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运

2019-11-14 14:46
山东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罗城工友鸡舍

李 祯

1

吴勇在狗镇三年了。生日当天,他决定去“标榜”剪发。

“标榜”是一家理发店,在市中心,距离狗镇十二公里。论起价格,比镇子上贵七八块钱。吴勇生活中时常拮据,但是,讲究穿衣打扮。他有好几套西服,衬衫不计其数,条纹的,纯色的等等。各种样式的都有。这些衣服多数为三年前所购,如今依旧板正,有型。所以,去“标榜”,他不嫌贵。

那一天,吴勇烧坏了几块瓷砖。本来这事与头发无关,车间主任仅仅批评他工作的问题。他是一名陶瓷厂的工人,干了三个月,日常工作是烧制瓷砖。车间里很脏,粉尘漫天的样子。工友们是一些糙汉,膀大腰圆,剃着利索的平头。唯独吴勇留着大背头,在他们中间,有些格格不入。看到他,主任由工作就说到了作风,慢慢扯到了头发上。“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头发长见识短。”主任骂道,“赶紧给我剪了它,看着就烦。”

吴勇喜欢大背头,乌黑,锃亮。他每天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留了好多年,开办鸡场的时候,他就留了起来。那个时候,他是个体面的老板。如今,他是一个工人。一个邋里邋遢的工人。吴勇不明白为何变成了这样。他不信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愈发艰难。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他决定顺从主任的命令,或许,剪短头发可以交到好运吧。

摩托驶入市区,速度三十迈。街道两侧营业的店铺星星点点,都是些酒店、饭馆之类的场所。不远处,有几个醉汉在大街上拉扯,吵闹。吴勇驶过他们,不想多看一眼。之后,车子行驶了一千米,拐进了王舍路,“标榜美发”霓虹灯招牌显露出来。它悬挂在一栋楼房的二层,在昏暗的街道中分外亮眼。吴勇停下车子,打开后备箱。后备箱里有一件干净的西服。他平日里进城总是穿着西装。他犹豫了片刻,嘴里叹息道:“唉,今非昔比。”

他把西服重新放了回去。

店里,年轻的店员正在打扫地面。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发。他告诉吴勇,打烊了。剪头发,明天再来。吴勇解释,他是店主人的老朋友;询问他是新来的伙计吗;并且说,在他还没来工作前,他就和店主人认识了。最终,店员拿起了剪刀,给他剪了个板寸。精神气十足。

吴勇端详着镜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吴勇往回赶路。主任给了他半个小时,从工厂到达市区,他花费了二十分钟。等着返回工厂,过去了个把小时。他跑入车间,还没来得及道歉,主任就笑了起来。主任一边笑,一边指向车间中央的老式窑炉,随口说道:“不错!”

2

工作开始了。吴勇掏出笔记本,嘴唇蠕动,像是默念口诀。笔记本上记载着瓷砖的烧制过程,机器的操作步骤等等,还有一些规章制度,其中有图有字,十分详细。他一边看,一边向脑后摸去。他感到发根扎手,有些不适。好在窑炉运行的平稳,稍微操作一番,他就把笔记本放进了口袋。夜深了,各条线上的工友睡了过去。吴勇坐在马扎上,慢慢地闭起了眼睛。

吴勇所在的车间是由铁皮搭建而成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扇扇长条状的窗户,门直接在铁皮中央凿成,头顶上还有两架工业风扇。车间里这些装置是为了散热,烧制瓷砖需要1200度以上的高温。夏天临近,工友们拿出藿香正气水,在还没进入车间之前,就灌入了嘴巴。没过一分钟,吴勇睁开了眼睛。他掏出笔记本,不停地扇动着。车间里太热了,他感觉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吴勇尚可忍耐高温。他是个瘦子,夏天不冒汗,他无法忍受的是机器产生的噪音。那些噪音就像海浪一般,波涛滚滚,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他耳朵都坏掉了。人们跟他说话,他必须像个老头子似的,紧贴到对方脸上。

