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三叹

2019-11-14 05:38
核桃源 2019年3期
关键词:洱海大理

北 雁

写在前面:

洱海是云南省的第二大湖泊,同时也是大理四千年文明的摇篮,被当地各族人民亲切地称之为“母亲湖”。而今的洱海是目前全国保护较好的内陆淡水湖泊之一。2018年,全湖有7 个月水质达到Ⅱ类。洱海沿岸分布着大约100 个村落,从古至今,这些村落人民的生活起居直接面对洱海,是洱海保护的主战场,同时也是大理白族最主要的聚居区,保存着较为完好的民风民俗、优美的自然风光、积淀厚重的历史人文。2015年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大理考察时,提出了“一定要把洱海保护好”的重要指示。为此,笔者于2018年3月开始,利用各种节假日机会围绕洱海徒步行走一周,深入洱海沿岸的所有村落及各种河流、山脉、古迹、名胜、岛屿、湖滨,做了一次认真细致地田野调查,历时将近一年,跨越四个季节。从见证洱海的现状入手,寻访洱海的历史足迹,同时对当地民风民情及现今人民生存状况进行详尽地考察,从而对当下的生态文明之路进行深刻地反思,每一次到达,都会有无尽的发现与感思——

其一 从螺蛳登至海舌

2018年6月22日,星期五,阴

因为参加一个持续好几天的培训,难得空出一下午的休息时间,匆匆吃过会议提供的午餐,我便提前一天独自前往洱海。接上上周的行程,原来向阳溪村和螺蛳登是连在一起的。螺蛳登往北,环海西路以西是耕地,秧苗青青,绿意可人,往东亦有少量的田地,接着才是湿地,洱海隐在柳林背后。

蟋蟀沟是湾桥和喜洲两镇的分界线,过沟便是和乐村的地盘。我停下步来,顺着河沟走到水边。洱海前面先是一片树林,接着是一块面积很大的湿地,由柳树、桉树、水杉,还有高大的荷杨组成的林子,那是洱海边的百鸟天堂。河沟穿林而过,水还算清澈,水底的游鱼排出密集的长队,在我的脚步声中像是一群惊慌失措的飞鸟,有的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水中留下一团泥污。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捉鱼的快乐,那时常有人会因为一条食指长的小鱼迟到,或是挖坏了沟边、田埂,因而成为老师和家长责骂的对象,但他包在荷叶或是塑料袋里的小鱼,会引来许多同学无比艳羡的目光。

几个周接连不断的雨水,让洱海水清澈许多。远处的村庄被绿树包围,曲曲折折的湖岸,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近岸多有水生植物,一点点艳丽的小花开满湖面,如同撒满夜空的星星点点。湖风轻拂,送来一丝丝凉意,这个时候最适宜在湖边的草地上小坐。但我却不敢长久停留,因为紧随天气和雨水一起健长的水草已至齐膝的高度。昨日已是夏至,一出太阳,天气就立即暴热起来,万物健长,到处一片生机勃勃之象。湖岸风吹苇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掩藏着鸟儿快乐的啼叫。记得早年在家,每至立夏过后,大人就不再准许孩子们到草丛里玩耍了,说草丛里有“长尾巴怪”。早晚时节,大人们连自己出门也都会变得备加小心,点个火把或是打个电筒,院心里也常会随地预备着些防蛇的棍子。而节令一到,农人们还会从灶窝里撮上些草木灰(也可能是石灰末),沿着房子、大门和围墙脚厚厚地撒上一遍,俗话说是“勒墙角”,而院子里用来洗漱的水塘边也会种上菖蒲草,据说这样就可以防制毒蛇了。

是的,蛇有可能是让所有人都谈之色变的动物。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放学路上,正当我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快乐行进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条青色的长蛇突然从路心横穿而过,仅只两秒钟就不见了踪影,吓得我就似被使了定身法一样,立刻在原地呆立不动,直到后面来了大人,才怯生生和他结伴而行,并告诉他刚才有一条蛇经过。此后几年时间,每当一个人走到那个地方,我依旧还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如今这样的回想也让我略有几分脊背发凉,便赶紧离开湖滨草地。但我知道其实蛇在当下已经变得十分稀少了,有蛇出没,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地方生态良好的标志。环境的变迁,加之我们人类的贪婪,在今天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地球上,每天都会有一些物种永远地消亡。湿地里,包括蟋蟀沟在内的许多沟河,在水流平缓处被人支上了迷魂阵和渔网,一层又一层,此时差不多正是鱼儿产卵的季节,可这些水中精灵得穿越多少困难险阻,方才可以完成它繁衍后代的使命,稍有不慎,就会带着一腔尚未产去的鱼籽,成为我们餐盘里的美味。早年曾听大人说起,老家当年也有猎人,但在动物繁衍季节,他们是不会上山的。可如今我们却不给一条鱼休养生息的机会。我说过,保护洱海不是为了打包一湖纯净水,没有水底完整的生态系统,会使我们一切抢救性治理都变得软绵无力,甚至徒劳无功。

和乐村鸡犬相闻,它属于河矣江村委会。这个村子我朝前来过,凭印象应该就是再往前不远的江上村,但此刻村前却正在大拆大建,地面坑洼不平,一辆辆大车来往不断,我看不清它们载着些什么,因为车轮下面浓烟滚滚,扬起一大片粉尘,顿时将我心中所有关于这个村子的一切美好印象都一扫而光。河乐沟从繁忙的工地中央穿过,最终流入洱海。但入海口却有两三艘采沙船,湖岸上立有一堆堆砂石,晓不得这是为了清淤还是采沙。多年从事洱海环保研究的杜宝汉先生认为,洱海保护该当补沙,因为沙石亦有水体进化的功能,数年前因为洱海中过度的沙石采集,破坏了水体的自净功能,所以他认为补充湖底和沿岸的沙石能够提高水体的自净能力。

电子地图显示,河矣江共有四个自然村,和乐分南北两村,河矣江村外还有一个自然村就是我们去过的江上村。环海西路从和乐北村中心通过,按照路标和记忆,我想我们就是从这里到达江上村的。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在这个村子娶了媳妇,去年雨季他约我们全家人一起来吃鱼,我们就在一个僻静的农家小院,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满目青青的颜色,正好让我一贯疲惫的视觉神经有了难得的放松。女儿则让同学的女儿带着,和家里两个年纪稍大的小表姐一起,玩得特别开心,甚至四个人还穿成一串,一起骑电动摩托到隔壁村子的经销店买回许多零食。

同学的妻姐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农村妇女,闲时就在湖边的一个客栈打工。在她的陪同下,我们还去那个客栈参观了一转。这是一幢轩昂高大的海景房,临水一边是视野开阔的玻璃立窗,客房中心是一个很大的圆形浴缸,所以无论是朝阳初上的早晨还是晚霞绚烂的傍晚,也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泡在浴缸里,你都能够一眼看到气象万千的洱海。而另一边,则是气势雄浑、视野开阔的苍山和大理坝子,朝晖夕阴,田园诗色,尽入眼底。让人难忘的是客栈四层之上的阳台,被装饰成了轮船甲板一样,同学的妻姐说寻常时节,这里就是最好的上午和下午茶吧。远远看去,整个客栈如同一艘豪华巨轮,行驶在茫茫的洱海之上。

去年初洱海突发蓝藻,大理州迅速开启洱海保护“七大行动”,湖边所有客栈、餐厅被强制关停,这个客栈亦不能幸免。老板娘离去之前,就把客栈托付给同学的妻姐一家看护,同时还留下一条毛色鲜亮的萨摩耶母犬。微笑天使,是那条母犬的大名。习惯了先前客栈里日日爆满,游人如潮,而今无人问津的小狗却不甘寂寞了,我们一到大厅,它就高兴地拥上前来,左突右跳地追着女儿撒娇,当我们发现时已经把女儿吓得哭了。同学的妻姐只好把它关进笼子,接下来的时间,它一直都在笼子里委屈地叫唤。

