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牛
甲
1
闪烁问我:“为什么见素姐会在大街上晕倒?”
我说:“是啊,为什么会晕倒呢?”
“为什么?”她看着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你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
我说:“我怎么就不能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得什么都知道?”
见我这样,她不说话了。看她不服气的样子,我说:“那我告诉你吧,我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
她又来了兴致:“那你说。”
我说见素之所以会在大街上晕倒,是因为地面不够硬。“地面太软了,”我说,“她踩上去,脚掌和地面……怎么说呢,总是要匹配那么一下。不是只匹配一次,而是每走一步都要匹配一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问题,不是地面的问题。她的脚还不适合像正常人那样行走,她的小腿大腿的肌肉还不足以支撑她走得稍远一点。”
“你该把路面再弄硬一点。”她说,“再就是,看她走不远就先别让她出门。”
我说:“哦。”
2
“那她后来怎么了?”闪烁问。我说没怎么。她说:“给我说说呗。”我说我不想说。她说:“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让我知道吗?”
我说我保留不想让你知道的权利。她瞪我。
我又补充道:“同时保留想让你知道的权利。”
她这才绕到我身后,开始给我捏肩膀,一边捏一边温柔地说:“我帮你捏捏肩吧。”
一到这种时候我就说不出话了。
“给我说说,见素姐后来怎么了?”捏了会儿,她放慢节奏,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命令意味。
我说:“捏完再说。”
她立即停住:“完了。”
“这就完了?”
“嗯。”
“你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她坐回对面,用手压着一边的腰,说:“我累了。”
我说:“你就不是服侍人的命。”
“你不要用词那么粗暴,我不喜欢‘服侍’这个词。”
“我是说你好呢。”
“我知道你说我好,但你没说好。”她喝了水,坐好,盯着我。那眼睛,好像在说:“说吧,我可等着呢。”
我劝她别急,别急于要知道后面的事。“停在眼下就好。”我说,“眼下就是眼前,眼前这一分这一秒,才是重要的。”
她一副又在听理论的样子,一副我又让在她听理论的样子。貌似,她胸口那股小小的无名火又在烧了。
“我不是在说理论,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急忙解释。
“我没说你在说理论。”她不冷不热的。
“那我在说什么?”我笑了。
她没笑。好像没听出我的玩笑,一字一顿地说:“你什么都没有在说。”
“我分明说了。”
“你没有。”
“我说要停在眼下停在眼前,这就是我要说的啊。”
“可那不是我想知道的。”她不看我,看着自己的脚,有点儿忧伤地说,“我只想知道见素姐后来怎么了。”
“那也得一步步来。”我说,“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只需两个字——醒了。”
“当然是醒了,”她委屈地说,“我知道她肯定是醒了。我想知道的是她什么时候醒的,在哪儿醒的这类的。”
我正色道:“这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她看着我。
“不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我觉得你就不是在真心和我说话! ”她急了。
我突然笑了,笑了很久才停下。她觉得莫名其妙。
“你就是个糊涂蛋,”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她眼神疑惑。
她在承受着某种重量。她身躯单薄。
“什么意思?”她平静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你还是个初学者。”我没开玩笑地说。
3
“初学者怎么啦?”闪烁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初学者最好听话一点,老实一点,不要自以为是。”我说。
“我是不是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又活了。
“那倒……也不是。”我克制了一下。
“你有所保留?”
“没有。”
她瞪我,努嘴,像是要喷火烧我。
“真没什么保留,毫无保留。”我闭上眼睛不看她,“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好吧,”她声音缓和下来,“第一个问题,就是说,你现在不能告诉我见素姐后来的事?”
“是。”
“好,第二个问题,你说要我停在眼前,你说的这个眼前,就是见素姐晕倒在大街上的现场吧?”
我睁开眼,坐起来,一下子有了精神。
“是的。”我笑着说。
一切好像变得顺利了。
“第三个问题,见素姐在大街上晕倒的时候,都有哪些细节?”
“还有吗?一下说完。”
“没了。”
“好,那我来说。不过在我说之前我先提一点要求,那就是,不要轻易打断为师的话。”我说,“当然,也可以打断,在必不得已的时候。如果不是非打断不可,就不要打断。”
她使劲点了点头。
“还有,”我说,“你不要老是‘见素姐’‘见素姐’地叫。”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见她不出声了,我又平和一点说,“不是什么都有个为什么的。”
她顺从地说:“知道了。”
我说:“不让你把见素叫成见素姐,这倒是有原因的。不过这个原因我们现在不说,回头再说。”
“哦。”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我说,“我只说一点,就是见素晕倒时的情况。”
“嗯。”
“请注意,请注意我的用词,我说的是‘情况’,不是你说的细节。”
“细节和情况不一样吗?”她用清澈得看上去都有些无辜的眼神注视着我。
“当然不一样。”我说,“情况是情况,细节是细节,这是两个东西。情况是事情所处的状况,这个就复杂了。任何一件事情都会牵扯出万千因素,任何一件事情的背后都埋伏着万千因素,所以,任何一件事情都是万千因素激荡出来的。而这个万千因素就是情况一词所说的‘况’。细节就简单了,它只是事情当中的一个环节,不关乎事情怎么来的,不关乎事情之外的其他因素。所以简单地说,细节就是事情之内的细节,事情本身的细节,而情况则是事情之外的情况,事情之外让事情得以发生的情况。”
“嗯。”她还在理解。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好明白吗?”
“还可以。有点清楚了。”她说,“细节是细节,情况是情况,是两个东西。”
“那就好。知道这点很重要。”
她看我的眼神在发问。我又接着说:“因为只有搞清楚了这两个词,我们才能有效地谈论见素在大街上晕倒的事。”
她察觉到了一个超出她预期的东西。她若有所思地、很快又明朗地说:“就是说,我们得先搞清楚我们要谈论的是什么。我们要谈论的是见素姐在大街上晕倒的情况呢,还是细节?”“聪明! 完全正确! ”我轻微有些兴奋,“不愧是为师的爱徒。”
“是师父您厉害!”她兴奋地站起来,仿佛要甩掉“聪明”“正确”“爱徒”三枚已经别在身上的勋章,仿佛稍有延误就会被它们灼伤似的。
还是个小孩子,还不知道把世间的某些东西划归己有。
还被身上的某个东西挡着。
4
“师傅,我有点儿累了。”她说。
当她暗示要休息的时候,就喊我师傅,而不是喊我师父。她知道什么时候用师傅,什么时候用师父。
“还没开始呢。”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马师傅,休息会儿再开始。”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想收回那些看不见的勋章。虽说它们还从未真正抵达她那里,被她坦然接受并别在身上,哪怕就一枚。
我说我出去一下,正要起身却没起来。“怎么了?”她问。我说腿麻了。我拔着腿。“来,我来。”这样说时,她已经在揉我的小腿了。我说我自己就行。她把我的手拿开,说:“师父说哪里的话,徒儿当尽力服侍师父才对,好点儿了吗?力道怎么样?”她没抬头看我,只是盯着我的小腿问,就好像她口中的师父是那截她盯着的小腿似的。我感觉差不多了,试着去站。她又起身要扶我,被我躲开了。“别太夸张了。”我说。
“师父要去干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说我忘了。
“那就别去了。”
我在书房走了一圈,在靠窗的一把躺椅上躺下,说那就不出去了。
我本来是想出去走走的。
“您好好躺躺。”隔了老远,她说。
我“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5
我并没有睡着。我在听她的动静。
她也知道我没睡着,但她未必就知道我在听她的动静。她以为我闭上眼睛就是要睡觉了,至少是准备睡觉了,我会有意屏蔽外部的声响,直至它们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最后我彻底失去自我意识,完全沉入睡眠。可这仅仅是她以为,事实上是怎样的呢?
我并没有说我要睡觉,我只是想躺一会儿。一小会儿。而她也明明白白地叮嘱我“好好躺会儿”,我怎么就是要睡觉了呢?我只不过是闭着眼睛,让身体保持了一个躺的姿势,一个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要睡一会儿的样子。
她也知道我没睡着,至少是现在,五分钟过去了还没睡着。不然她也不会不时地往我这边扫一眼。她也知道我能听见她的动静,要不然她不会有意放轻走动的步子,有意弱化翻动书页的声响。不过很快她就百无聊赖了。是的,我不仅是在偷听她,我还不时微微偷看她一眼。我分明看到她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好一阵,然后打发时间似的把手伸向一只墨水瓶,只为看看它背面的标签上都印了些什么,墨水特性、厂址、联系电话,诸如此类。
偷偷观看百无聊赖的闪烁,怎么说呢,注定是件只能保持五分钟乐趣的事。就好像无聊会传染似的,很快这样的观看就变得了无意趣。于是我不再偷看她偷听她。我冲眼皮、耳膜外的闪烁摆摆衣袖,独自进入沉思。
6
“我睡着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闪烁就坐在我旁边,她身上有股青草的味道。
“嗯。”她递给我一块事先拧干叠好的毛巾,“擦擦脸。”我迷迷糊糊地擦了一把,她又将毛巾从我手上取走,叠好放回托盘,就像用毛巾向木制托盘换清水一样。接着她从托盘上拿起杯清水递到我手里。接下来的两个动作几乎无需赘述,我喝了几口,正要将水杯放回茶几,却在半道毫无悬念地被她截住,“给我。”她说着从我手里拿走水杯,放回托盘原来的位置。
关于这块令我无法拒绝的毛巾和这只令我同样无法拒绝的水杯,我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了。我的看法是:“闪烁你差不多就行了,不需要做得这么无微不至,不需要做到这份儿上,你知道吗,我有时都觉得这样太夸张了。不夸张吗?甚至我都不觉得是夸张,岂止是夸张,都有点儿变态了! ”
她说她有洁癖,她改不了。她说她有秩序癖,她对自己没办法。
“你知道这儿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吗?闪烁你知道这个书房,我这个好好的书房最让我抓狂的是什么吗?什么都不是,就是你带来的这个托盘! 木制!日系风格! 不大不小!雅致、精巧! 古朴典雅! 你知道当你每天端着它走向我时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感觉自己就是个病人! 我感觉这个书房也不再是个书房而是个病房! 一间病房! 而你呢,你虽然没穿护士服戴护士帽可我怎么就觉得你就是一名尽职尽责的护士,正端着一只雪白的搪瓷医疗托盘走向我,走向一个老态龙钟已然卧病不起的老人,一个什么身份什么角色也没有,除了老人就是病人除了病人就是老人的那样子的一个人!我是么?你看我是吗?我是那样的一个——存在者吗?”