医生说,他这是突发性耳鸣,开了一大堆处方药。他看到有一剂药是抗焦虑的。吃了几天,不见起效后,他连同助听器,全部锁进了卧室的抽屉。他也尝试过传统的疗法,比如说针灸,刮痧,或者在睡觉之前,用艾叶泡脚。这些疗法只能暂时缓解痛苦,使他花了不少冤枉钱。这个月,情况加剧。他不但听力衰退,而且,耳朵里常常发出嗡鸣的声音——就像是飞进了一只蝉。

吴勇把一切归咎于车间糟糕的环境。狗镇重工业发达,遍地都是工厂,其他行当少得可怜。除了伺候这些机器,他又能找到什么轻便的活呢。吴勇望着车间里轰隆作响的机器,思绪万千。

直到手机响起。

3

“还记得我吗?”电话那头说道。

吴勇听着耳熟,一时没能想起名字。他翻看通讯记录,这个人打了十几个电话,刚刚身在车间,机器的噪音掩盖了铃声。他没有听到。当看到号码归属地,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直抵全身。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他手机号码的呢。他记得,在来狗镇前,他没有通知任何人。“难道在罗城的朋友已经知道了我现在的住所。”他握手机的手在颤抖,想直接挂断,然后,更换手机号码。他来回走动着,脑袋里乱糟糟的。他突然想到了逃离,对,就像上次逃离罗城一样。这时候,电话那头说道:“大寿星,今天是你的生日。回来吧。”

他按动挂断键的手指松动了下来。

这是他第三年在异乡过生日。没有收到祝福,没有人请他喝酒,家人也没有为他庆祝。他以为大家忘掉了他。没想到,电话里的这个人记得。这个人叫宏忠,在罗城的孙武镇是个养鸡的,跟他是结拜兄弟。宏忠喝醉了,一直哀求吴勇回罗城。在宏忠低沉、幽怨的声调下,不禁使吴勇想起了罗城的岁月。

跟宏忠一样,吴勇曾经是个养鸡的。他有两间长度四十米的鸡舍,里面养了两万多只鸡。那些鸡给吴勇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他穿上了西装,在脖子上挂起了领带,甚至每次出门,他都用摩丝把头发理顺。吴勇的家里焕然一新,二层的小楼平地而起,皮质家具、彩电、VCD等等现代生活设备一应俱全。那时,吴勇没什么可操心的。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去孙武镇找宏忠喝酒。

生日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他提前在罗城最大的饭店“武定府”订了一个包间,邀请众多生意上的好友,有畜牧局的老李、开禽药店的刘洪、贩卖饲料的老高等等。他们携家带口,手上拎着各种贵重的礼物,纷纷赴约参加。一喝就是整个白天。

好景不长。在鸡舍经营到第七个年头,养殖产业开始下滑(尤其鸡蛋产业)。吴勇准备和妻子共渡难关。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存折空空如也。那些赚来的钱已被他挥霍干净。后来,他以赊账度日。直到亲戚躲着他,生意伙伴不再请他喝酒,而是频频上门讨债。人人看待他就像仇人似的。

吴勇背负着十几万的外债,逃到了狗镇。他在狗镇开了一家小饭馆,不到两年的时间,宣告破产。他放下之前当老板的身段,跟很多来狗镇的外地人一样,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工人。生活的艰难使吴勇彻底改变。他节衣缩食,买什么东西都精打细算,生怕影响下个月开支。他还有另外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每天的开销情况。他不再应酬,社交圈子极窄。除了几个工友,他不认识其他人。虽然,整日跟工友们在车间里干得热火朝天,精疲力尽,他知道他和他们算不上朋友。他和他们谈不到一块。他们喜欢谈论女人、金钱,开着各种低级的玩笑。这是吴勇最深恶痛绝的。最重要的是,他把酒戒掉了。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可是,一点不痛快。”宏忠补充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吴勇没有答话。

“因为少了你。”宏忠说。

听到这句话,吴勇心里颇为触动。

“你是不是忘了我?”