我问过它的生活习性,在谈话里得知女主人对它百般疼爱,包括定时喂食、喝水、出门遛放和每天必不可少的两次视频,而且喝水必须是进口的矿泉水,可谓锦衣玉食,但直至离去之时,我依旧忘不了它眼里那一分我无法言述的期盼。回家以后,我便完成了一个叫《梅湖物语》的短篇小说,以关键词讲述的方式,还原了一个充满物欲和浮躁的梅湖。

是的,梅湖,这差不多是我近年小说创作中最显著的地理标签。它的来源,应该是我早年的小说里一次次出现的梅河。那时我正在洱海之源的乡下学校教书,我在一个叫做《哗啦啦的梅河水》的短篇里第一次用到这个名字。而此后,包括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多个作品,我都一次次写到了梅河。它是一条河,也是一个镇,后来还成了一座城。梅河是我虚构的名字,但我要说的那条河,它最终也是注入洱海的。多年后到了下关,生活场景有了变化,更重要的是每天早起晚睡面对洱海,从此我笔下就有了梅湖。我常以为,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必须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学地理,这就如同莫言可以在他虚构的高密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亦可以在自己的心目中虚构一条河、一座城、一个湖。所以我在后来的作品《房子啊房子》《梅河乱》和《梅湖纪事》中一次次写到梅湖,如果说先前的两个作品还只是简单提及的话,那么《梅湖纪事》应该是一次全面地勾勒,我妄图用一个人的六十年生命,来还原一个高原淡水湖泊的时代变迁。

《梅湖物语》创作完成不久,同学带妻子到我们在下关居住的房子回访,后来不知为何,同学妻子说到了两个侄女的学习情况,便重重叹上一口气,说姐姐和姐夫只顾挣钱,居然把孩子的学习都耽误了,特别是大侄女,小时候学习特别棒,可如今初中毕业,连高中线都搭不上,最终只好选择到丽江读卫校。但这次出远门求学,侄女却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因为同学之中有一个特困生,早年父母离异,被法院判给母亲抚养,然后同母亲一起重嫁到了山东,可她却无法承受继父的虐待,便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父亲身边,直至此时考取了中专,却被继母将她和她个人的户口本一起送到学校,同时告诉她从此“两清了”。小姑娘交了学费后就几乎身无分文,只得一个人半工半读供养自己。那些天正沉醉于伯恩哈德的《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我于是照猫画虎,写了一个《你在湖岸》的短篇。而这次的故事讲述,我所写到的还是梅湖。

同学的侄女让我想到了当下农村孩子残酷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当然洱海周边的情况要乐观得多,由于旅游、交通和大理城乡经济的迅速发展,许多家长的工作常常无需离开自己的辖区,无论再怎么早出晚归,也都可以回到家里陪同孩子。但刚才的洱海之边,我却看到一个和我女儿穿着同样校服的小男孩,背着个背篓被奶奶带到海边的田里劳动,我知道今天并非周末,但昨天夜里女儿告诉我今天六年级学生参加小学学业水平考试,具体就是我们以往常说的“毕业考”或者“小升初”,其他年级的学生都“让路”放假了。我想那小男孩显然是昨夜或者今晨被大人从下关带回乡下老家休息的,但我相信这其实也是我们当前教育的一大缩影。城镇化的加快,城乡教育的两级分化越拉越大,所以许多孩子都被父母带到了城市入学,便被有些人尖刻地称之为“两头得”,或是“两头逮”:一边是不愿放弃农村户口,保持“弱势群体”的身份而享有国家的各种惠农政策,一边是要和城市的孩子一起享受优质的教育资源。但我亦知道,他们成长的路上却有着“两头损”的苦痛,一边是远离父母和乡土的孤独,一边是在剧烈竞争下所承受的身心压力,除了一个城里学校的编外寄读名额,他们一无所有,甚至无法倾诉也没有地方补课(我们纯朴的乡下父母或许永远想象不到,城里那些成绩出众的孩子有可能在小学期间就开始了校外的“一对一”全科辅导。但他们却始终固执地坚信自己孩子之所以学习差,就是因为他们生性懒惰,不够体贴父母,不珍惜这么难得的学习机会。),所有他们求学路上的忧伤,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

望子成龙是我们家长的共同心愿望,特别是到了高中阶段,为让孩子能够在升学考试中享有十几分的录取优势,家庭条件稍好的父母常常不惜重金到市区购房,同时为孩子转学籍、迁移户口,如今大理这样一个四线城市,房价已跃居为全省第一。但在许多农村,劳务输出一时成井喷之状,大部分的山区几乎就没有一个成年人在家。而校点撤并的结果,则是让那些十岁不到的孩子不得不背起沉重的行囊,到离家几公里或是十几公里以外的较大村落住校读书,没有父母的陪伴,他们甚至连洗脚这样每天必做的功课都无法坚持。白族青年作家李达伟在和我闲聊时,又一次说到他的老家象图山区,八岁的侄子学前班一结束,就被送到离家十几公里以外的山脚读一年级,每个周都有很长的时间被花在下山与上山、离家与回家的路上。冬天还好,最怕的是雨水稠密的夏秋季节,泥滥路滑的山路上只能步行往返,但一个单边的路程得走三个半小时,低年级的孩子走哭是常事,而轮留接送的大人每个周都得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想到这些,我便又有了写作的冲动,但我如今的苦恼是该怎样去抒写我所热爱的梅湖?是的,这是一个极端的矛盾体,一边是风景如画的洱海,一边却是有着太多苦痛与忧伤的梅湖!但即便就是爱,我又怎能无视那些无法回避的忧伤?就如同我今天信誓旦旦地环湖一周,我又岂能无视那么多的疼与泪?有人说真正存世的作品,必须远离政治,就比如《瓦尔登湖》《遥远的小屋》《醒来的森林》《低吟的荒野》《心灵的慰藉》和《夏日走过山间》,或者我们可以想到那么多年代更为久远的中国田园诗人:高鼎、范成大、王孟韦柳、大小谢、陶渊明……而且我也想过倘若我的笔下没有“洱海保护”“七大行动”“排污整治”和“关闭客栈”等等这些粗暴字眼,那么洱海给人的印象该是怎样一种诗意之美?但如今的洱海并非隐于世外,沿岸人民亦非生活在与世无争的桃花源中,硬让我回避那些疼痛和阴暗面,我想我做不到。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道理,所以这些年,我的小说在较多地关注高涨的房价、留守儿童、空巢老人、进城务工人员和进城农民工子女等等,写好接下来的每一个作品,就是我最大的文学追求,抒写一个如同鲁镇、高密、商州、断桥镇或是花街一般响亮的梅湖,就是我最大的文学之梦。

洱海被沿路的房舍遮盖,通过一条条长巷,方能到达湖滨。从村中心直通南北的大路走过,只能看到长巷尽头一段段意象中的洱海。过了河矣江村,我没有停下,因为接下来的一个周末我将可能与洱海失约,我于是把行走的终点定在了海舌。在洱海边问路,从来不曾有过失望,热情好客的白族人,总是耐得下性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继续向北行走,我很快又来到湖边,环海西路的弯折处,有一座古意十足的小寺庙隐在洱海之滨一两株年代久远的大树之下。虚无圣寺,这是一座大铁门上挂着的匾牌,但门却紧锁,我继续向前数十步,才在靠近湖边的拐角找到了入口。进门后遇到一位看门的老大爹,我问他是否可以参观,他却答非所问,说这是“八母庙”。我想向他打问一些信息,却和他语言不通,同时也无法从手机上查阅到相关的内容。好在寺庙陈设简单,面积亦不大,以“品”字格局,分成三个院落,我走了一圈回来,让我着迷的还是门口正对的一座六角三层阁楼,木瓦结构,重檐斗角,造型精巧,古意盎然,而且雕栏画栋,功夫独到,尽管年代久远,却依旧色彩明艳,遥想落成当年,肯定是洱海边上一座了不起的建筑。我进入其中,在昏暗的光照下沿着环旋的木梯拾级而上,三层阁楼,依次供有佛祖、菩萨和龙王,屋房的旧意让人感到了岁月的古深,我怀着虔诚之心,磕了一遍头,又下得楼来。