她说她不是护士,这儿也不是病房我更不是什么老人,我是她师父教她文学给她上文学课,她是我徒弟拜我为师跟我学文学还要是真正的文学,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幻觉或被侮辱的感觉全都是她的错,她责无旁贷,她负全责,她承担一切后果,只要她能做到她一定去做,她尽力消除带给我的错觉、幻觉、被侮辱的感觉。
我说你有洁癖有秩序癖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吗,你把它们改了不就完了吗?她说她改不了,她只能这样。我也不示弱,我说你这样说的话那我们就算了再不见面了,以后你也不用来了,你不再是我徒弟我不再认你这个徒弟!我也不是什么人的师父,再说了我从没当过任何一个人的师父! 我只是我自己的师父我当我自己的师父就够了!
她又说她能改她试着改,不过要我给她点儿时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时间就够了。当然这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还是文学,她想学真正的文学,她想成为一名作家,她要实现她的作家梦。
我说你成不成为一名作家实现不实现你的作家梦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你先把那两个癖好改掉! 改掉你才有可能来我这儿学你要学的什么文学,我也才有可能和你聊一些我自己认为还算重要的东西,我从不认为自己这个算文学,也从不认为世上有所谓真正的文学,文学不过就是个工具,只不过它这个工具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一种被我称之为当然也是被历代先贤称之为的“道诉说它自身”不得不借助的工具,就这么简单。
你猜小丫头片子怎么说?她说她还是坚持文学和作家梦是第一位的,改两个癖好是第二位的,说不准费死了劲改了之后又冒出第三个第四个洁癖秩序癖,那可怎么办?再说了这两个癖好在她身上陪伴她多年,要改掉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儿,与其那样还不如以文学为重以作家梦为重。
我说还作家梦呢!还梦呢!我告诉你吧小鬼,这世上根本没有作家这种东西也没有梦这种东西,有的只是你有的,只是你自己,其他的都是梦幻泡影都是幻相!
“真的吗?”每次我发火发到这儿,闪烁都会睁大眼睛,无比冷静地问。
见我不说话,她又会接着问:“师父您说的这是真的吗?这世上没有作家也没有梦?不仅没有作家(这样一类人),连梦这种东西也没有?那我们平时称之为‘梦’的东西是什么?那我们晚上睡觉说我梦到了什么什么,我们在说什么?”
我能怎么说?这种时候我能怎么对她说?我能告诉一个大学刚毕业还是一张白纸的年轻女孩说人生其实什么也没有,人都是从虚无中来最后还是要回到虚无中去的,我能这么说吗?我当然能直接这么说,可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呢?当我说“有”“没有”的时候,当我说“虚无”“无”的时候,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听到了几个词语、几个再普通再熟悉不过的词语,那几个词语随便拿支笔就能写到随便什么地方,纸上墙上手上桌子上,随便你能想到的任何地方,想往哪儿写就往哪儿写,可那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一步就走不了。世上的事情往往是你不走第一步就没法儿走第二步,你不可能直接走第二步。就算你直接走到了第二步要走的位置,那对你来说也还是第一步。所以我们现在说的是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就是虚无,彻底的无、彻头彻尾的无,深渊一般的无。我如果要把这个告诉丫头并让她亲自立于它之中,这可能吗?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这不可能的话,那文学就不可能,文学的光就不可能出现。因为文学之光恰恰就是从这个无的深渊涌出来的。我该怎么做该怎么面对这个小丫头片子———怀揣什么文学梦作家梦的屁都不懂的小鬼?
不过,我还是要说。思来想去,我还是要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爱,我爱闪烁这样一个与我同在的生灵,与我共同在此存在的生灵。但爱又是什么呢?爱就是不能爱之爱,无法爱之爱,爱就是明知痛苦明知无望但还是要爱,因为只有爱才能让那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的一丝可能性显现。
7
我离开躺椅,在窗前站了会儿。然后走到书桌那儿,把旁边的椅子转了个方向,背对着窗户坐下。我觉得很清静,难得独自完成这样的运动轨迹。她呢,仍乖乖坐在躺椅那儿,注视着我,估摸着我的下一步。
我伸手去探身后桌上的烟,没探着。“我收起来了。”她说着,从躺椅那儿过来,在桌子下面的一个抽屉取出烟给我。我真想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收拾东西,安排东西的位置。可我没说。我不想让情绪波动。我还想多平静一会儿。
不过接下来我意外地发现她竟把我点烟的打火机捂她口袋里了。当我取出一根烟送到嘴边时我分明看到她从一边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打出火焰,再把火焰递向我。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发作一番,可我忍住了,克制住了。我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的宁静,打个旽儿醒来后世界在我内心呈现出的相貌。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也不说话看着我。这一刻,我忽然觉得闪烁像一只猫,卧在我旁边的小椅子上。这只猫眼睛大大的,亮闪闪的,里面装满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还有一种无辜的柔情。我的心软了。在这一刻我不禁暗自感叹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造物,她如此美好,但却对那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一无所知。我的心软了,我说你把打火机给我吧,我再点一支。
8
“师父,你再给我说说见素姐的情况吧,她在大街上晕倒的情况。”
“她不止是在大街上,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会晕倒。”我说,“就好比在饭店吃饭吃得好好的,什么征兆也没有,突然就晕倒了; 在朋友家做客,突然就在人家客厅晕倒了;在公共厕所,在商场,在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时间,她都会突然晕倒。”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没及时去检查?”
“这是医学。我们不谈医学。”我直接拦住她。
“哦。”
“我们不谈医学,也不谈科学,更不谈经济学,好吗?”我再次强调,“不是说它们不好。它们当然都是好的,但现在它们不属于我们的谈论范围,你明白吧?”
“明白。师父,我错了。”
“你没错,你只是不明白而已。你明白了就不会错了。你错是因为你不明白。”
“那我还不是错了?还说我没错! ”
“那你到底是错了还是没错?你自己说说。”
“我错了,因为我不明白。”她说,“可是,师父,什么是明白呢?”
“明白就是……明的,白的,明亮的,白色的,不是暗的,黑的,暗哑的,黑色的。其实,明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明的,这两个字同义反复。”
她若有所思。我又接着说:“所以明白说的就是明。”
“‘明’又是什么?”
“‘明’,明是一种闪耀——一种在闪耀的东西。‘暗’闪耀吗?”
“‘暗’不会闪耀。”
“‘闪耀’又是什么?你肯定又接着问。”我说。
“是啊,‘闪耀’又是什么呢?”她皱了眉。
“来,听好了,让为师的告诉你‘闪耀’是什么。”
她端正坐姿。我说:“闪耀是一种敞开。”
“闪耀是一种敞开?”她像是被扔进了一池子什么溶液里,一时又无法和溶液反应,脸涨得通红,对听到的东西无所适从。无处着手,呆在了那里。
她呆了,尴尬得浑身的劲儿使不出来。
我说:“你不要急,切勿着急慌了手脚。”
她立即投给我崇拜的目光:“我听到了一个之前从没听过的东西,师父。”
“嗯,什么感觉?”我问。
“我短路了,我真的短路了,你知道吗我整个脑子都瘫了。那东西让我整个脑子瘫痪了。我的脑子被它搞坏了。”她急切地向我表达。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认真对待了,你认真对待了一个你从未这样对待过的东西,一个全新的东西。虽然无从着手找不到切入点,但你还是认真对待了。或者说无从着手找不到切入点这种情况的出现,才恰恰证明了你的认真对待。它们是你认真对待之后的效果。虽说是那样的效果。”
“不好的效果呗,一无所获的效果呗。”显然,她又立即返回了平日的安全状态。
“我真想掐死你你知道吗?”我突然恶狠狠地甩出这句话,但没用手去掐她的脖子。我忍住了。我只是说出了我真正想说的话,只是在空中做了一个掐她脖子的动作。
她吓坏了。
愣在那里。
直直地看着我。
眼里有东西在涌。
那东西越来越湿。
她哭了。
9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快、那么顺利地返回日常生活?”我问她,“让你感觉安全、惬意、自得的日常生活?”