吴勇陷入了沉默。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了主任的责骂声。吴勇捂住听筒,说:“马上就来。”主任破口骂道:“不想干,立马滚蛋。”吴勇站在原地没动,主任气愤地走掉了,他继续接听电话。

“我的鸡舍破产了。”吴勇有些诧异,在狗镇那么多养殖的朋友中,唯独宏忠没有赔钱。

“怎么会……”

“镇上的人说污染太严重。”之后电话里传来小声的啜泣声。

没想到宏忠沦落到这个地步,吴勇在想如何安慰他。

“我已经在温州了。”

“什么,你怎么去了那里。”

“我需要你。来这里,咱们一起发财吧。”

吴勇很感激宏忠,有了发财的机会,还不忘想着他。最重要的是,宏忠只字未提他所欠的债务。他欠了宏忠五万块钱。“打虎不离亲兄弟。”吴勇默念着,朝着车间走去。他觉得去温州倒不失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他听说很多人在那里发了财。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名乞丐在当地捡破烂成了百万富翁。当时,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现在想起那位乞丐,吴勇心里乐开了花。作为一名生意老手,难道他还不如一名乞丐吗。主任正在车间里大发雷霆。工友们低着头,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地接受着批评。吴勇站到了最后面。看到吴勇,主任更是怒火中烧,操起窑炉顶棚的瓷砖直接摔在了地上。这片瓷砖还没褪去热度,刚刚扔出去,主任就用一只手捂住了另一只手。他好像冻坏了似的,蹲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车间里传来一阵窃笑,一位工友悄悄告诉吴勇,窑炉又出问题了。吴勇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正是他把守的那个窑炉。

“叫你们来是打电话的吗?你们是把我的话当放屁吗?现在厂子里的效益那么低。明天中午赶制不出那批货,你们统统给我滚蛋!”

远远没有主任想象的那么轻松。那个夜晚,机器频频发生故障,工人们大汗淋漓,乱作一团。主任一边骂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边在工人屁股后面催促着。吴勇倒是逃过一劫,可是比起其他工友,更是苦不堪言。起初,他按照笔记上操作步骤摆弄机器,忙得最后,他脑子里糊涂了。等着到了下午五点钟左右,终于,赶制出南方某个厂商需要的瓷砖。大部分工友累得瘫倒在地,有的甚至家都不回,直接躺在犄角旮旯里,睡着了。吴勇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忙完了。他准备找个地方休息,站了十几个小时,他整个身子都垮掉了。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在这里工作的最后几天,一时精神起来。他骑上摩托,朝家里奔去。

4

“是不是发工资了。”妻子问道。

“工资才有几个钱。”妻子一脸木讷,吴勇补充道,“是天上掉馅饼了。”

一家三口勉强挤上摩托,来到了“好运来”。“好运来”是狗镇还算不错的饭馆。每当到了饭点,镇子上的人相聚于此,热闹非凡。吴勇经常听工友们谈论“好运来”,尤其是店里的招牌菜——牟家鸡。据说做法来自当地一个村庄。自从来到狗镇后,他就没有下过馆子。这一次,他是为牟家鸡而来。吴勇生平吃得最多的就是鸡肉,他倒想尝尝牟家鸡的口味有何不同。饭馆的门口,妻子推三阻四,不肯进去。即使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为什么不在家里吃呢,妻子质问吴勇。现在家里还有闲钱挥霍吗。厂子里效益不好,吴勇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临近月底,妻子天天盘问吴勇,工资何时有着落。现在,她又提起,让吴勇把话说明白。不然,她是不会进去的。吴勇一番好意,反倒使妻子赌起气来。他告诉妻子,进去再说。他没有想到在外面吃饭,对于他们一家,是如此的艰难。妻子不领情,牵住儿子的手,朝家里走去。站在一旁的儿子,不想错过大吃一顿的机会。他一边被母亲拉着,一边口里不住地喊着“妈”。眼角里早已泪光闪烁。

“宏忠给我打电话了!”

靠窗的一张餐桌旁,儿子盯着菜单,手指来回移动,不知道选择哪份菜好。吴勇告诉他,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有了吴勇的许诺,儿子放心下来,手指停在酸菜鱼上。吴勇又加了三道菜,其中一道是牟家鸡。他犹豫着要不要点瓶啤酒。隔壁桌坐着四个工人,聊天,划拳,喝得正酣。他好想大喝一顿,权当为自己庆祝。服务员在一旁催促,饭馆生意忙得很,她还需要应付另外两桌的客人。吴勇还是忍住了。他不想重蹈覆辙。他为儿子要了瓶可乐,就匆匆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妻子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她心事重重,不时地看向吴勇,又不时地低下头。她正在费力地思索那通电话。