离开之后我却稍有些不能平静,我在思索我们一直所倡导的文化自信。前几天出差,在酒店客房里看了会儿电视,一个纪录片里说到了广西容县的真武阁。为此我专门上网搜索了一番,方才知道这是一座建于明万历元年的古楼,距今已有400 多年的历史,并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合称“江南四大名楼”,但却是四大名楼中唯一一座保存至今并且没有经过重建的完整阁楼。

比起其他古楼,真武阁有三大特色,一是整座古楼的地基没有使用坚硬的石头,而是就地取材,利用砖砌成墙,然后填上河砂夯实而成,历经百年雨水洗刷却不曾倒塌;第二是整个阁楼的结构中没有使用一颗钉子,而是利用木隼结构,巧妙的结合、合理的设计和精湛的技艺,使得整个古楼至今稳如泰山;第三是在真武阁的整体结构中,最精巧、最奇特的部分莫过于二层有四根悬柱。而这四根悬柱需要承受上层楼板、梁架配柱和阁瓦、脊饰数千斤的重荷,柱脚却悬空不落地。但这正是真武阁建筑最大的绝妙之处,巧妙地利用了杠杆原理,像天秤一样维持整座建筑的平衡。

看完纪录片时我忍不住一阵感叹,原来早在400年前,中国就已经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建筑工艺。而在我们盲目追求与世界接轨的今天,是否也该反思一下我们祖先、包括我们自己的软实力。前久一直在读《源氏物语》,透过另外一道视野看中国,这部被称为日本最高成就的文学丰碑,却让人加倍地感受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首先整本小说都是循着白居易的著名长诗《长恨歌》写成的,可见当时中国文化对日本国民价值观的影响之深。从书中可见,当时日本社会,自上而上都因循着“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价值观念,认为只有女孩才可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于是,日本国民以接受汉式教育为荣,作汉诗、习汉字,成为上层社会的时尚,希望能用优异的汉化教育给孩子叩开一座幸福之门;再次是中国国力对当时日本的影响,包括帝王家庭光源氏在内的上层社会,所有奢侈品一律源于中国,如纸墨、丝绸、珍珠,甚至建筑工艺和着装打扮等等。

如今时不过千年,两国之人的思想境界居然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反差,改革开放初年,国民一度疯抢产自日本的电视机和各种电子产品,而今我们依旧在拼命地购置日系汽车和电子器材。我的一个朋友,甚至只有十天的休假也要去一趟日本,并在朋友圈里豪晒美图。放眼去看整个中国,似乎随便做个大楼,就要打出××国外机构设计的牌子,似乎不这样做就没有了知名度、美誉度和广阔的市场前景,但你又可曾想过真武阁,包括大理的崇圣寺三塔,还有我在八母庙看到的小阁楼,千百年时间历经多次大地震,至今依旧高峙于中华大地,稳如泰山。说到底,并不是祖先比我们更聪明,而是他们拥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心平气静、坚持如一,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用于专注地做好一件事,并且始终敢于坚持,勤于创造,乐于创新,用坚定的信念和孜孜不倦的追求,创造出不愧于时代的精神财富。

沿着湖边继续前行,不多时候就到了金圭寺村,海舌以西南向东北的走势横在眼前。但初入舌口时我根本感觉不到那是一个伸入洱海中的半岛,一则是左右绿树成荫,更主要是半岛的宽厚。村口三棵粗壮的大青树高高耸立,中间一条石块铺成的路上,马车、行人、电动三轮,挤成一堆,在小摊小贩的挤攘下,如织的游人潮水一般涌向海舌。路两边是田地,此时玉米已到齐腰。我确信至多一个半月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油菜堆黄的浓墨厚彩。我因而又一次想到了大理的田园四季,无论春秋冬夏,我们都可以拥有无比灿烂的色彩。再往两边则是绿树簇拥的湖堤,行至前方渐窄处,我穿过玉米地来到树下,了无遮掩的湖光山色一片豁亮,沿湖的水草,潜鸥藏鹭,时不时会有它们快乐的鸣叫。

回到路心继续前行,从停车场过来,大抵也就是五百米行程,人已到了海舌公园门口,此处不收门票,我看见路边一个标志牌上写道:苍山花甸坝发源的万花溪,出得深谷分作十八沟,沟沟穿喜洲市集而过,汇而成湖,得名“龙湖”,湖入洱海,堆沙成洲,状如长舌,俗称“海舌”。“海舌”古名“大鹳鹏洲”,今沙洲成绿洲,飞禽筑巢,鱼戏清水,野趣横生……

此时走进海舌,我却有几分说不清的羞赧。我说过,洱海就是我最重要的文学地理,可当洱海演化为梅湖之前,它依旧还是洱海。记得大约十三四年前,我还蜷缩在洱海之源的一所乡村学校教书,每天送走学生后,空寂的校园里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单独宿校,我于是就把大量的空闲时间都交付给了写作。很快,第一个发表的小说就这样诞生了。刊发于《大理》2005年第一、二期上的《梅山剑谱》,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我的意念里,风光秀丽的大理,还应该有着一种特殊的诗书侠义,所以我假以清末滇西农民大暴动杜文秀起义为背景,刻画了农民义军被清廷镇压之后,一些侠客义士行刺清军首领杨玉科的故事。小说的开篇其实就是从海舌开始的,我记得小说的第一节章目就叫“海舌英雄大会”。在我的意念中,海舌的柳岸沙滩,也该是英雄豪杰的聚合之地。

而在我的小说中,杨玉科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只因他残暴地镇压了这场伟大的农民运动。多年后当我来到位于大理古城东西中轴线上的大理一中,才知道这个至今已度过140年华诞,同时还是云南省连续办学历史最悠久的中学,前身就是由杨玉科所创的西云书院。在剿灭农民义军后,大理百废待兴,作为一个贤明开达的白族官员,他始终具有开阔的卓识远见,捐房产、田产和官俸,创立西云书院后,捐赠地方办学,并一度被誉为“滇西最高学府”,为发展地方教育和弘扬大理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杨玉科同样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将领,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时任广东高州总兵升署提督的他奉命率广武军三营抗击入侵法军,镇守谅山府属的观音桥,设伏三道,数战皆捷,大败万余法兵。后来,由于清军西线主将、广西巡抚潘鼎新不战自退,弃谅山等地,撤入镇南关内。杨玉科在关外失去后援,遭敌重围,仍毫不退缩,英勇杀敌,孤军奋战,未能奏效。次年初,法军凭借重兵进入镇南关,教民在关内响应。杨玉科说:“吾百战余生,今得死所矣!”于是开关血战,中炮身亡。各路军队都溃败,以致没有人为他收尸,妻子牛氏亦以身殉夫。清廷追赠太子少保,谥号武愍,以表彰他平定内乱、抵御外侮之功,并在大理、镇南关建祠堂,皇帝亦三次谕赐祭文。

文学可以附加想象和夸张,但为不让人误读历史,我当时也学金庸先生的行文样式,在作品最后对历史人物和事件作了简要的备注,但我当时把关注的重心放在了农民领袖杜文秀身上。正是这个小说的发表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信心,那个雨季,我在那个偏僻的小学校园里一气完成了长篇武侠小说《云横点苍剑气寒》。金庸先生曾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他那样的一名武侠大师,此后还以“元跨革囊”的历史事件为背景,写过一个《茈湖剑传》的短篇。然而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那幅《掘井》的漫画,不是地底没有水,而是在我们在没掘到水的时候,就以为地下没水而放弃了——其实我们离成功往往仅只一步之遥。

此时行走在海舌之上,一公里有余的狭长半岛伸入洱海之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奇让人充满感叹。在这里,一边可以眺望洱海万顷碧波,穿过树林,另一边海滩又可以回望海湾环抱里的村庄,山融水色的旖旎景致实在让人称奇。而游览于海舌长岛的,不只是那些结伴而来的青年男女,还有旅游团队以及三四口的小家庭,带着些网笼,在湖边的沙滩上捕鱼捉虾,玩水嬉戏,欢声笑语交织一片。沙滩上,掺有厚厚一层贝壳屑,包括长岛之上裸露的泥土里,目之所及,细碎的壳屑如同糠皮满地,密密麻麻,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灿白的光亮,可想海舌的泥土之中,有多少是来源于当年的鱼骨蚌壳,大自然经历千百万年的演变,方才给我们留下如此一个美丽的绿岛。