我没递纸巾给她,她也没自己找。不仅没自己找,她都没用手抹一把眼睛,一任眼泪没遮没拦地在脸上流。还在流。
“我觉得你是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你没救了!”我发作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以后也别让我再见到你! 从现在起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什么师徒什么关系,其实什么也不是!以后我也不是你的师父你也别说你当过我的徒弟,我讨厌你这样的徒弟我压根儿就不认你这样的徒弟,当初答应你来我这儿根本就是蠢事一桩!你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在我眼前晃! ”
“我不!我不走!”她在抵抗,“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我不仅不走我还要一直在这儿呆下去! 就算我的愿望达到了梦想实现了我还是不走我还是会在这儿呆下去! 我要一直呆到……我想呆到的时候!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你管不着和你没关系! 是的,这房子是你的,但你敢说这楼道也是你的?这幢楼也是你的?这个小区也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让我进来你可以不让我进来,但我可以在楼道啊,可以在楼下啊,我就天天在楼下看着你的窗户我看你让不让我进来! ”
“不可理喻! ”我就差说她是泼妇了。
每每这种时候,她完全发作起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是我从家门口捡回来的一只小野猫——一只白色的脏兮兮的小野猫。
她完全不适应城市的生活,却生活在城市里。她真正的家在旷野在丛林,但她已经忘了回去的路。她丢失了关于旷野和丛林的记忆。只有像现在这样完全失控完全发疯的时候,她身上失传已久的秘语才会无言地发声。
我喜欢她疯狂起来的样子,她的疯狂就是一种闪烁。
所以在我眼中,她绝不是一个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呆了两年呆不下去才来我这儿另谋生计的平庸之辈,绝不是一个可以用物理年龄、生活经历去看的凡夫俗子。
10
“暴君!”她还在闪烁,“你是个暴君!十足的暴君! 十恶不赦的暴君! ”
我看着她,突然平静地看着她。她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仿佛在跳一种神秘的舞,某种无法破译的咒语自口中滚滚流出。像是浑身通了电,电流在她身上不停地窜,贯通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像是和某个不存在的事物搏斗,面对始终不出现的对手,她的策略是胡打乱撞,并配以口中的念念有词。
不断有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根本不像是在指责我,控诉我,还击我,倒像是一种即兴的愤怒表演,表演开始前心平气和,表演结束后恭敬地接受老师打分。
我不理她,我已经看破了她的伎俩,她已经进入一种小孩子的胡闹了。等她闹够了闹累了闹得没意思了,我再递一张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不要! ”我仅是刚把手向抽纸的方向那儿伸,都还没碰到抽纸,也就是说我仅仅做出一个去抽抽纸的动作,手还没抽到抽纸,就听她这样喊。
“别赌气。”我说。我不看她。我看着那包抽纸,就好像那包抽纸在赌气,我劝它别赌气。
“你不是好人!”她说,“也不是我师父!你只配我叫你师傅,修自行车的师傅,配钥匙的师傅,拉三轮车的师傅! ”
我说:“行,都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这才接过纸巾,擦两下发现没用,直接去了洗手间。
“就是个小毛孩子。”冲着她后背,我不由地慨叹。
11
从洗手间出来,她没往我这儿来,直接躺对面躺椅上了。我抽完烟,看到打火机,就拿着打火机到她那儿,递给她说:“本来在你口袋里,还装你口袋吧。”她先是不理我,后来眼皮也不抬地说你自己留着吧。我坚持要还给她,她才勉为其难地说装左边口袋吧。我只好把手伸进她左边的口袋。她的上衣口袋很是小巧,不像是只口袋,倒像是某个装饰衣服的小部件。不知怎么,我恍惚觉着那只小巧的口袋仿佛暗合她的物理年龄似的。
“放好了。”我似乎看到自己垂手站立在躺有贵妃的贵妃榻旁,以一位下人的口吻向正闭目养神的贵妃请示。
“还有别的事吗?”养尊处优的声音。
“没有了。”
“那就下去吧。”躺椅上的人把两只胳膊抻了抻,仿佛不抻一抻身份就会大打折扣似的。
“哎,行了啊,差不多就行啦! ”我拽闪烁的袖子。
“嗯?怎么了?”她睁开眼睛,冲我笑了,“挺好的呀,我觉着挺好的呀……”
“好什么好,你就做白日梦吧你!看看我!还认得吗?”
“认得呀!你……你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小顺子吗?”我不觉得可笑,她却把自己笑得肚子疼,一个劲儿地捂着肚子在躺椅上翻腾。
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我才总结似的说:“好了吗?好了没有?”她仍一边平复,一边尽量和我对话:“好了好了,差不多了。”我说:“好了我们就开始吧,再回到一开始要探讨的话题。”
“我换下茶就开始。”她起身烧水,换了新茶,倾出一小杯给我,再一小杯给自己。
“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说。
“知道。”
“你刚才那就是嬉。”
“师父……”
“你难道没有吗?”
“师父我错了! ”
“知道错了应该怎么做?”
“再回到业上来。弃嬉归勤,弃暗投明。”
“好,那就好,既然你有这等见识,我们不妨直接跳过过渡部分,直奔主题。”我对这次的谈话有了信心。
“还是回到见素姐晕倒的那块儿吗?”
“对,不过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你不要动不动就见素姐见素姐地叫。至于为什么,我们以后再说。以后,可能不需要我说你就知道了,也可能,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
她说:“哦。”
“那我就开始了?尽量不要打断。”
她信心满满地点头。
于是,我说:“见素会晕倒是因为她得晕倒,她必须晕倒。她不晕倒的话,我们自然就不会得知她晕倒之后的事儿了。至于她晕倒之后发生的事,那才是关键,才是重点。她的晕倒只是个触发,一个开关。这个开关一打开,我们才能进入她的世界,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我们的重点是进入她的世界,而不是怎么进入她的世界,比方说晕倒。她的世界是重要的,进入她的世界的管道和方法是次要的,所以晕倒是次要的。
但必须有这个管道和方法,她必须晕倒。这就是我们暂时还停留的地方,也就是这部小说的开头。见素在这部小说的开头,她第一次晕倒了,晕倒的时间是八月的一个下午,约四点的样子,地点是大街上。随便一条不很长也不很宽的街道。对于她所在的那个三线城市来说,这种可以称之为短街的街道随处可见,两旁种着还不是很粗但也有一定树龄的槐树或梧桐。树下专供行人步行的便道所铺的小块地砖不是很齐整,这一点在经过雨水冲刷后暴露得尤为明显。处处都是称不上积水的积水,它们卡在粗细不等的地砖间隙,流也流不走,扫又不值得一扫(也就扫不出来),渗又渗不下去。这就导致某些活动地砖一旦有人踩中,就顿时变成一个强劲的雨水飞溅器,冷不防吓自己和旁人一跳。
不过这天的下午四点,见素走上的不是这样一条雨后的便道,而是一条太阳已经暴晒了一天的火焰之路。每块地砖的缝隙都有细细的热浪在涌,就像簇簇看不见的小火苗在冒,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一片微型火海。
但她却不觉得热,只是额头冒了层细汗。午睡醒来后她就出门了,她要办两件事:配一把家门钥匙,修一下眼镜。配钥匙的路边摊就在前面,拐过弯就能看到。眼镜店则还要走一段路,也就是配完钥匙再继续往前走不到十分钟,在另一条街上。结果这两件事还都没办她就晕倒了。”
“肯定不是睡眠不足。”闪烁插话。我不受她影响,继续说:“她晕倒的时候,天空还是之前的天空,路面还是原来的路面,街道、行道树、行人和不断有行人进出的店铺,都没有变。什么都没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也就是见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见到的世界的样子,她印象中的样子:天空在头顶,有时刮风有时下雨,路面就是白天不断被人踩一直要踩到后半夜,只有到了后半夜才能自己舒展舒展筋骨的东西。街道呢,街道似乎从来都只会保持一种站立的姿势,它从不卧倒从不走动,全年站立无休,或者说终生站立无休。街道是最无趣的站立者,槐树和梧桐都争不过它。”
街道上的人们但凡出现在街道上,他们就有可能被各种店铺捕获,他们像鱼一样不断地被这个渔网网住,一转眼又溜进旁边的另一张渔网。他们把整条街道变成了一条自由游泳的河。见素晕倒的时候,这河水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也就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像是一阵微风不疼不痒地将一片叶子吹落水面出现的小波动。有人停下脚步俯身查看,有人拨打急救电话……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见素晕倒了。她晕倒了。她从人群里突显了出来,把自己和人群区分了开来。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识她。”闪烁不无遗憾地说。
“嗯。”我没再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估摸我说得差不多了,微微举了下手,有点急切地问:“师父,我有几个问题,大多是小问题,但我很好奇。”我让她说,她说:“见素姐配的是什么钥匙?她家哪儿的钥匙丢了?她一个人住吗?租房住吗?她多大了?工作了吧……”不待她说完,我急忙让她打住。我说:“这些不重要。你好奇的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醒来后发生的事。你为什么要好奇这些呢?”
“我就是好奇。”
“你这不叫好奇,叫杂念,叫分不清重点。你的注意力一定要集中在重要的地方,不要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带走。”
“可她也要吃饭睡觉啊,是个人就要有下顿饭和睡觉的地方,你敢说见素姐早上起来就一直不吃饭,一直饿到下午四点出门去配钥匙?”