“他是怎么知道你电话的,来到狗镇后,我可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与吴勇不同,那通电话没有使妻子开心。她不断地问东问西,生怕宏忠是为了追债。在等待上菜的间隙,吴勇向妻子解释,宏忠是一片苦心,在温州发财了,也不忘拉兄弟一把。吴勇只讲了一半的实情。他害怕妻子阻扰他去温州发展,刻意编造宏忠发了大财的消息。吴勇的话起了作用,饭桌旁,妻子稍稍镇定了些许。吴勇一边吃菜,一边诉说着未来的规划。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是自己过去,等着稳定下来后,再把她和儿子接过去。说着说着吴勇站了起来,他满面红光,像喝大了一般。他说:“咱们家再也不用住平房了,温州那边人人都住楼房。”吴勇租住的院子,每当下雨的时候,四周弥漫着臭水沟的味道。他说:“以后你也不用上班,替我好好照看儿子就行。”妻子在杯子厂贴花,双手已经生起一层薄薄的茧。

回家之后,吴勇翻箱倒柜。妻子问他找什么。他要妻子把订阅的报纸全部拿出来。从罗城到狗镇,吴勇依旧保持着睡前翻看报纸的习惯。妻子把一摞报纸拿到他的面前,吴勇一一翻看,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找的是乞丐发财的那张,一张激动人心的报纸(他忘记了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吴勇没有找到,只能翻阅着当日的晚报,企图在上面找到有关温州的消息。晚报上只有当地的一些消息以及奇人异事。吴勇有些扫兴,夜已经深了,他只好上床睡觉。

“你说,会不会是一时酒话。宏忠这个人平常可不怎么靠谱。”妻子把最后的疑虑抛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事,他不会乱讲。”

“万一宏忠骗咱们可怎么办,咱们家可欠着他不少钱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我们之间的事,你一个老娘们不要插手了。”

说完,吴勇合上了眼皮。他感觉整个身子往下坠,像一块石头坠入大海,整个人沉入了梦乡。

那一个星期,吴勇过得很不踏实。不管是在厂子里工作,还是家中休息,他总是把手机牢牢握在手中。一有电话打来,他激动得浑身震颤,像吓着了一般。每当接起电话,他又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一口气往往能够叹得老长。大部分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询问他宏忠那边的情况,到底什么时候出发。吴勇很不耐烦,有一次,他甚至对妻子发了火。这种事在来到狗镇之后,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手机基本上是待机状态。这段时间,吴勇总是在愣神。工友们看到他的样子,拿他取笑,这是又惦记上谁家的小媳妇了。吴勇把头扭向别处,然后,气鼓鼓地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一个星期过去了,吴勇没有接到宏忠的电话。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了。会不会是一时酒话,吴勇考虑。妻子说得对,宏忠确实是个爱吹嘘之人。他回想着两人的谈话,想起宏忠哀怨、委屈的口气。听着不像是吹嘘,那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宏忠真的是为了把他骗到温州——拿到五万块钱。吴勇背脊一阵发凉,拿起手机,拨打着宏忠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听。

吴勇犹豫再三,打到了宏忠家里。

是宏忠的妻子接听的电话。一听到吴勇的声音,电话那头破口大骂,甚至扬言去罗城把他缉拿归案。吴勇负债出逃,她可是报了警的。那些肮脏的、难听的咒骂声使得吴勇彻底忘记了打电话的目的。他挂断电话,不顾手头上的活计,跑出了厂子。他来到一家营业厅,注销了手机号码。在返回厂子的路上,吴勇一边加大油门,一边嘟囔道:“狗日的东西,没想到真是为了让我还钱。”

噩运接踵而来,吴勇所在城市的陶瓷厂、化工厂等等一系列工厂,污染严重,需要加以整改。老板们承受不起治理污染的花销,他们只好选择暂时性关门。车间里,人心惶惶,工友们谈论着未来的出路,有的想干脆回老家务农。有的考虑结伴去宁夏,这些偏远的地方,陶瓷厂还有一线活路。吴勇以为他们在小题大做,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释,他已经去不了温州。吴勇编了上百个理由,没有一个是满意的。当妻子跨进家门,他面如死灰,准备向妻子老实交代。妻子却告诉他,她所在的杯子厂关门了。说完,妻子从抽屉中,拿出一沓钱,交到了吴勇手中。妻子安慰他,不要担心家里,好好去吧。那沓钱大概有五千块。虽然不多,压在吴勇的手心,就像压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喘不上气来。