14年后来到这个当初梦想启航的地方,柳岸沙堤,鸥鸟翔集,绿树成荫,我在走访之中亦不时陶醉。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吧!别人如此这般告诉我,我也常这般告诉自己。是的,时间,不说海舌,就是脚底下的每一粒沙、一粒蚌屑的诞生,都无不仰仗于时间。而我行走于洱海之畔,包括其后的码字,也都得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

其二 从下新邑至喜洲

2018年7月8日,星期日,晴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对于大理的一件大事,不是央视曝光洱海沿岸的高房价,也不是世界杯开幕和高考成绩揭晓,而是大理高铁的开通,与省会昆明的时空距离一下子拉近到了两个小时,很快暑假到来,毫无疑问将有更加海量的游客扎堆洱海。我这次寻访没有了汽车的陪伴,第一次选择公交出行。在下关至上关的客运中巴车里,就有一家四口是刚下高铁紧接着又匆匆忙忙打车寻到车站的,年轻的妈妈抱着小孩牵着大孩,一上车就叫嚷着别人把他们的座位占去了,跟在后面的爸爸却还在低头看手机,还好大孩机灵,说妈这不是高铁,这车就是满座了就走!这时爸爸不看手机了,说了一通刚才在手机上寻到的路线,我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双廊。双廊是洱海沿岸最大的散客接待地,许多游客到了那里,会找一个民宿客栈住下,然后同样会和我一样绕湖一周,畅游洱海。

我把目标定在下新邑村口,然后向海舌倒走回去,在没有车的情况下可以减少不必要的重复。车出喜洲不久下车,我就从下新邑村口往东向洱海之边走去,左边是一个巨大的人工花园:海边花语。我知道这在多年前还是一块丰饶的耕地,和北边的花语牧场隔村相望。中国人最大的聪明就在于模仿,短短两三年间,这样的人工花园已在洱海边扎堆,尽管暑假还没到,但早已生意暴棚。隔着篱墙看去,只见里面人头攒动,音乐不断,气氛极是热烈,一堆堆人拥着各色的花朵挤攘拍照,让人觉得我们今天旅游的目的似乎就只剩下发朋友圈了。

路到洱海边上就是尽头,接上环海西路的T 型路口,聚焦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连续十几把太阳伞下面,是一堆烧烤摊、冷饮摊和零食摊,同时还售卖着眼镜、帽子、围巾等等各种旅游纪念品,五颜六色的扎染布像床单一样挂满了路边栅栏。海边的空旷地带被用作拍照的桌子和玻璃吊篮占据。烈日晒得人爆头,却还是有许多衣着艳丽的少男少女正顶着太阳拍照,摆着姿式,发出故作娇嗔的声音。凉风徐来,路边的柳树下是最适合纳凉的,我刚一站定,就看到许多马车载着客人在眼前奔过,有高大阔气的西式风格,也有稍显朴素的大理式样,载着悠然自得的游人,着实是一道动人的风景。

让我心动的却是这一阵阵清脆的马铃声。父亲以前就是个赶马人,他常跟女儿说起早年骡马会上的事。云南多山,往来交通不便,骡马大会常常就是一个地域最大的物资贸易交流集会。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年月,一匹膘肥体壮、能驮能赶的骡子撑得起一个家庭的半个家当。但年幼的骡驹在被赶到集市出售之前,时常是在山间放养的。到了会期,基本长成的小骡小马被主人家一群群吆来,却还没有驯去一身野性,但在人山人海的会场里,即便没有马笼头也不会走失,原因就在于那些系在脖颈上的马铃子。所以为了分辨各自的牲口,有时一个场子里会响出几十种马铃声,叮咚叮咚,叮当叮当,咕噔咕噔……或是低沉,或是高亢,或是清脆,父亲模仿得无比逼真,我至今还可以想象得出当年那场响彻山间的交响乐曲。

一直以来,我始终对这种行走在高原上的灵性动物充满爱意,大约三年前还曾写过一篇题为《大理马》的散文。这种以温驯和忍耐闻名的家畜,千百年来总以前赴后继的姿势在云岭千山默默奔走,走沟过涧、翻山越岭,用日夜不息的足迹踏开了古老的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以及大大小小的不知名的路道,同时联通了成都平原、西藏雪域、东南亚诸国和印度白衣之邦,成为增进友好往来与民族融合的光荣使者,成为文化交流和生产发展的重要力量。

云南山高谷深,立体型气候极为恶劣。“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高山空气稀薄,大风如灌;谷底瘴气如罩,暑气如焚;又或乌云密布,骤雨如瓢,一雨成冬。但大理马不屈不挠,用坚韧、刚强的志气,踏出了一条条或是崎岖、或是陡峭、或是窄逼、或是雄峻、或是险隘、或是荒芜人烟、或是马匪横生的大路小道,构铸出云南人民同样刚强、坚韧的性格,堆垒出厚重漫长的云南历史。对应着北方的高头大马,云南高原就是一部被大理马踏出的文明史。

时代的变迁,上个世纪末,随着铁路、公路等不断贯通,大理马完成了进贡朝廷、征战中原和马帮驮运的历史使命。于是在父亲的盛年时代,大理马只能陪同农人上山下田,养家糊口,起早贪黑,不舍昼夜。但无论时世如何变迁,赶马始终都是一个苦活计,在云岭千山狭长的山径之间,曾一度留传着著名的白族民歌《赶马调》,道尽了赶马人的苦辣辛酸,其中有一首《有女莫嫁赶马人》,更是将赶马人的苦痛展显得淋漓尽致,大理大学教授、彝族作家纳张元曾收集大量民歌,并以此为线写成一个同题小说,至今读来依旧让人充满感慨。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就是一个行走在洱海源头山水之间的赶马人,和所有村里的赶马人一样,上山做些砍柴伐竹、削猪食糟、砍锄头棒子之类的苦活累活零散活,或是赶马到山里驮些洋芋和栗炭进城售卖。不知多少个夜晚,父亲在我沉睡的半夜回家,又在我睡醒之前出门,十天半月见不上面也是常事。记得那时我家在村头盖了新房,但吃饭还得回到村尾的老房,每天得为三顿饭纵穿整个村子,早出晚归的父亲有时便来不及回老房吃饭,早上又走得急,只能用茶壶煮一壶热饭带着上路,至今想来,依旧让人在心里疼着。

“赶马栽花种菜园,落得个手不闲”,这是老家的俗谚。在当时,家里有赶马人出门,全家人就都不得安心了。记得当年父亲驮得最多的是木料,利最高,却也最为辛苦。因为他得翻过整整一座罗坪山,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垭口,常常都是狂风带雨的天象,有时大雾一上,暴雨即来,气温骤降,村里果真就有人和马再没能回来了,而当年的父亲就常常一身单衣翻山过涧。某一天看到漾濞女作家邱润芬的散文《行走在苍山之上》,我就从她细腻的笔端发现,将漾江河谷与大理坝子连接在一起的,同样也是一匹匹不知疲倦的大理马。在苍山洱海的山水之间,一条条翻越高山的马道,同样留存着许多关于马和人的真情故事。

而今,大理真正迎来了“铁公机”时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大理马从此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但不想在洱海之畔的村镇集点,我还能看到它的踪影,悠然自得的马车里,依旧还有它一个个美丽温情的故事延续。

洱海边上马车毕竟不多,公路上更多的是电动车和汽车,汽车开着空调,眨眼即去,就扬起很多灰尘,我只得一次次擦去手机屏幕上的粉粒。但这似乎也没有影响到游人的心情,放眼望去,太阳之下的洱海之滨,拍照的,钓鱼的,赏花的,还有正骑着电动车快速逐走的,似乎每个人都自得其乐。在村前的一个客栈门前,一辆外地牌照的皮卡车上,几个光着膀子的人正在收拾一车行李,可能昨夜他们就露宿在洱海之边。来到洱海,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最好的存在。

