着的水田里开着

田埂上长满了折耳根、野葱

艾草……

它们欢欣而生机勃勃

母亲说那是我们离世的亲人重返人间

在山门镇路过蔡锷公馆

大门紧闭，门环无声立在两边

看街上人来人往，纵有佩剑之人

也已收了英雄之心

我虽带素琴，却还没有学过高山流水

如果千里之外，大漠风起

借风势，我或许会抚一曲《阳关三叠》

而这静幽小镇更适合种桃花、酿桃花酒

适合翠柳烟，微雨送辞

适合修缮祠堂，点香，敬祖先

炊烟里的石桥村

门庭空荡，炊烟成了记忆

拽它的人

如今已单薄成一个牌位

站在村口，我似乎还能听到

有人在呼唤我的

乳名……

当我欲要近前

一枝蔓藤忽然从门前攀爬而出

封住了我前行的脚步

隔着篱笆，我知道

院里的梨花曾经开得有多热烈

此后，就有多寂寞

多年后

多年后，青丝如雪

祖籍依然可寻

花入瓶中

香气是一种古老的手艺

多年后

松针落在无人之地

一直那样，寂寞、迷恋松软

多年后

月光、风影、尘粒、云雾

所经之处

都是我的山河

多年后

时光收起杀气，岁月温良

多年后

我等你晨昏

只此一句：真好，你还在这里……

秋分，在南方

一年倏忽大半，仿佛人至中年的我

仿佛人间草木所有的衰败

都从盛大开始，风再次把天空抬高

大地愈加辽阔。我们所依赖着的万物

——也依赖着我们

南方的木芙蓉开得旺盛

栾树火红的灯笼只照着你的容颜

我曾奢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此刻，我拾起一粒松树坚硬的果实

它像极了我那颗皈依深秋的心

林间落叶如蝶，那样决然

带着不可逆转的宿命

它们曾经昂扬向上

现在归于尘土

也许，美好的事物都来自虚无

看到一行大雁，瞬间添了心绪

牵挂太多，忘了惆怅源于遥不可及

忘了自己所掌控的一草一木都种在

窗台上那一盆盆细碎的阳光里

秋日渐深，我摁住身体里弯弯曲曲的

河流，摁住一粒垂直的白霜

所折射的辉光

它们一部分渗入岁月的缝隙

一部分过滤我此生倒悬之苦

剩下的，用来洗心，打磨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