“我没说她不吃饭,我只是说她吃的什么,昨晚在哪儿睡不重要,重点不在那儿。”
“好吧,就按你说的。那现在的重点呢?”
“现在的重点是她晕倒了,在大街上晕倒了,而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世界没有因为她晕倒而改变哪怕一丝一毫。世界就是那么顽固地杵在那儿,在她身边,在她周围。”
“像根木头。”她帮我说。
“不,像块铁板。”我说,“铁板一块。让人透不气来。”
“对了,你为什么安排她去修眼镜?她眼镜怎么了?哪儿坏了?她近视吗还是远视?度数深吗?”
又来了。烦人。
不过很快,我问了她一个问题:“闪闪啊,你说见素在其中晕倒的那个世界是生的世界呢还是死的世界?”
“当然是生的世界,难道见素姐是鬼不成?难道这是个鬼怪小说?”她不以为然地说,不过脑子地说。
“我倒觉着她在一个死的世界里晕倒了。”我说。
“什么意思?”
我懒得跟她解释,就是解释,几句话也说不清,就说:“没事。”她倒认了真,反问我:“什么叫没事儿?”我敷衍她:“以后再说。”她看我实在不想说,就说:“我可记着呢,都好几个以后要说的了。”我说:“记着记着。”
当我的敷衍在她那儿行得通时,她通情达理的一面就显现了出来。这让我不安,于是又说:“我还是说说吧。”
“看!我就知道!”她立即佯装出鄙夷的样子,“就知道有这出!那你说吧。”她坐端正。我说:“我觉得见素是在一个死的世界里晕倒的意思呢,不是说她真的生活在一个满是僵尸、鬼魂的世界上,不是的。我说的‘死的世界’的意思是,她生活在一个对她来说万物都无关紧要的、千篇一律的世界上。”
“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这块儿呢,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明白的。但还是可以说的。”我说,“其实文学处理的就是这块儿,把一个死的世界变成一个活的世界。”
我知道她又感觉云里雾里了。看着她越来越木讷,越来越沉重的表情,我试图说得再简单点儿:“这样说吧,死的世界就是一个万事万物对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可以随便替换的世界。活的世界呢,在活的世界上每一物都是每一物自己,每样东西都是每样东西本身,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取代。就是说,每样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贵的,自身散发光芒的。而死的世界上的事物都是黯淡的不发光的,它们都不是它们自身,而是其它事物的等价物。死的世界是经济学的数学的科学的世界,活的世界是精神的哲学的艺术的世界。这下好明白了吧?”
“嗯,”她眼睛亮闪闪地说,“死的世界是计算的可量化的世界,活的世界是不可计算的,不可量化的世界。”
“不是不可计算不可量化,而是它抛弃了计算和量化,超越和扬弃了计算和量化。”
“一个纯精神的世界。精神拒绝计算和量化。能计算和量化的是物质的世界。”她自己还深入了。
“你说对了。”我说,“这样说就更明白了,你看,死的世界是物质的世界,活的世界是精神的世界。”
“嗯,现在看来,见素姐一上来就在一个物质世界里晕倒了,在一个死的世界里晕倒了,是吗?”她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脸,用她自己的眼睛。
她以为她会听到我随口说出的 “是的”“没错”“正确”,但是我没有。我并不急于得出一个结论,即便是正确的结论。
我说:“你说是就是。”
她急了,脸涨得通红,跳起来说:“你……”
“我怎么了?”我假装自己无辜。
“你欺负我,你欺负人! ”她指着我,怒气冲冲地。
“我怎么欺负你了?我欺负谁了?”我看见自己的眼睛在笑。
“你不遵守游戏规则! ”她更气了,“你不好好玩!你动不动就跳出来了!别人认真的时候你突然就不认真了! ”
“这是我的权利,我有这个权利呀! ”
“你这叫不尊重人! ”
“我尊重我自己就行啦,我尊重真理就可以了嘛。”我都笑了出来。
“这都什么呀……! 什么跟什么呀! ”不想,她一把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就往背后扭,“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呀! ”
我一边任由她像一名女警制服歹徒那样对我,一边还问:“我说什么话了?”
“你说什么你都忘了?你都忘了?好好想想! ”
我故意说想不起来。“我跟你没完!”她一边在背后扭着我的胳膊,一边恶狠狠地说,“聊得好好的,聊得正起劲,你倒好,哗啦一下掉链子了,而且还是故意掉的!这不是故意是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煞有介事地将我的两只胳膊在背后往上抬,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疼吗?”她又抬高一下,发狠地问,“疼不疼?”
我冷笑:“你听到我痛苦的呻吟了吗?”
“还嘴硬!”她又抬高一点,“这下呢,疼不疼?”
我说你试鞋呢,还夹不夹脚呢。
她彻底下不了台了,恼羞成怒地扔掉胳膊,直接改掐我脖子。被掐了老半天,忽然在某个瞬间我愣住了,原来她是在用她的手在掐我的脖子。她的手很小巧,上面像所有的人一样,竟然长着十根手指。而且,那十根纤纤玉指归她所有,为她所用,她一出生它们就在她身上了。它们已经陪伴她二十多年,如果不出意外,它们还将陪伴她接下来人生的每一天,每一年,直至她最终像所有人那样默默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一切,她竟还从未察觉。
乙
1
见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辆车的方向盘上,胳膊上还有自己的口水。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还是在车里,还是有自己口水的胳膊。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做梦吗?她在哪儿?
车里没人,就她一个。车门开着,像是在邀请她下车,也可能她醒来前已经有人下去忘了关门,或大大咧咧地没关门。她再看了一遍车里,确实没人,除了她自己。左右门开着,其他车门也都像平常那样关着。可问题是,这不是她的车!
这是谁的车?什么人的车?她怎么会在这车里?她是不是被绑架了?她再看看自己的手和脚,手腕上既没绳索也没被绳索勒过的痕迹,两只脚踝上也什么都没有,就和平时一样,就像平常那样,它们既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被捆起来也没有像犯人那样被戴上脚铐,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原本就属于她的那两只自由的脚,随时可以自由行走,一前一后来去自如的脚。
她再摸摸脖子,又在右上方的后视镜照了一下,脖子上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还是她原来的脖子,光滑、细长、原封不动地在她身上裸露着的脖子。就是说,她身上没有任何被绑架的痕迹。
但是她感觉自己被绑架了。她的这个人被绑架了,她的整个身体被绑架了。一种软绑架?有没有一种绑架叫软绑架?
异常安静。空气出奇地清新。她推开方向盘甩掉座椅从车里出来,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原始大森林。是的,一片原始森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之上。除了古树、阳光、面前的一个小湖和小湖对面的一个小木屋外,就是身边的这辆黑色汽车了。
她又盯着汽车看了一会儿。奇怪,这辆汽车是怎么开到这儿来的?她在汽车四周没看到有什么路,而这辆汽车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这儿。而且,里面还坐着一个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一个二十八岁了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女人。
“一个男人的汽车,中年男人。”她细细打量汽车,想,“典型的中年男人喜欢的风格,黑色、硬朗、老旧。开了好些年了。”
她走过去,把开着的那扇门缓缓推上。仿佛关得快了它会掉下来,即便不掉下来也会发出突兀的咯吱声似的。
她从没有这样慢吞吞地甚至有点儿悠闲地关上过一扇车门。这样关一扇车门在她来说是第一次,头一遭。她甚至都有点儿惬意,仿佛在厨房漫不经心地剥下一片葱皮。
是啊,它是怎么开到这儿来的?这个大家伙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活见鬼!实在找不出线索,她才把注意力转向面前的那片小湖和湖对面的小木屋。
她并不急于沿着湖边绕到对面去,用最短的时间出现在小木屋的门口。
她在湖这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木屋的外观和内部。她甚至都觉得,这栋小木屋就是为她所站立的这个位置设计的,就是为此刻站在这儿的她所设计的。
因为木屋的正面,也就是正对着她的开有门窗的这一面,不是几乎而是完全地保持透明——一扇透明的玻璃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现在,从她这个距离看去,用于区分门和落地窗的那个黑边儿完全消失了,不见了。仿佛小屋的正面根本不存在那扇落地窗似的,仿佛小屋的正面完全就是一整块透明玻璃,而所谓的门,只不过是在那块玻璃的左下角划出来的一个直立的长方形。
隔了老远就能看到,屋内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把椅子——白色的简易椅子。再要说,就只剩下椅子下面那一整块完整的地板了。对了。椅子后面的墙上有个画框,框着一面小圆镜一样的东西。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实在没什么要看的。
“可能是新建成的小屋,还没启用,甚至家具都还没放进去。一会儿小屋的主人会来吗?会出现在这儿吗?”这样想时,见素不由得想到了身后的汽车,“难道那辆车就是屋主人的?一定是。她就是被那人绑架(是绑架吗?)到这儿来的。可那人去了哪?他现在在哪儿?应该就在不远处的地方,天黑前他一定会回来,他的车还在这儿,他不还得开车回去吗?”