村口还是客栈,高大威武、奇形怪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这样的位置不仅可以看海,还可以远远眺见伸入湖心的海舌,如同海平面上拖出的一朵绿岚,亦如同一条长蛟游入茫茫洱海,顿而化为一方唯美的生态家园,绿影婆娑,长烟垂柳,鸥鸟翔集。在近处的一个海湾里,还可以看到盛开的荷花,很快农历六月到来,就是洱海最美的赏荷时节,在灿烂的阳光下,绿叶、粉荷、白鹭,以及远方蕉草丛中一只紫色的水鸟出没(我断定还是紫水鸡),不同种色彩的搭配巧妙至极,如同一幅色泽清晰的水墨画。继续向南,洱海已隐没在了稠密的绿林后方,在这片绿意盎然的湖边林地,愉快的鸟鸣像是争吵,像是歌唱,像是诉说,像是村子里谈天说地侃大山的农民,亲切得给人一种家的温暖和厚实。

前面是深江村,一条水沟过后,路分为两股,一边是绕村而过的环海西路,一边是进村的路子,我当然选择了后者。有时候我也在惊叹这一种选择背后的小庆幸,洱海周边村落,人口众多,密织的街巷就如同我们身上密布的血管,但每次出行,我都只能选择其中之一,或者即便可以左右来回,却也常常不能尽览一切。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匆匆的时光过客,无法看到朝前的或是往后的洱海,所以不论走在哪一条路上,都有无数的风景隐在后面。但我却感激这种缘份,并且相信我见到的便是自己的全部。记得张炜在《古船》中写道:“做人、过生活,有一千样巧妙门径,咱才走通了多少?”的确,这样的行走和所见,何尝不像我们每个人的一生?

朝洱海方面前行,走过两三个家门,就向南走进村子,在这里可以看到洱海与村落之间的一大片菜地,大大小小,层层交替。烈日之下,放学回家的女学生也蹲在田里帮农摘收,一把轻便的雨伞架在脖间,留下一个清晰可人的背影;两个老农耐不住腰疼,一起走到硕果压枝的梨树下乘凉,推让着一缸酽茶一起大声调侃;不远的路上,不知是谁家听话的小孙女已经送来了茶水和午饭……眼前如此动人的一幅村落图景,我在其中亦有一种鸟入丛林般的亲切。但让我沉醉的还是不远处曲折的湖湾,没有村房和树木的遮挡,我能清楚地看到一角灰蓝的湖水。进村之后,两边的房舍把小路挤得有些窄小,一条清瘦的河水极是清澈,水泥桥下面,有菜农正躬着腰身洗菜,拨弄出哗哗的水响。我很快就走过了小桥,又听见一阵哗哗的声音,我从一扇半掩的大门中看进去,只见四个老头正围着桌子,搓着麻将一起消磨着平淡的下午时光。此时鼻子里钻入一股草叶香的味道,果然往前不多,就发现一户人家正在做着法事,祈愿一种心灵的皈依。巷道里,我前面走着一位老奶奶,背着沉沉的菜篮子从田里回来,巷道窄小,我好不容易才超过了她,并转过身来给她照了一张相,结果被她发现了,但却不生气,也不含羞,照样大大方方地走路,跟我说怕是照得难看了,我慌慌张张地含乎其辞,又偷偷地按了一下快门。她问我何来?又将去向何方?我告诉她要去海舌。她便热忱地给我指路,说前面是沙村,沙村过后就是海舌。因彼此口音相近,她的回答让我想起了热情开朗的母亲。

一次次与人问答,我始终觉得大理白族人是最开朗豁达的,不论老少,即便发现你举着手机给他们照相,也绝不矜持怕羞,相反还会把他们认为最自然得体的表情展露给你。同样的情况,换一个场景便可能适得其反。在此之前,我曾在云南大地的许多古村落行走,有几次举着相机拍照,却引来当事人的咒骂之声。特别有一次我发现一个赶马的妇女从村心穿过,知道我们几个人在前方路口举好了相机,她就在村道里停了十多分钟不愿出来,直到我们失去耐性离开,才又听到村道里重新响起清脆的马铃声。

答谢老奶奶后绕出村子,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老人淡若轻风的一句指引,我却走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深江村和沙村之间隔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湖湾,但如今两个村子已经基本连在一起了,一块人工湿地的标识牌上,我惊讶地看到,深江村有200 户人家,但相对于沙村仅是个小村,因为沙村有1200 多户。此时回望深江村的临湖房舍,尽管天色有些沉闷,但景色亦是优美,自然弯曲的湖岸被绿色包围,一排排村房隐隐可见,又倒映水中,白墙青瓦,伴着湖岸的萋萋芳草,组成了一幅幅秀美的水乡图卷。有人说沙村沿岸就是著名影片《五朵金花》的外景拍摄地,但我抬头望去,却看到许多高大的客栈站满岸边,影片中的场景依稀若见,但已经早没有往日那般让迷醉了。

路到拐角,围合湖湾的小半岛上,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落,按图索骥,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鱼鹰表演的景点。最多五年前,洱海的鱼鹰捕鱼景观曾名躁一时,包括央视在内,许多地方卫视亦曾作过密集的报道。洱海边一时游人如织,渐而就似今天沿湖的花园和客栈一般,许多鱼鹰表演场点如同雨后春笋。后来为了洱海保护,地方政府取消了这个项目,洱海方才得以宁静片刻。后来我在老家洱源的西湖看到了鱼鹰,远远地划着小船过去,就能看到一个渔民在靠岸的船头用长篙托起一只鱼鹰,邀人前去拍照。只见它们多为白色或是麻灰色,打开厚实的翅膀,果然十分英气,但这种灵性十足并且让人充满敬畏的水中精灵,如今却被打上了沉重的商业烙印。更让人无法接受的却是鱼鹰之后急剧涌现的客栈和花园,从此以后,洱海怕是再也回不到昨天了。

进村之后,一眼就能看到从村心流过的万花溪,这条苍山十八溪中最富诗意的河流,沿途美景迭生。此时流量亦很大,而且水流清澈。在入海口,有一些穿着防水裤的工人正在用石头铺河底。我相信水的清澈,很大原因是让河底的沙石衬映的。可叹的是万花溪照样成了一条家化的河流,河岸不知在多少年前便砌成了“三面光”,对岸的人家就在河上面横架一座座水泥桥。沿路一边的河岸,则又被砌上花坛,种上矮柏和花草。太阳太晒,工人们便如同面壁一般,呈一字型地坐到路边的墙沿下休息。孩子们则脱掉长裤,闯到水里,寻找一丝清凉,闯过一段水后便在尖叫声中回到村巷,留下两行弯弯斜斜的湿印。

桥头的小庙前,路到尽头,拐角处是一棵大青树,载人的电动摩托正在等客,凉虾小贩的叫卖声中,我发现两条村道呈人字型伸入村心深处,才发现刚才走过的只是一角新村,真正的沙村正在眼前。

沙村很大。我从北边一条村道进村,走不远就见到一座气派宏伟的寺庙,路对面则是开阔的小学校园。前方村道弯折处,则是一块很大的照壁,中心一块大理石碑上记述了上世纪末全村人集资修路的事件,并在碑文开篇中提及沙村的地理风貌,停足将之读完,我方始知道白族人有着怎样丰富的智慧与想象。据碑文所载,沙村村前便是海舌,但他却由南向北与洱源的河尾约会。好一个“约会”用得妙绝啊!河尾即洱海最大的源流弥苴河的入海口,而海舌却是一个蛇形的沙洲,一水一土,一阴一阳,让人不由得佩服先民如此精妙的联想。

石碑用很简练的文字,描述了沙村之美:“东有海舌如奔,西有万花溪穿村而过,龙湖在南,洱海在北,湖光海色之中的沙村,有如隔世桃源……”短短几十年过去,不只沙村,包括整个洱海流域,我们似乎再找不回那种曾经的美丽了。就比如今天许多村落之间早不存在的距离,再比如现今已是雨水缠绵的季节,却还有那几条干涸的溪流,包括这碑文上提及的龙湖,我记得白族学者赵勤曾写过一篇很精美的文章《喜洲龙湖旧事》,其中写到了龙湖左近的村落旧况,以及湖光海色之中曾有的文人集会,读来的确给人一种“兰亭集会”的盛状。但文至结尾,他却无不遗憾地写道:“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掀起了围海造田,把龙湖岸边茂密的树林、芦苇砍的砍、烧的烧,龙湖的水被抽干或填埋而变成水田……”那么多美好的场景,只能如同飘渺的星点,成为老人大脑中最遥远的记忆。我们总不能让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留在脑海里和书本里。无论是谁,他心目中的家都应该有舒适感,而并非一个储存在大脑的抽象概念。