第二天,吴勇去上班。他工作的陶瓷厂的对面,有一家小型的陶瓷厂。那儿围满了工人。吴勇停下车子,简直不敢相信。工人们顶着烈日,拉着横幅,呼喊着讨薪。工厂的自动伸缩门紧闭着,里面站着两名年轻的保安。他们手握警棍,眼睛瞪得老大,不时用袖子擦拭额角的汗。吴勇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像是被围困在了人群之间。他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全他妈的完了。”他嘟囔道。

他顾不上启动摩托,推着车子,就向自己所在的厂子走去。

车间里,机器停歇了下来。工人们蹲在一旁,一副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过多久,主任走进车间,像个军人似的,命令大伙站起来。他向工友保证:“即使我丢掉了饭碗,也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

这一天,还没有结束,主任就被开除了。

吴勇的耳朵舒缓了过来。虽然紧挨着工友,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是老板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老板说:“你们先回家待一阵儿,等着以后我一个个把你们请回来。”工友们一个个蔫掉了,他们收拾着东西,没有人开口说话。吴勇把饭盒和保温杯装进塑料袋子,向身旁的工友打听,主任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刚刚没有听到。工友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吴勇想为主任鼓掌。不过,已经晚了。

老板还算良心。吴勇不但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而且,老板给他们多发了五百块。他骑着摩托,在路上打发着时间。车子经过了一座座工厂。已到了下班时间,厂子门口异常冷清,看不到人。吴勇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悲凉,调转车头,在狗镇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他的耳朵又开始嗡鸣了,而且愈发剧烈,只能加大马力,死死扳动着油门。车子就像是一头疯掉的马匹,在马路上狂奔了起来。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他不由得哭泣起来。在他成年后,这也许是他仅有的一次哭泣。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生之中从未像今天这样悲伤过。他感觉糟糕透了,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他突然想回到亲人身边,好像在他们那里能得到片刻的温存。他想到了妻子,可是,他又有何脸面面对妻子呢。

昌国路上,来往的货车很多。经过常年累月的碾压,路面坑坑洼洼。摩托压入了一个凹处,他连人带车一块飞了出去。吴勇斜躺在马路上,不时有一些人和车从他身旁经过。有的人朝他看上两眼,匆匆而过,却没有人为此停下,给他几声安慰。他蜷缩着身子,隐没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还记得我是谁吗?”

又是宏忠。

“你直说吧,是不是因为那五万块钱。”吴勇心想宏忠一定又喝多了,不耐烦地抱怨道。

“今天喝了一天的酒。可是,一点不痛快。你知道为什么吗?”宏忠重复着旧日的话题。

“不就是因为少了我吗,你不就是还惦记着你那点钱吗。”吴勇急了。

“我的鸡舍破产了,镇上的人说污染太严重。”

吴勇没接话茬。

之后电话里传来了小声地啜泣声。

“我已经在温州了。我需要你。来这里,咱们一起发财吧。”

“你他妈的别做梦了。”

吴勇直接挂断了电话。

5

诊所里,王大夫为吴勇包扎着伤口。他跟王大夫很熟,一患上头疼感冒,都是带着家人来此医治。当然,与家人相比,他是这里的常客。他在厂子里上班,身体上难免受伤。王大夫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询问他耳朵的近况,用艾叶泡脚就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吴勇点着头,心思却不在耳朵和大腿上,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王大夫,你说我的耳朵会不会出现幻听?”