这样想着,见素就把自己的处境合理化了。就是说,她至少还在晕倒之前的那世界,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在不同的地方罢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晕倒前和晕倒后所在的两个地方,只不过是同一个世界的不同地方。至少现在,她还是这样想的。嗯,她能这样想,本身就已经是努力的结果了,她就已经很努力了。
可事实上是这样的吗?这个问题暂时她还不敢触碰。现在,此时此地,她只想把自己的处境合理化、正常化:她依然还在晕倒之前的世界上,什么都没变,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现在她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静待木屋主人回来,抱歉地为她打开车门请她上车,载她回她晕倒的那条街。
回去之后她就全当什么也没发生,她仅仅是突然在大街上晕倒了,然后又醒了。就这么简单。这个地方,这辆黑车、这个小湖和对面的小木屋给她留不下什么印象,一周之后她就都忘了。
说不准,她还会和这小屋的主人成为朋友呢。没什么不可能的。随着小屋的不断完善,他会不时邀请她去做客,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建议她拉上她的三两个朋友。他之所以会这样待她,完全是为了补偿这次对她的无礼和冲撞——他竟然在她晕倒的时候把她带到这儿,让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可是他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儿来呢?仅仅是让她这个陌生女人参观一下他新建的小木屋吗?好像也不大说得通。
见素这样想时,在湖边转了转,还去周围的林子里看了看,甚至,她都在林子里远远地看了木屋的侧面,但始终没到木屋那儿去(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没去)。不过,她看到屋子的一侧有扇小门,仿佛是特意为借宿的过路人设计的。
天很快就黑透了。她一直在等的屋主人没出现。她出来的那辆黑车仍在原处,但已经看不大清了,与其说它被一种名叫黑暗的物质吞没,还不如说它顺从地将自己委身于那团从林中漫出来的夜色。小屋的灯没有亮起,始终没有亮起。这说明屋主人确实没回来,没从屋子后面的哪个她没看到的后门进去,进到屋里面。这个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出奇地繁密,在湖面上闪着,那些闪光固执地提醒她,她此刻身在其中的,是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回车里呆了一会儿,又出来在湖边呆了会儿。她有意让目光回避着四周黑压压的森林,它们披在身上的庞大的黑暗让她畏惧。她像只身出现在一个只有一面湖水和一个小木屋为场景的舞台剧中,舞台上方的灯光只照亮了需要被照亮的湖和木屋,四周的森林只有在涉及到白天的剧情时才会被照亮,而此刻已然是深夜。空气很湿,她又一次返回车里,甚至不排除在车里呆一宿的计划。她反锁了车门,把副驾驶座位的窗户摇下一公分的样子,在驾驶座位上趴着方向盘趴了一会儿,然后又从前排跨到后排,在后排座位上躺了一会儿。后排座位能躺,这个太舒服了。后来,她还把外套脱下盖在身上,像是真的要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过夜那样侧身躺着,躺了很长时间。
2
“我累了。”我说。
“那你歇会儿。”闪烁说。接着她问我,“要不要毛巾,擦不擦脸?”我说要。她又问:“热的还是凉的?”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问,“湿的还是干的?”我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压制着内心的不耐烦:“都行。”她离开书桌跑去洗手池那儿,我分明听到她打开又关上柜门的声音。不出所料,接下来她递给我的果然是条干毛巾。
我睁开眼睛,并没有马上去擦脸,而是久久地盯着手上的毛巾。“怎么了?”她不解地问。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你问我要不要毛巾的时候我说要?”
“擦脸啊。”她不以为然地说。
“我为什么要擦脸?”我认真地问她。
“因为出汗嘛。”她是那样确信自己的回答。
我说不是。我之所以需要不时地擦脸是因为我的油性皮肤。“我的皮肤是油性皮肤。”我说。“我的不是。”她马上又把重点转到她那儿了,“我的好像不是吧?我不觉得需要时不时擦把脸什么的。”我说:“我说的重点不是皮肤,不是你的皮肤和我的皮肤。我说的重点是我为什么会不时地擦脸,我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 ”
她不耐烦地冲我摆手,敷衍我:“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是你皮肤的问题我知道啦。”
我严肃地说:“你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像是胸口有一小股儿怒气要往外冒,被她压住了,她尽量好声好气地对我说:“你一开始不给我说,我当然不知道,现在你告诉我了,我不就知道了?”她还果敢地看了我一眼,看我的表情,“你怎么能说我不知道呢,我一开始是不知道,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我是说你就是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把脸转过去不看我,背对着我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了一下,理了下思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知不知道原因,知不知道我不时需要擦脸的原因是什么,不是这样的。我的重点不放在答案上,不在答案那里。我之所以说你现在还不明白,是因为你一知道原因一知道答案这个事儿就结束了就合理了,这才是关键所在。”
“你说得对。”显然是那一小股怒气在说话,“你说得都对。”
“我不是要你说我说得对,这毫无意义。”我说。
“那你要我怎样?”她瞪我一眼,做了个要把毛巾拿走的动作,“还要不要?”
我深吸一口气,接了毛巾。
3
我在用毛巾擦脸的时候,留意到她虽说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等着,等我擦完把毛巾递给她。她表面上和往常一样,实则完全不同。她不耐烦的神气儿里透着一股不能说是自以为是的傲慢,而是一种难以遏制的野性。
我说:“你要是觉得麻烦以后我就自己来,我完全有能力去洗手池那儿洗把脸,洗完再擦比直接擦还好。”她说不行。她赌气地说:“你还有能力自己敲键盘呢,以后你也自己在键盘上写你的小说得了,我把笔记本电脑也还你得了。”我说:“是啊,没错啊,就应该是这样的嘛。”
“可为什么刚才是我在打键盘你在口述?”她这么问还把我问糊涂了。
我在躺椅上坐起来,冲她瞪着眼睛说:“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会躺在这儿口述而你却在书桌上敲键盘呢?我完全可以自己坐在书桌前用笔记本电脑写作的啊。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
她要我别说了。我说我倒是想好好说说。她坚持要我打住,甚至不无示弱地说:“我让你别说你就别说了,行吗?”我说:“为什么不说呀,你说不说我就不说了?我倒真想好好说个明白。” 她突然面黑心冷地说:“说明白了又怎样?又能怎样?你好好想想。”
于是,我只好又在躺椅上躺下。
我们谁也不说话。看得出,她还气鼓鼓的,还在平复。
我说:“你把电脑合起来吧,先合起来。”她问为什么。我说:“我不习惯对着小说。我们这会儿都不写了。”
“感觉是把它晾在这儿了。”她忽然被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触动了似的,顿时欢快起来。
我冲她笑笑。她也意会了我的意思:“你说对了,我就是这个感觉。”
她轻轻合上电脑,离开书桌,在我这儿坐下,问我一会儿不写了吗?我说不写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她讨好我:“要是一会儿还想写的话我们再开始。”我说:“不写了。”她说:“凡事无绝对。”我闭上眼睛,没再理她。她呢,却一直坐在旁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再说,像是在我眼皮外面缓缓消失了似的。过了会儿,我睁开眼睛,看她还呆坐在那里,就说:“是啊,凡事无绝对。”
她纳闷儿我怎么还在这个话上。
我说:“你一不小心说出来的这个‘凡事无绝对’,让为师感慨啊。”
“愿闻其详。”她又坐端正。
我说:“以前写小说的时候,哪想过旁边坐个人也能写成小说,现在不也行了嘛,你来了之后不也可以了么,凡事无绝对。
“你刚来那阵儿我一直不适应,不习惯,我后来想,原因可能是,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书房还可以再进来一个人,再接纳一个人,多少年一直是我一个人活动的书房还可以两个人同时在里面活动,这也让我觉得凡事无绝对。
“一开始你只是说在我这儿看看书,保证绝不打扰我,没几天又说要跟我聊聊这聊聊那,这些都没什么,真的,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一个年轻人,想读书、对文学感兴趣,甚至因为文学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这些我都是支持的。直到忽然有一天你看书时突发奇想,当然,也不能说是突发奇想,而是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个念头,说实在的,一直到这儿一切都还挺好的。你建议我采用一种新的写小说的方法: 口述写小说。你说我只负责往躺椅上那么一躺,只说就可以了,你负责在电脑上录入。我一听就否决了,坚决否定。‘怎么可能呢,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这可是严肃的艺术创作! 你知道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我赋予写作多重大的意义吗?’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后面还有很多,一大堆话,都是情绪更激烈的表达,甚至是对你的指责、斥责、谴责。这些我都没忘。我当时觉得你侮辱了我的写作,你没把我的写作当回事儿,你觉得我写小说就是玩儿,怎么高兴就怎么玩。我当时觉得你把我的写作肤浅化了,庸俗化了,娱乐化了。我气都差点儿没上来。不过后来我想,你不过就是个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孩子,能知道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可你第二天一来就大谈特谈前一天发现的新大陆,你所谓的口述写作法。起初我仍是很反感,我都冒出了赶你走的想法,我想长此以往还不知怎么着呢。你之所以能大谈特谈那个口述法,分明是回去查了资料做足了功课。说实在的,你说的很多我都是第一次听说。你还举了不少例子,那些例子也不由得让我开始转念尝试新事物,而且你把话说得很活,说什么‘就尝试尝试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可行就算了’‘试都没试过凭什么就坚决反对’‘师父您放心,有徒儿的十根纤纤玉指键盘这块儿就不劳您大驾了’,我记得很清楚,你还奓起十指给我看,还在我脸前晃了半天,好像它们真的是玉做的。接着,你用它们把我按倒在躺椅上,然后又飞快地将它们在书桌那儿的电脑键盘按键上铺好,说了句‘可以开始了吗?师父’,于是就到了我们今天这一步。”
“所以说凡事无绝对! ”她推一把我的胳膊,“是不是又要这么说?”