绕过刚才停足的照壁,就是人流密集的村集,但真正的集市却在前方大约一百米的宽敞处,狭窄的村集两边全是铺面,数量之多和品类之杂,让人恍若置身于某个热闹的城市街角。在洱海之边,我曾不止一次邂逅这样的村落集市。我始终认为,白族人是最具经商头脑的,或者说他们在这些方面是有一种与身俱来的天赋。我有一个初中的同学,中专毕业后就娶了他的同班同学,从此成了沙村的女婿,早年我们一起在乡下教书,他有时会给我聊起沙村这边的情况,我大略地知道,包括他大姨子在内的许多沙村人,成年都在下关买卖鱼虾、蔬菜或是做其他生意,很多都是白手起家,但通过自己的勤俭苦干,很快就都在城里买了房子,而且买卖越做越大,有的依旧守着老本行,有的已经扩张到了建材、建筑、旅游、餐饮、运输等多个行业。

沙村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有种极好的印象,不仅是因为同学在这里娶到了媳妇,更主要的是当时中专毕业时,我在洱海一条游船上当了一个月的实习导游,带我的师傅就是一个来自沙村的青年水手,洱海碧波之上,他身上一套亮白的水手服总是十分抢眼,他似乎每天都洗头,一个偏分头在湖风之下显得十分柔顺,好似香港功夫片里的刘德华一般。他待人真诚,又特别乐于助人,对我极是照顾。可惜分别后就再没联系,后来我隐约听人说起他在不久之后就转到其他行业,很快也就成了“成功人士”。

我在沙村小集上买到一兜小包子后继续前行,但直到包子吃完还没走出沙村。然而一出沙村就感到了村边田野的空旷。海舌在正前方,被沿湖高大的绿树掩映,远远看去有种神秘的幽深。一条土路一直伸向金圭寺村的海舌路口,两边的田地草色清新,特别是一块人工湿地,也在悄悄地显露她的温情。唯独不让人叫好的,就是两边稀疏并且孱弱的稻田。时下已是七月,往北七十公里纬度更低的洱源老家,秧苗早已过膝,但在气温更高一两度的大理坝子,秧苗高度似乎还没有一拃。半个小时后,我在海舌路口坐上一辆电动三轮车时,也曾和开车的驾驶员说起,他说那是因为今年村民大多选用了机械栽秧,不单分苗太稀,间距过大,还栽不成直线,看来今年歉收是定局了!

但他说这话时,脸上似乎并无惋叹之色。因为投资不过几千块的电摩托,每天都能有上百元的收入。他刚载上我的时候要价二十五元,最终以十元说定,结果就在金圭寺村中心,他又接连载上四个学生,每人收费五元,大约十分钟后到达喜洲,就有三十块钱入账了。

脚步刚踏入喜洲街头,我就想到了明代喜洲名士杨士云,据说他当年读写的旧居“七尺书楼”,至今还存留在这个热闹异常的古镇,横跨五百余秋,便想前去探望一下。但到了喜洲,这样一个地方名士故居,居然问了许多人,方才在古镇四方街旁边的巷道里找到。

真是名山秀水有佳人,洱海西岸,历史悠久的喜洲古镇是大理文化版图上绝对绕不过的地域。作为大理两千年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喜洲早在六诏与河蛮并存时就已是白族聚居之地,原为大理河蛮的城邑,隋代史万岁曾驻兵于此,因而又称之为“史城”或“史赕”,唐时南诏国曾在此建都,《大理县志稿》载:“唐大历十四年,异牟寻立功迁史城,贞元初始改筑羊苴咩城。”喜洲时称“大厘城”,当时已是“邑居人户尤众”,是南诏中央政权直接管辖的“十睑之一”。

喜洲作为短暂的南诏都城,后为防备吐蕃的进攻而迁都羊苴咩城,但喜洲并未从此衰落,在大理,自古即有“穷大理、富喜洲”之说,喜洲人被称为“白族的犹太人”,历来文商并重,家家户户都重视子弟的文化教育。在古镇四方街中心的牌坊上,刻满了小镇曾经的历代名人,短短明清两代,居然就有进士35 人,举贡200 多人,建国后,喜洲籍享受正高级以上职称待遇的学者专家就达400 余人,因而又被誉为“四百教授一家乡”,在三滇大地绝无仅有。而且喜洲人素来富有进取心,敢想敢干敢闯,至今足迹遍布全球,享誉云南的“三大侨乡”,自然首推喜洲。而且喜洲自古富不忌贫,贫不妒富,早在民国时期,巨商严子珍、董澄农等为首的“四大家族”,热中于公益事业,建成万花溪电站,使喜洲成为大理最早点亮电灯的集镇;同时建医院、办学堂,修桥补路、支持教育,还在抗战时期力促华中大学(今华中师范大学)西迁喜洲办学八年之久。崇文尚教之气,令老舍亦十分惊叹,直言恍若走进了“英国的剑桥”。

但历数喜洲人文,其中最不能错过的就是明正德丁丑(1517年)考中进士的杨士云。至今在大理当地人心中,他的声名丝毫不亚于我先前提及的杨黼和李元阳。杨士云字从龙,别号弘山,生于明成化丁酉(1477年),卒于嘉靖甲寅(1554年)。自幼聪慧,并且年少力学,工于辞藻,但早年却在科场中一再失意,考中进士时已是不惑之年。入仕后先选翰林庶吉士,后转给事中,不久因父亲去世,千里奔丧回家,料理完后事,亲戚朋友都劝他回去做官,他却称“太孺人(母亲)在堂,何忍离去,且万无奉以俱往理”,从此守孝不归,在家孝养母亲,并终日坐卧小楼,人称“七尺书楼”,悉心研究学问。及至后来母亲去世,亦不复出,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终成一方巨儒。后有清代大理名士赵藩主编《杨弘山先生存稿》十二卷,广泛涉及经书、子集、历史、地理、天文、历法、音乐、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影响较为深远。

更让我敬佩的是他的人格。据载,杨士云为官清廉,并且为人刚直,关心人民疾苦,在京任职时,闻河北等省发生灾情,即奋笔书成《赈济饥民议》,上书明朝皇帝。正德己卯冬(1519年),杨士云奉诏查盘湖贵粮积事,事后取道省亲,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即遣退随从人马,单车匹马回乡,不想以权势耀武扬威,欺压百姓。后来回归故里,终日坐卧的“七尺书楼”狭小简陋,地方官十分同情,建议扩修,他却说:“先人容焉,于某侈矣。”安贫乐道,足不越户,潜心修习,闭门读书,直至去世。

从杨士云到李元阳、杨黼三位明代大家身上,似乎可以粗略地看出大理古代文化人的整体形象,首先都是积极进取、为民请愿的入世态度,但看到朝纲不振、世风污浊,即便辞仕回乡(而杨黼则终生不仕),偏居故里,亦不会自甘堕落,或潜心修习研读,或济困扶弱、匡扶正义、修缮古迹文物,体现一种刚正的人格和胸怀天下的责任感。

直到今日,“七尺书楼”依旧潜隐于喜洲古巷之中。喜洲古巷有一种浓厚的历史沧桑感,从四方街旁的一条小巷穿进,一色低矮、古旧的房舍,在明朗的阳光下更显久远之气,每一个道门、每一堵角上,都挂有一些象征其深厚历史的招牌,哪怕是在一个窄小的门楼前,我都会抱以一种仰视的目光。喜洲白族民居建筑是全国最具代表性的白族建筑群落,保存完好的至今仍有88 院,横跨明、清、民国六百载光阴。而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七尺书楼”只不过是一个窄小简陋的小院,土木结构,瓦顶泥墙,却在孱瘦之中略显高挑,正如当年主人一般,隐在古镇之中显露几分仙风道骨之气。我久久凝视,看到旁边亦有人来,和我一样在形迹斑驳的墙底静静地仰视一番,接着充满虔诚地拍下一张照片,方才不舍地离去。