“你是耳朵有毛病,不是脑子。”

王大夫蹲在一侧,正在包扎伤口,吴勇却蓦地站了起来。王大夫吓了一跳,顺势往后,一屁股栽在了地上。他以为碰到了伤口,想要道歉,话还没说,吴勇急匆匆跑了出去。

车子再次上路,比之前还快,路上的草木、路灯、建筑皆变得模糊,化为一道道虚影快速往后退去。吴勇的心里却犹如一潭湖水,愈发清澈明净。他想明白了,换了两个号码后,为什么宏忠还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呢。他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决定回罗城调查清楚。即使问不出究竟,他也想回老家看看。

吴勇离开罗城三年了,这段时间,从未回去过。一方面,他没有脸面回去,他已经成了罗城的‘明星’,是乡亲们饭后的谈资;另一方面,他害怕见到亲戚朋友。他没有钱偿还他们。罗城距离狗镇有二百公里。在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后,熟悉的场景尽现眼前。绿油油的西瓜地,红彤彤的高粱,还有马路上晾晒着的小麦,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亲切。可是,当车子逐渐接近吴村(他出生的地方),吴勇反倒困惑了起来。鸡场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村子也变了样,土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规整的砖瓦房。要不是看到村口写着“吴村”的石碑,他真以为走错了地方。

吴勇来到了大队书记家。他家的门口摆着两只石狮子,岿然不动,静默地注视着他。吴勇喊了两声,不远处传来了声声狗叫,随后,一位男子穿着拖鞋,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看到吴勇后,精神百倍。“是什么风把你小子吹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吴勇拉到了客厅。

此人叫吴长贵。虽然,没上过学,但是嘴上功夫了得。凭着一张嘴,就把村子治理得有模有样。论起辈分,吴勇要喊一声叔,不过,他平常里直呼他的名字——长贵。吴长贵把吴勇摁在马扎,端着两个茶缸朝柜子旁走去。吴勇叫他不要瞎忙活,他有事问他。“再重要的事,也要坐下来喝口茶水嘛。”吴长贵在柜子里掏出一个铝制的盒子:“这可是上等的铁观音,要不是你来,我都不舍得拿出来。”

“长贵,你知道孙武镇的宏忠吗,就是我那个结拜兄弟。”

“他啊,”吴长贵想了想,“好像去温州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今年上半年。”吴长贵补充道,“去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

吴长贵摇了摇头。

“肯定没有人管了。”吴长贵说,“现在听人说都准备改嫁了。”

“那你有没有宏忠在温州的消息。”

“这谁能知道啊。有人说,他发了大财;也有人说,他死了。”

这句话把吴勇吓了个半死,他不住地颤抖,汗毛在皮肤的表层一根根竖立了起来。他把手伸向口袋,尝试了好几次,才伸了进去。他两只手拿着手机,掌心里全是汗,他看到手机上清晰地记载着宏忠的电话号码。

“怎么不再坐坐了呢。”

半个小时后,吴勇把车子停在了宏忠的鸡舍。鸡舍位于孙武镇的边缘地带,前面是县城,后面是一片树林。一阵微风吹过,枝叶互相挤压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现在已是深夜,整栋鸡舍被浓郁的夜色包裹,寂寥无声,诡异的可怕。他感到一阵凄凉,先是用手锤击铁门,没人走出,随后,用脚奋力地朝铁门踹去。只听咣当一声,铁门轰然倒地。

吴勇站在院子中央,面前是两间四十米长的鸡舍:墙壁破裂,屋顶塌陷,鸡舍上面安装的粉刷着红漆的窗户没有一扇是完整的。整个院子就像遭人洗劫了一般。他呆呆站在那里,半条腿淹没在杂草中,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知过了多久,吴勇朝着院子的南边望去,那里是两间相连的平房,曾经是他和宏忠喝酒的地方。这时,里面亮起了一盏灯。吴勇感觉好像宏忠就在里面等待着他似的,就径直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狼藉,只留下一个老式衣柜和一张方桌,其他就是搬家留下来的垃圾。他走到方桌旁,上面摆着两瓶白酒和一个果盘,里面的水果业已腐烂,一圈飞虫嗡嗡地在上面盘旋。吴勇看着方桌正中央,那里立着一副遗像,正是他的兄弟宏忠。

第二天,吴勇赶回了狗镇。妻子埋怨他不接电话,害得她找了一晚上。吴勇没有解释,让妻子赶紧去买酒,他要破戒,大吃大喝一顿。折腾了一夜,他又累又饿。酒足饭饱后,吴勇说要去趟温州,过几天再回来。妻子问他,真准备去和宏忠做生意了。

吴勇伤心地摇了摇头,说:“宏忠死了,我要把他接回来。”

说完,他抱着妻子哭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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