“感慨啊,”我坐起来,“我是感慨诸行无常,很多貌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则都是暗中波澜壮阔地生成出来的,实则都是惊天动地的。”
她却忽然又回过神儿来,再推我一把,粗着嗓子说:“不是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了嘛,你怎么还是说了,而且还说了这么一大堆,还说得这么明白! ”
我说你也没打断我呀。
“我就有意不打断你,我就想看看你怎么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痛快了吧,舒服了吧,可这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吗?什么也改变不了。”又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我没说要改变什么呀,”我说,“我只是感慨,只是感叹罢了。”
她不说了。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没声没响地说:“感叹什么呀,感叹刚才说的那一堆呀?”
我长吁一口气:“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无法挽回了。其实啊,我感叹的呢,是摆不脱你了,也就是赶不走你了。”
她挑了下眉毛,意思是怎么说?
我说:“平心而论,我现在还多少有点儿依赖你的口述写作法了。我本来是没准备留你的,你来之后我想着你自个儿看一阵子书觉得没意思也就走了,我想着你来我这儿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学文学啦规划文学的人生啦什么的,无非都是乱投医的幌子。真的,一开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别说你在我这儿学什么文学,首先我就不认为文学是能学的,甚至‘学文学’这个语句本身就是个病句,算严重的语法错误了。没有这样的说法,至少在你来之前我没听过这样的说法。”
她又瞪我,嫌我说她,不服气,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我说:“不要介意,不要自作多情,我重点是在说事情上。你可以说学习文学理论。理论是可以学的,也可以说学习如何阅读一部文学作品,这些都没问题,但不能说‘学文学’。文学这个概念包涵的内容太多了,小说、诗歌还是戏剧,里面样数太多了。”
“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确,这东西不能学也不能教。对你来说是不能学,对我来说是不能教。”
“那……那不是就没办法了?”
“倒也不是,”我说,“要不那些小说家、诗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还是没听清楚,我刚才说的是学和教,已经说清楚了这条路是死路,你就不要走了。”
“请师父为徒儿指点一条生路! ”她单腿下跪向我双手抱拳,很严肃的样子。
“你先起来。”我故意放慢语速。
“请师父指点。”
“我说你先起来。”
“请师父指点迷津。”她两手抱拳搭在前额的样子,仿佛是在手搭凉棚远眺着地面的某只小虫子。
“还迷津呢,”我说,“你起来我告诉你。”
她这才起来又坐回躺椅边。
我说:“真正的路,也就是你说的和我刚才说到的生路——文学的生路,其实说出来人都不大信、不愿信、不敢信,总之是不信。不信是因为没有信的能力,所以通常呢,说了也白说。”
“师父您说吧,在我这儿您肯定不白说。”她一副摩拳擦掌之状。
“那我可说了?”
“您说吧。”
于是我说:“真的东西往往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可人们就是看不见。而且,还总以为很遥远。这不很奇怪吗?这不荒谬吗?明明就在眼前的东西却认为它在天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眼前的东西、目前(此处为字面意思)的东西不触目,没有触碰到他们的目光,他们自然也就看不见。所以呢,你要抛弃你所谓的错误的‘学文学’的想法,去让书架上的一些书、一些小说家和诗人的名字变得触目吧。”
4
“师父,什么是触目啊?”
“触目就是触碰到你的目光。”
“师父,我给你按按太阳穴吧。”她说着,去了躺椅后面。“椅背太宽了,”她在后面伸直胳膊,“我够不着。”
“是勉强能够着吧?”我说,“只不过比较吃力。”她“嗯嗯”着,又跑到前面来,说她去把书桌的高椅子搬过来。我说:“不用了,我坐你这把小椅子吧。”“那我坐哪儿?”我指指躺椅。她说:“知道了,不过我得先把椅背往上调。”说完,就坐在躺椅上调椅背了。我则坐在躺椅边,她一直在坐的小椅子上。
“那把小椅子是配茶桌的。”她边调靠背边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此刻这个闪烁并不是在我的书房,她也不是一个对文学感兴趣的青年,而是我们此刻正在一间她这位护士再熟悉不过的病房,因为有病人马上要从手术室搬进来,所以她正手忙脚乱地调节着病床的高度、床头的高度,一边调节还一边以一位医务人员的身份跟我这位早已住下的病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什么,比如“您来了多久了”“持续高温,最近都没雨”“没事多出去走走”之类的。
我说我知道是配茶桌的。
她说不过马上它就要配这把躺椅了,说完示意我坐到她前面去。她已经调好并坐好了。
“师父,我觉得你说得挺深的。”她用两只大拇指有规律地按压我的太阳穴,似乎是闲闲地说。
“嗯。”我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她。
“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个‘触目’还挺复杂的。”
“嗯,”我又准备这样回应她时,觉得她说得有问题,就说:“不是复杂,不能说是复杂,说复杂就错了。”
“那应该怎么说呢?”
“嗯……我想一下,”我说,“你可以说它麻烦。”
“麻烦?”她停了手。
“对,麻烦可以。”不过我转念再一想,又说,“麻烦这个词仅仅是相对你刚才的 ‘复杂’来说的,麻烦要比复杂确切。复杂是把触目当成对象了,当成某个东西了,并且还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某个东西。麻烦就好多了,麻烦就有了你是在和它打交道的意味了。”
她的手又动了。不过这次按得好像慢吞吞的,有一下没一下。
我又接着说:“就是说,当我们用麻烦这个词说‘触目’时,当我们说关乎触目的事是很麻烦的事时,我们没有把‘触目’当成一个可以与我们完全无关的东西对待。”
“师父,我觉得你讲得太高深了。”
“我觉得还好吧,”我说,“我已经讲得很浅显了。”
“可我为什么听不懂呢?”
我想了一下,有意温和地说:“可能是为师讲得还不够浅显吧。其实刚才我们只是说了复杂和麻烦两个词哪个更适合我们说的‘触目’。其实,在这块儿我更喜欢的一个词是‘微妙’。”
“微妙?”
“是啊,触目的一瞬间一刹那,是很微妙的,稍纵即逝的。”我忽然来了兴致。
“什么是微妙啊?”我感觉她都快按得睡着了。她在后面打瞌睡吗?不然怎么会问出这么突兀的话。
我说:“微妙啊,你问什么是微妙的话你就算问对人了,别人未必知道也未必感兴趣。不过我告诉你,微妙可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概念。”
“嗯?”她像是突然醒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
“甚深微妙法。”我说,“无上甚深微妙法。金刚经开头的话。金刚经一开头就谈到微妙。”说到这里,我的兴致更高了。
“师父,我累了。”她竟然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要她停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顿时睁开大眼睛,问我怎么了,我说:“你……”
“我……?”她搞不清状况。
“我说到哪儿了?”我问她,“我都说什么了?”
听到我原来问的是这个,她又立即软下去:“我想睡会儿。”我说:“不能睡,坚决不能睡! ”她不管,眼看就要往椅背上靠,我又把她拉起:“最关键的时刻,讲到最要紧处,你竟然要睡觉?掉链子?”