其三 从仁里到桃源

2018年7月15日,星期日,大雨如注

初到仁里,就在瓢涉大雨中邂逅一场丧礼,高亢的锁呐声从窄小的巷道里传出,一支声势浩大的送丧队伍,由前面开道的鞭炮、红香和纸钱引出,接着是引路幡、钱伞、花圈和挽帐,一色头裹孝布的孝子孝孙让亲朋戚友间擎着、托着、挽着,挤满了整个村巷。手握哭丧棒的血系子孙披麻戴孝,低着头半弯着身子慢步前行,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后面紧跟着抬丧的阵容,沉沉的棺木下面压着年轻的后生,此时却不得不收起往日的急躁放慢步子,变形的嘴脸上看得出早有些不堪重负,却还想继续坚持下去——在大理白族人的意念里,沉重的抬杠能给人带来吉祥和幸福,不论是抬丧还是接佛。而沉沉的棺木后面,则是妇人们哭天抢地的哭声,一个被挽住双手的妇人,泪水滂沱的脸上,拖出了长长一串蜡黄的鼻涕,便愈发显得悲痛无比,和前面响亮的唢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大理,无论出生或入死,都被看着是人生开始和结束的大事,红白两事,都带有一个“喜”字在里面。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无疾而终的老人,丧事都要办成喜事,贴红对联(年纪更大的则要用黄铜粉写成烫金体)、棺材上红漆,视子孙后代的昌盛,还要分发白、红、黄各色孝布。起丧时,抬丧的年轻人还要扮成牛头马面,用铁链铐住孝子孝孙,责问他们是否在老人生前尽足孝道,从而在孝子孝孙漫无边际的悲痛中引发一场场哭笑不得的闹剧。

但今天,漫天的雨水却让这样的场面无法发生,送丧的队伍穿过车流密集的大丽公路,便继续往西边的苍山行进,不过多时便完全隐没在村巷之中。在白族文化信仰中,每个村落都有一条固定的“生死路”——死者通过这条路离开亲属和村庄,祖先通过这条路回来探望,而小孩子则也是通过这条路投胎转世——或许这就基本诠释了白族人意念中的“生死轮回”。

仁里,白族话又称仁里邑,一个再美不过的村名。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个喜洲往北不远的村落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当然最先对它的了解,则来源于好友云鹤的一篇短文:《里有仁风》。仁里是他的故乡。据史料记载,这个洱海沿岸的古村最初却是南诏王室的牧马之地。回想先前走过的大小村落,农牧渔樵,匠学巫商,至今还能在洱海之畔寻到薄薄一丝痕迹,成为洱海数千年文明的象征,遗憾的是,这样的遗迹已经越来越多地被现代文明所蚕食。现今走进仁里的一条村巷,还能觅到许多古意盎然的旧迹。一个高大敞亮的现代建筑院落,却保留着一道古色古香的大门,就让整个庭院都存留着一种历史的深远之气。沿路的一株古树,一座古房,一条小径,甚至一个石头,或许都有可能积淀着一段让人难以遗忘的历史,至今仍让村里的老人为之绘声绘色、津津乐道。走出村道来到洱海边,高大的客栈和光怪陆离的新式建筑,遮蔽了古村的所有神秘,与我们习惯用古旧之气衬点新奇形成强烈的反差。

无法幸免的还有我们的相机镜头,那些极不和谐的内容依旧无法在狭小的方寸空间里剔除,比如我想照个古房,周围密如蛛网的电线杆却让你拍不出古意,而且旁边正在建盖的钢混房子也会前来抢镜,还有搅拌机、拖拉机、钢筋、水泥和沙石堆,包括汽车和其他许多难以移动的巨物也常会不请自来。类似如此,还有垃圾堆、水泥路、简易房等等,正所谓“洋”也不够,“土”也不足,从而让人在许多古井、古楼、古房、古桥、石树或是其他流水、田园面前无法取舍。万般无奈之际,我突然想到到了于坚的摄影作品,诸如他在《印度记》等许多长篇纪实散文中选用的图片,你会发现他的摄影和文章一样很写实,不回避,不遮掩,准确明晰地记录了目之所见,事实上我就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记录自己的行程。

如是一想,我发觉自己的思想和拍摄都变得无所畏惧了。说到底我还是喜欢这个被穿上新潮外衣的古旧村落,但不是因为“外衣”,而是村子内心里透视的古旧之气。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如同一个竖写的“1”字,差不多从洱海边一直伸延到苍山脚下,从上到下连接起三条公路,如同一个巨大的“主”字。路上的车辆聒吵,却很难浸进村落中来,充满古旧色调的老房之间,常还是一个个宁静的小天地。在巷道边角一块狭窄的菜地前,我发现有一棵树形孱弱的古槐,标识牌上注明已有130年的历史,我不由得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凝望这株大约等于我三倍年龄的老树,每一岁花开叶落,都曾有过一段无比绚丽的风景,在时光的年轮中,它又给我们留下多少无言的诉说?走不远就到了村中心的古戏台,重檐斗角,气势巍峨,两边的照壁绘有青龙和白虎,中间的白墙则是寿星、童子、马鹿和白鹤,寓以“有福有寿”“六合同春”之意;彩绘两边是对古联:“吴歌楚舞一曲升平苍山秀,舜日尧天八音雅韵洱海春”。边上则有“八仙过海”和其他各色花鸟,同样寓以“百花争艳”和“各显神通”之意,顶上的多重彩绘亦显画师笔力。可如今,这样的古戏台几乎完全成了一种虚设。一棵高大的大青树在戏台的斜对角,茂密的枝叶有如大伞一般撑在天空,虬龙一般的树干,却再无法见证往日戏台之上的热闹景象了。

两个多小时在村巷里穿行,雨水不断,在我到达洱海之边时才逐渐变小。湖岸就是最好的看海位置,可以对视双廊风情岛和河尾曲折的湖岸线。站在湖边,我不止一次地发觉,洱海湖岸和背后的苍山掩隐着同样的神秘,总是一峰隐着一峰,莽莽苍苍,包寓着许多我们目光无法抵达的神秘。在漫长的时光演变中,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都隐藏着洱海群居部落无数的喜乐忧伤。我想走到湖边,拥抱湖水,但生意兴隆而且人满为患的湖岸,让我一次次地失去这样的机会。高脚桌、红酒杯、鲜花、玻璃吊篮,还有上了白漆的老式载重自行车,都被搬到湖边作为招揽游客的摄影导具,细雨之下,人挤如潮,随着快门的响动,拉长的尖叫之声如同相机里反复叠加的瞬间镜头,却不知多年之后,这一分钟的陶醉还能否在人们脑海里驻留?

我只得继续往北,村口是一个绿影婆娑的柳岸,小摊小贩在这里汇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集,各种电瓶车辆汇集如潮,随风招展的扎染布在风雨之下有如旌旗猎猎。在我看来,大理最富地域标识的旅游纪念品,无外乎大理石工艺品和扎染布,大理石天然成画,得益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扎染布则来源于白族妇女的聪明智慧。据此不远的苍山云弄峰下便是周城,这是全国最大的白族村落,也是整个东南亚最大的村庄。而这个人口稠密的白族村落,同时还是被文化部命名的“白族扎染之乡”。

在仁里邑村口便可隐约望见,周城一个硕大的村盘,呈棋盘格局铺在苍山脚下略有些坡度的坝子之中,如同一张巨网。现在的周城是大理老少皆知的“小康村”和“亿元村”,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这个村子便已声名远播。我有个同学就出生在这个村落,说起故乡,她却是从上代或是上上代人的创业故事中,给我讲述起周城经济迅速崛起的秘诀:人多地少,至今村民人均耕地不足两分,为了吃饭,为了生存,村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闯荡,从事建筑、经商、旅游、餐饮、扎染、食品加工等多种行业。而今,周城建筑和周城扎染是与村子齐名的两大经济品牌。这和我先前到过的下末、小邑庄、沙村、喜洲、仁里等许多洱海村落一样,一代代白族人用智慧和勤劳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财富与传奇。

在当地人口里,扎染布又叫“疙瘩花布”,因其制作工艺是由以手工针线在白布上缝扎出一团团“疙瘩花”,再用板蓝根等植物染料进行反复浸染,晾干之后便成了一块块色泽鲜亮的扎染布。扎染布图案设计布局严谨饱满,多取材于动、植物形象和历代王宫贵族的服饰特点,充满了乡土与民族气息。据载,周城扎染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早在东汉时期,大理地区就有染织之法;及至南诏、大理国时期,扎染在白族地区已成为民间时尚,扎染制品也成了向唐、宋皇室进献的贡品;明清时期,洱海地区的染织技艺已到达很高的水平。而扎染布的所有制作工序,从画刷图案、绞扎、浸泡、染布,到蒸煮、晒干、拆线,再到漂洗、碾布等等,每一个步骤都由手工制作完成,同时因其染料皆来源于自然,集天地草木之精华,对皮肤具有一定的消炎保健作用,所以备受各地旅游者亲睐。上世纪八十年代,大理旅游业迅速兴起,出自白族妇女巧手之下的周城扎染布名躁一方,被制成衣裙、头巾、披巾、凉帽、女士提包、门帘、桌布和墙面挂布等多种工艺品,古色典雅、朴素大气,特别是在制成连衣女裙后,能够充分彰显女性的线条之美,至今仍是和蝴蝶泉一样著名的周城名片。

因为染料源于草木,所以扎染布也容易掉色。当年短短一个月的实习导游经历,我倒是多次听“金花”师姐们向游客介绍过扎染布防掉色的办法,既得防水也得防晒,但雨水之下,小摊小贩们却对这些随风招展的布块不管不顾,不论雨水晴天,他们需要这样旌旗猎猎地飘动吸引顾客的眼球,纵是暴殄天物亦在所不辞,让人不禁惋叹万分。摊店林立的村头拐角,声名远播的花语牧场就在前方,如同一个瑰丽的女子。此时不到花园,环海西路上最引人注意的却是双排座自行车,汇成了浩浩荡荡的骑行大军。习惯了其他形式的交通,这样的行进方式确也能带给人一种特殊的体验。整整一条路被这么多车辆挤满,骑车、超车、转弯、撞车,每一个动作都给人一种特殊的体验。记得就在上个暑假,我们一家三口曾在前边的桃源村租到一辆这样的自行车到达花园,骑行中的刺激和眼前欢呼的人流一样充满激动。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不知道洱海之边,是先有花语牧场还是其他沿路而来的花园,或许这都不重要,但如今这样的花园就和雨后春笋的客栈一般,迅速布满了洱海沿岸。但我感觉眼前花儿锦簇的世界却如同泛滥的罂粟,谁能保证它们在环保和粮食安全上就无懈可击?

在热闹的花园之侧,洱海被沿路的柳岸隐藏,只能静静地呆着,好在它还有让人忘记的时候,可以静静地自由生息。继续向前,隐在河堤丛林之中的,是苍山十八溪中的最后一条溪流:霞移溪。据入海口标识牌的介绍,霞移溪发祥于云弄峰与沧浪峰之间,因云弄峰顶常年雾霭萦绕,云霞明幻,倒映溪谷,步至霞移,故而得名。从沟渠两侧高耸的树木和高突于坝子的河堤可见,往日的霞移溪必定流量极大。但尽管此时雨水如注,它却还是断流的。包括如今雨水季节来临,我发觉在连续多个洱海水质月报中,阳南溪、溟渟溪等多条溪流还是断流状态。

走过干涸的溪流,在湖边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座观景台,大雨之下仍旧吸引了许多游客。这曾经是一座抽水房,此时西片的田地都被改成湿地,农耕时节向洱海抽水的功能已经基本宣告终结,但有生意头脑的人很快就赋予了它新的效用,一个观景台实现了一方旧房的蜕变。是的,旧的东西不是都要拆干卖尽,世间并不缺少美,只是我们缺少发现美和创造美的眼睛。物尽其材、物尽其用,就可能避免重复建设和浪费。五年前到北京出差,被会议组织方带到798 参观学习,才知道那里原本是个废弃的工厂,如今却是北京大量艺术人才荟集的创作地和旅游地。这些天因工作原因,我被抽调到基层开展不安全校舍排查,居然有些惊奇地发现,近几年来各级政府高度重视学校建设工作,由于资金、规划到位,许多中小学校实现了整体搬迁新建,而原本的校园却被开辟成了公园,那些见证历史的老树和老建筑被保留了下来,特别是曾经矗立于学校中的孔庙、古祠堂等,在进行加固改造后移交给了文物部门,在给我们留下这笔厚重财富的同时,避免了资金的重复投入,同时又成为广大市民最佳的休闲娱乐场所。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个寄放历史的所在。遗憾的是这样一举多得的事我们毕竟少见。

在雨中继续前行,不久便到了桃源湿地,桃源原称桃园。相传猎人杜朝选从洱海东岸乘船前去苍山打猎,到达桃园码头下船时发觉自己忘了带钱,便借用船夫的长篙,在洱海沿岸给船夫留下三个弓鱼洞,并嘱咐说:“三条弓鱼有一斤……此鱼冬至出,惊蛰眠。”从此,每至冬春桃花绽放时节,弓鱼便成为桃园村最富盛名的美食。“桃花弓鱼与美酒”,那是无数次见诸于大理历代文人笔下的唯美诗境,而弓鱼更是被状元杨升庵誉之为“鱼魁”。在大理白族人的心中,杜朝选是和段赤城一样家喻户晓的斩蟒英雄,在当地的传说中,他还和蝴蝶泉的由来大有关联。相传古时苍山有巨蟒作乱,杜朝选上山斩蟒并救得两个女子,两女子为报其恩,决心许身于他,杜朝选却不愿乘人之危,死活不依,两女子伤心欲绝,便一齐跳入山下一潭泉水之中,杜朝选得知,追悔不久,便跳入潭中追随而去,谁想泉潭之中竟飞出三只蝴蝶,从此苍山万蝶来聚,泉潭亦因此得名“蝴蝶泉”。此后因电影《五朵金花》的拍摄,蝴蝶泉更是成为大理爱情之泉的象征。

后来桃园村改名“桃源”,想来是掠用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之美。而桃源码头是洱海北端大型游船的停靠点,这同时也是环海西路的北边终点,向上横穿大丽公路和大凤公路(214 国道),则可到达蝴蝶泉。因短暂的导游工作经历,在我看来,蝴蝶泉是外地人心目中最圣洁的旅游景点。白族文化学者赵勤曾在《蝴蝶泉志稿》中,从地理位置、周边山水、动植物分布、气候、生态及大量的文献资料,对蝴蝶泉文化进行了精深地论述。他认为,正因为电影《五朵金花》的拍摄,使蝴蝶泉文化上升到了空前的新高度,蝴蝶泉也因此成了大理旅游的代名词,成为外地人前来旅游观光的首选。于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交通,使桃源成了大理旅游最主要的客流集散地之一。

我此时就行走在桃源码头之侧,人还未到,就远远听到近湖的湿地里播放着热闹的彝族或是纳西族的打歌声,高分贝的音响设施,震得人耳底生疼。在一个白族传统村落,这样声势浩大的响动让人实在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环海西路入村的路口,有一个至多不过三四亩的水塘,被开发成了“鱼鹰捕鱼”的表演场地,两条满载游人的渔船在狭小的水面上实在有些挤攘不开,但解说员却在尖锐的喇叭声中说得正酣。

棕树河也是干涸的,站在桥面上往下看,石板铺实的河床如同光滑的路面。通往蝴蝶泉的大路两边店铺林立,饭店、歌厅、客栈、旅游商店,从村心通过的村道与洱海平行交通,几年前我曾来过这个村子,在建得极为漂亮的“海景房”阳台上,用相机拍摄到一系列绚丽无比的湖光山色和云霞渔舟。如今迅速拔起的“海景房”如同雨后春笋,不到其中,你是根本看不到湖的。这曾是一块多么美丽的土地,但却被我们自己的物欲和贪欲,弄得怎样地惨不忍睹?沿路车辆乱停乱放,旅游商店里“宰客”的负面新闻接连不断,在雨水中离去,让人很难会有一个完美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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