看得出,她还在勉强去睁眼皮,却一次比一次无力,最后,终于还是顾不了外界的情况,倒在了椅背上。
5
闪烁睡着后还在闪烁。
她不是说睡着了就不闪烁了,只有醒着的时候闪烁,不是的,她就是睡着了她还在闪烁。而且,甚至是现在才开始真正地闪烁了。
真正的闪烁就是在她不知道自己在闪烁的时候的闪烁。
真正的闪烁绕开了这个名叫闪烁的家伙,跳过了她的身体和意识,一些细微的光亮开始蹑手蹑脚地,瞒天过海地在她的身体外围出现。
这些光亮默不做声,也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它们确实存在,并且还将更加繁密。它们像是一粒粒被击碎的微尘,在她身体的外围仿佛有意识地聚集,聚集之后又缓缓散开。接着,是再一次更有力地聚集,像是循着海浪拍击海岸的节奏。
我忽然觉得刚才要说给她的东西不那么重要了。
她现在看起来,像个摇篮里的婴孩,返回到一种巨大的安宁里。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她身上的一切突然都停止了下来,整个身体完全被呼气吸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接管了。空气被她的鼻孔吸进身体,在体内兜一圈儿,很快就出来了,接着是再一次、再一次……
没有人会厌倦呼吸。
世上没有会厌倦呼吸的身体。
每一具身体存在于世,正因为不具备厌倦呼吸的能力,所以才被称其为一具身体的吧。
身体是呼吸爱好者。
每一具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幸福地满足着自己的呼吸爱好。不论它醒着还是睡着,不论它意识到了还是没意识到,它都感觉满足,幸福。
我明白了,闪烁睡着时的闪烁是呼吸的闪烁,是一名潜伏的未亮明身份的呼吸爱好者的满足在闪烁,幸福在闪烁。
它为能这样呼吸着,此时此刻就什么也不做地呼吸着而放出光亮。这种光亮在鸣谢眼前的这个此时此刻,鸣谢当下的一次又一次顺畅地呼吸。
鸣谢,就是发出鸣叫来感谢,来致谢。
鸣叫是一种声响,一种只有发出者本人才能发出的声响,一种必须经由发出者本人亲自发出,才能发出的声响。
我忽然觉得躺椅上沉沉入睡的不再是闪烁了,而是一只即便睡着了却还在奇异地鸣叫的鸟。
“我以后就叫你闪烁鸟吧。”我坐在书桌前,转向她,注视着她,小声对她这样说。
忽然怕她着凉,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又取了条毛巾被给她盖上。
做这些时,我觉得自己既是一名幼儿园阿姨,又是某个珍稀鸟类保护协会的成员。
丙
1
这天早上,见素醒来睁开眼睛,以为自己还在车里,以为还会看到车外面的那个小湖和房门紧锁的小木屋,以为她还得再无所事事地等下去,等那个小木屋的主人出现,再不然,就是等别的什么情况出现。总之她以为她会继续在那片梦境一样的原始森林里呆着,不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自己原来的房间——也就是她在小湖边的黑车里醒来之前,在大街上晕倒之前,在前一天出门之前所在的家里的卧室。
时间好像倒流了一样,一路又从小湖小木屋退回到了前一天出发时的情形。只不过时间做了调整,由前一天出发前的下午四点提前到了早上九点。就是说,难道她前一天下午四点并没有出门,这可能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前一天出门后也没有在大街上晕倒?没晕倒的话,也就没在湖边的那辆黑车里醒来,也就是说她根本就没有真的去到那片森林,森林里的小湖、小木屋、黑车不过是刚刚醒来之前的一场梦而已。可是,是这样吗?昨天下午至晚上经历的一切,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她还能闻到林中空气的那种原始的清甜,还能看到湖对面始终一动不动的小木屋和它门上挂着的那把锁。
不仅如此,她在床上一坐起来,就看到地板上从门口一路踩到床边来的鞋印,粗暴的、带着厚厚污泥的鞋印,鞋印的终结处,倒着她昨天脚上的那双鞋。这一幕完全超出她已有的生活经验。也就是说,她竟然第一次没在大门口换上拖鞋,而是直接穿着外出的鞋子粗暴地踏进了卧室,然后一直走到床边,脱鞋、上床、睡觉。这还是她吗?这根本不是她。那这是谁?一个野蛮人?一个回来连换拖鞋都不知道的野蛮人?
她光着脚走出卧室,果然在客厅地板上发现一行从大门一直到卧室门口的厚重脚印。看来,昨晚她是自己回来的。她自己开了家门,并且穿着在小湖边转悠的鞋子,一路上了床。
她在洗手间照了镜子,镜子里的她还是她,还是原来那个她,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这让她很放心。也就是说,照镜子这个举动还像平时一样自然,一样寻常,一样理所当然。她在镜子里照出来的,还是平时看到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像一些惊悚小说里幻想出来的那幅场景。她还是她,还是她认识的她,这就太好了。镜子反馈给她的,还是她之前无数次照镜子照出的那个影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子,还年轻,还不到三十,但也差不远了; 鼻翼稍左一点有颗不明显的痣;匀称排布的五官,除了女性的精致,还透出一份似乎只有男性会具备的硬朗。
就是说,镜子没有欺骗她,镜子还是原来的镜子,呈现出来的还是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的样子。镜子还是好的,她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一副从原始森林突然冒出来的原始人的样子。
她检查了每个房间、阳台、厨房,家里能检查到的每一处,都没发现异常。除了那双鞋和地板上的一排鞋印。她把鞋直接扔进垃圾桶,然后趴着用湿毛巾一路清理了地板上的鞋印(很多地方都还用到了工具箱里从未用过的那把小铲刀)。最后,她脱掉还在身上的前一天的所有衣物,统统扔进洗衣机。洗衣机立即开始它沉闷的往常被她误以为是噪音的那种歌唱。
2
见素又回来了。那个晕倒之前的见素又回来了,原模原样分毫不差地回来了,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既没少一根毫毛,也没多出一根毫毛地回来了。
她再次回到了二十八年来没有一秒钟不在的那个世界,即便是她睡着她也确信自己仍在的那个世界。那个她从小到大有哭有笑有悔恨的世界,那个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好多愿望要实现的世界,虽说那些事情所有人都在做,就好比恋爱、结婚之类的;虽说那些愿望每个人都会有,人手一份,几乎没什么不同,但她确信她需要它们。大家不都需要么?大家需要的她自然也需要。她可不是傻子。
就是说,见素听着洗衣机的歌唱,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又化了个妆,看着听着闻着晕倒前她就在其中的这个世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生活。
这日常生活像个巨大的浴池一样,盛满温度刚刚好的热水,正等着她泡进去呢。这样想时,她都险些醉了。
她在门口的鞋柜里挑了双买了还一直没穿过的新鞋,试了试,刚好和购买时在商场里试的效果一样。接着,熟练地用两根手指拎起换下的拖鞋,将它们放回鞋柜。正要出门时,她才想起得先打个电话。
“喂,你在吗?”
“怎么,你过来吗?”
“你在的话我就过去。你在干吗呢?支支吾吾的。”
“刷牙呢,刚起床。”
“嗯,我现在就出门。”
3
美空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当然这种看法只是一般人的看法,也就是大多数人的看法。见素倒不这么看。就算她真的是个自大狂那又怎样?只要处得来,就不算什么。只要自己不觉得讨厌,不觉得难以忍受,就可以了。见素就是这么看的,甚至她都有点儿欣赏她,觉得她有可以欣赏的个性(也可能见素觉得自己太没有个性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她是美空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
美空这个名字是美空自己后来改的。她之前叫意云。一个发不出声的名字,无论怎么叫都叫不大声的名字,一个无法用来喊的名字。别的都好,就这点让美空不满意。有天她找到美和空两个字,把它们往对方那儿一凑,就有了一个新名字。见素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叫美空了。很大程度上,见素和她做朋友,和她这个名字也不无关系。
“美就是美,空呢……啊,好虚无啊。很美的一种虚无,很虚无的一种美。”一开始见素就说出了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感觉。不过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们刚认识那会儿。从那之后,每次见面,不论说到哪儿,说到随便什么事情,见素都会不失时机地来一句:“啊,好虚无啊。”她几乎把这句感叹当成了美空的绰号,而美空呢,不知不觉也把这句看成了见素的口头禅。
不过,这次见素一进门这个“啊,好虚无啊”没来,没出现。美空感觉自己整个人突然少了一半似的。“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进门后,见素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最靠左的位置,左边靠近一扇小窗户,那是美空为自己静坐特意找人开的。
“你很少一大早跑我这儿来,说‘没什么’我可不信。稍等我一下,我去把洗衣机关了。”
不大的客厅突然安静下来。美空为见素接了杯水,在她平时静坐的那块紧临见素的地板上坐下:“那我就陪你坐会儿吧。”说完,缓缓闭上眼睛。
美空这个静坐,怎么说呢,对她自己来说仅仅是个生活习惯,谈不上打坐或坐禅。她自己是这么看的。她说她自己这个叫随意静坐,甚至连严肃的静坐都算不上。她说的这个随意静坐是什么呢?就是她现在陪见素的这种静坐。可以聊天,可以喝水,可以听音乐,几乎除了眼睛是闭着的,只要能做的什么都可以做。但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眼睛得闭上。所以有时,她会在闭眼之前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一杯水,或一小碟干果,或一个音乐播放器。这样她就在想喝水、想吃零食、想听音乐的时候就可以……把手那么轻轻一伸,再一探,所欲之物便手到擒来。“这个不适合你,只适合我,也不适合全天下人。”有次她这样对见素说,“你们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对静坐要求太高了。你们静坐就是要静坐,我静坐仅仅是个习惯,我称它为美好的习惯。”
“那你这就不能叫静坐,干脆叫它‘闭眼’得了,‘闭眼游戏’更好。”见素说。
“随便怎么叫。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你们理解不理解对我来说不重要。”
从那之后,见素再没关注过美空的这个“随意静坐”。现在,美空又开始了,还是老位置,那块已经习惯被美空坐的地板。她也是老位置,凑着那扇小窗户。
两人谁也不说话。或者说,美空闭着眼睛在等见素说,可见素一直没说,呆坐着。两人一坐就是很久。
也许见素来就是为了能在她这儿安静地坐坐也说不定。见素只想找个能安静坐坐的地方,坐多久都可以的地方,并且还不是她一个人坐,还得有个人陪着,并且那人也不能说话。美空这里再合适不过了。除了美空这人,美空这儿,这样奇怪的要求,用美空的话说就是“天下人也都满足了”。恰恰美空就是这样的人。
美空一直闭目静坐。这次她没往手边放饮料零食之类,什么都没放。她只是往正对面的茶几上放了杯清水,但那是给见素的。见素一边想自己的事,一边不时看她一眼。有一会儿,她觉得美空这样就挺好的,晚上写稿子,白天接送孩子上学、负责孩子的一日三餐,再让洗衣机洗洗衣服什么的。单身妈妈美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再不说我可就坐着睡着啦。”美空突然说。
“我碰到件怪事,”见素不解地说,“前两天我不是把家门钥匙丢了嘛,昨天下午我说拿备用钥匙去再配一把,谁知一出门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就是浑身突然没劲儿了,抬不起步子。越走越觉得抬不起脚。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到了最近的诊所,还在小区里,又不想返回去。就想着再往前走十几米就是一个路边的条凳,再坚持坚持走过去在那上面休息。谁知走都没走到就失去知觉了。”
“失去知觉是什么意思?”美空虽说闭着眼睛,但透过她眼皮下面眼珠的快速转动看得出,她已经在有意不睁开眼睛,有意延长她的“随意静坐”了。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失去感觉了。什么感觉都没了。就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没了。”
“低血糖?”
“不是病的事儿。我从来就没有低血糖过。”
“那说不准现在有了呢,你去医院看了没?”
“还没。”
“要我陪你去吗?”
“和病没关系。”
“你得好好查查。以前没有并不代表现在没有。”美空用手指挥着,像个因为眼疾无法正常用眼可又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的病患。
“你听我说完,” 见素说,“我说完你再说。”
“哦,你说你说。”
见素忽然不想说了。她正要说“我晕倒后去了……”时,忽然就不想说了。她觉得说了也白说,美空不会相信的。美空理解不了。不仅美空理解不了,就是她自己她本人也无法理解昨天的遭遇。她总不能说“我昨天晕倒后醒来发现身在一片原始森林,还有片湖水和一座小木屋”。这太扯了,无稽之谈。三岁小孩都不会信,她美空一个大活人能信吗?
关键是她不能说,她就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说一件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让她倍感羞耻。她战胜不了那种羞耻感。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从美空那儿出来,回到大街上。
她走的时候美空才睁开眼睛。美空确实在“随意静坐”的时候不轻易睁开眼睛。在这个前提下,她聊天,吃想吃的东西(甚至是打发时间的东西),喝要喝的东西(包括咖啡和各种茶),她甚至会在手里拿一个玩具或把件什么的,闭着眼睛细细玩弄。除此之外,她还听音乐,听有声小说,总之只要不需借助眼睛能做到的,她都多多益善。见素到底也没搞明白这美空算是闭着眼睛呢还是睁着眼睛,她的“随意静坐”的意义何在。美空回应她偶尔的好奇和疑问,永远都是“不适合你”,“不适合任何人”,“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静坐”。嗯,就是这样。
她要走的时候美空睁开眼睛,作为告别。用睁开眼睛这个举动来和见素告别。见素知道她这个做法,但始终不是很习惯。“不说拉倒。”她听到美空在身后这样说,在身后小小地赌了口气。
回到大街上,她选择原路返回。她想回去睡一觉,把这糟心事暂时忘掉。可什么是羞耻呢?刚才她感觉到的那种被她称之为羞耻的感觉是种什么感觉呢?她边走边琢磨着。
羞耻首先是种阻力,阻止她说她原本想对美空说的话。这阻力来自哪儿呢?她在大街上站住,环顾四周,似乎要找到或能找到那股仿佛也同一缕烟一片云一棵树那样呈现出来的阻力。但她立刻想到了某个电视剧里的一句话:世界并不是都由你可以看见的东西组成。是的,她随便那么找了一下的阻力就属于那种看不见的东西,而且它不在别处,不在外头,就在自己身上。她闭上眼睛感觉了一下自己。她觉得无力,浑身软塌塌的,没劲儿,像是浮在水里一样。她现在之所以能站立着不是因为她下肢的支撑,而完全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水的浮力,或者空气的浮力。
其次,羞耻这种阻力阻挡着她的存在,削弱她的存在。她现在完全没什么存在感了。她感觉整个人都被某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掏空了,身上的力量都被那只手抽走了。她表面上看起来和他人无异,实则已经是废人一个,行尸走肉一具。这种被称之为羞耻的阻力不断地削减她的身体,褫夺她的存在。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小,越变越小了。她在不断收缩,她感觉她最终会收缩成一块小小的压缩饼干,“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摔成两瓣。行人会绕过它,他们担心自己的鞋底会被弄脏,小孩子无视它,因为它已经不能吃了,已经成为废弃的食物。只有电线杆上对它觊觎已久的鸽子或麻雀会快速地飞下来,叼起一块,又快速回去。就这样,她,见素,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子,在这世上来了一遭,最后葬身在鸟儿的肚腹。
最后,这名为羞耻的阻力从何而来?就是说,为什么会有这种力?它来自哪里?“来自我这儿。”她这样问时,心里有个声音回答。并且,她亲自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来自是她又分明不是她的声音。“从我这儿来的。”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见素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下,闭上眼睛,细细倾听着那个声音。它的发出者,像是一个藏匿者,躲在一个见素不容易察觉的地方,又仿佛恶作剧地说:“你找的不会就是我吧?”
见素发现她有两个自己,两个“我”:一个在现实世界里活着,吃饭睡觉工作娱乐,也就是此刻坐在街边台阶上的这个肉身之我。另一个则是居住在这个肉身中的通常被称之为“精神之我”的“我”,它好像从不受肉身的限制,一个念头就可以踏上云端,潜入海底,或者进入浩瀚的宇宙深处,不断地追逐着宇宙不存在的边界。一个无限之我,一个终极之我。它会在见素入睡后去她梦到的任何地方,不受时间、空间的约束,行动起来速度快到没有速度,暂停下来每一秒钟都是寂然的永恒。这样一个我竟然一直就居住在见素自己身上,而她现在才这样明确地察觉到它,不疑地留意着它。更让她惊奇的是,不仅自己身上居住着这样一个无限之我,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她看得见看不见的每一个人类身上与生俱来就带着这样一个“我”,而他们也像这么多年来的她一样,把它给遗忘了。
“他们把它留给了孩子,艺术家、哲学家和疯子。”见素说。她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对着街道对面的行人、树、高楼和高楼之上的天空,对着她眼中的世界。她对着此时此地她亲眼看见的世界,仿佛是叹了一口气那样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不,还不是这样。应该说,这句话在她不经意的时候从她体内涌了出来,她的嘴巴就是它的出口,经由这个出口,它奔向了天空,席卷了大地。它在天地之间无休止地狂奔,游荡着,流浪着,期待能听到它的人出现,期待遇到能听懂它的人。之前的见素于它,只是一个寄存处,它被寄存在一个名叫见素的女性身体里,它随时都在等待那具身体产生可以将它涌现出来的力。经由那股力,它将脱离她的身体,元气淋漓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将成为这个世界最耀眼的那个东西,最具坐标价值的那个东西。
4
“人们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来都不感兴趣。”我说。
“最重要的部分?”闪烁停顿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最耀眼的东西!你指的就是这个吧,元气淋漓的超级之我?”
我说:“是的,就是这块儿。人们要么没听说过,要么就是听说了觉得不重要,一笑了之。人们怎么了?人们这都是怎么了?”
“他们觉得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更重要,物质啦什么的。你说的这是精神。精神看不见摸不着,人们就关注得少了,或者就根本不关注,只有等它出了状况才关注,比如得了忧郁症什么的。”
我说:“我说的不是忧郁症,和忧郁症无关。我说的是精神没错,但不是你说的与忧郁症联系那么紧密的精神。我说的是黑格尔谈的那种精神。”
“嗯,好吧,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精神不是与日常生活联系那么紧密的精神,可又确确实实在日常生活中。就好比陶渊明,他拥有很高的精神境界,却也在农村种地拔草。我说得对吗?”
“首先,我说的精神不是精神境界。你在陶渊明那儿可以说精神境界,但黑格尔哲学这儿就不这么说了。说到这儿,我转念一想,马上又说,不过,也不是绝对不可以。但得有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我们得明确‘境界’这个词的意思。在我们这儿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说。
我说:“境就是处境,境遇,境况。界是边界,界限。境界就是境的边界,也就是所处之境的边缘线。这样理解境界的话,你说的就不是很错。你说的陶渊明的境界,说的就是陶渊明所到达的对于人生处境的边界的体悟。这才是你要说的。”
“是啊,这才是我要说的。可我不知道境界一词的确切意思,直接就用境界这个词说了。”
“所以说你只会用,对于词语,你只会直接用它们,你只是简单地使用它们,对它们从未有过细细的观看,对它们缺少观看。”
“对词语的观看?”
“是啊,对词语的观看。对词语的观看就是对语言的观看,对语言的观看就是真正的观看了。你只有看见了语言,对语言观看过了,才能看见语言命名的那些东西,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东西,那些可感的不可感的东西。你也才会真正地使用语言,才能真正地使用语言了。”
“好深啊,太深了。”闪烁一屁股把小板凳坐翻了,倒在地上。
刚才她一直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不知怎么就突然翻倒在地。
不待我起身拉她,她已经再次坐回小板凳了,继续沉浸在刚才的“深”之中了,就像没摔倒一样。
“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语言和观看。”我说,“不过我说的对语言的观看不是目光的观看,不是视觉观看,而是心灵之眼的观看。并且,不是大脑思维的理解,而是心灵的体察和领会。默默的,无声的领会。”
“得意而忘言。师父您说的就是得那个意吧?那个意一旦会(会意的会)了,语言就不重要了。语言也只是工具。”
我表示赞同:“所以一定要破除对语言的执着,和语言相比,语言所说的那个东西才是重要的。不过我还是要纠正一下,你刚才说‘那个意’,这种说法是有语病的,是不对的。意就是意,没有这个那个的,意不是物体和物质,它无法用数量词来说。意是无限的,幽渺的。”
“意无穷。”她站来,宣布某件事的结果似的,转身去了洗手间。
“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个元气淋漓的神圣自我。”我看着她的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