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人类学既关注行将消失的古老文明,又敏感于当下生活的变化,这为纪录片选题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四个春天》是一部以真实家庭生活为背景的纪录片,导演陆庆屹将镜头聚焦生活在贵州独山县年逾古稀的父母,记录了四年光阴里淳朴却美好的家庭生活点滴,镜头不刻意,却饱含温婉与长情,折射出了平凡生活中的诗意。纪录片的创作者以承载着“人”和“文化”的纪录片为载体,表达对人类社会的关怀与思考,这与人类学的研究范畴不谋而合。
在人类学研究中,存在两种研究视角——客位视角和主位视角,二者以研究者在对文化持有者进行研究时所持有的立场和研究角度加以区分。客位视角需要创作者站在文化外来观察者的高度,通过对被研究对象的深入观察,结合自身理论,提出自主的观点和研究结论;主位视角则要求创作者站在被研究人群的高度,摒弃自身理论的干扰,尽可能完全融入被研究对象的境况中,打破自身理解的屏障,从而得出更切身可感的观点和研究理论。尽管上述两种视角存在鲜明的差异,但并非完全对立;相反,如果能结合起来,可以将影片表现得既真实又深入。作为国内鲜有的家庭式纪录影片,《四个春天》恰恰是这一结合的典范。
导演陆庆屹用极为朴实直接的镜头语言,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这一家人,在四年的冬去春来里,独自承担着家庭式影片的导演和摄制工作,这种影像创作内容和方式决定了该片与生俱来的主位视角。摄影机不再如“墙上的苍蝇”一般具有沉默旁观的审判地位,它也被一同拽入这个家庭的生活世界中。在影片的前半段,导演没有刻意隐去自己在家庭中的身份,观众可以看到镜头中的家人不时与摄影机后的陆庆屹来回互动,甚至陆庆屹会走到摄像机前,与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合影,镜头与生活融为一体。《四个春天》的“私影像”特质,使得那个凝视一切的主体视角不至于突兀,反而显得合理融洽。
但影片中这种主位视角并非一以贯之,在影片的后半段鲜有导演的出场,甚至连特写镜头的使用也极尽克制。究其缘由,与导演在年复一年的创作中愈加深厚的影视素养积累和愈加深邃的洞察力不无关系。正如导演所说:“当我从一个生活的参与者转换为观察者后,越来越被他们在与人和自然的日常交流中显露出来的豁达、质朴的生活哲学深深地感动。”为避免主位视角难免会放大个体情绪,导演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更多通过中、近景景别的选取,以及恪守在摄像机之后冷静的捕捉,凸显家人在生活中的状态。以此,导演意欲突出表达的陆家人的生活态度在镜头中自然流淌。尤其在姐姐离世的段落里,导演并没有过分渲染家人的悲伤,也不过分代入个人情绪,在悲喜两头都有抑制。可那种生离死别之痛,还是分明显现在爸爸紧闭的双眼里、妈妈转动的念珠里、哥哥沉默的背影里、外甥坟前的呼唤里,以及导演并不回避的镜头里。让观众用自己的经验来填补这个留白,比直接把所有事情讲清楚更具有艺术感染力。
在人类学两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产生了诸多研究方法,田野调查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人类学的生命在田野,需要学者花费较长时间观察访谈、住居体验,以求获得文化现象背后的深层规律。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曾指出“时间是纪录片的第一要素”,也是因为纪录片的生命在现场,同样也需要创作者以充分的时间和精力交换有价值的影像素材。
时间与故乡,是《四个春天》最重要的命题。导演把家庭拍得柔软而真挚,从第一个春天父母展现出乐观积极的态度,到后来第三个春天家庭变故带来了情绪的起伏,再到第四个春天云淡风轻中流露的人生旷达,不经意间,时间构成了一段家庭史,带来了生命流转的一切。人物的生态化展示,使得观众感受到了一家人对生活的敬意。而同时记录的过程,也是修正自我的过程。人类学要求研究者以多元文化的视角来看待他文化,才能真正了解、进入被摄对象的内心。在四年的如约守候中,导演和亲人有了更多独处的机会,拍摄行为在表达主题之余又带来了意义的演化。
除了影片从2013年到2016年这四年的拍摄时间带来的主题表达外,影片当中的第三个春天,主要播放了这个家庭20多年的影像记录,虽然内容只是出游、祭祖、一家团聚等细微琐事,但每一段录像都会配上音乐,标注出录制时间和摄像、解说、剪辑等演职员表,让这些记录顿时充满了意义和仪式感。这种自然的时间跨度增加了影片的时间包容性,观众看到的不只是四个春天的故事,更是一个家庭的时代演变史。至此,为家庭在时间长河中留存印记的人,并非只有导演,还有父亲和家人。而作为旁观者的导演,将这些记录复又记录了下来,《四个春天》的影像生命,正是借助这种影像仪式的生生不息,才获得了非比寻常的现实穿透力。
一个人,一台相机,一副三脚架,一部电影,一家人的四个春天。《四个春天》生活流式的影像日记,抒写着其独有的诗意性与艺术感。越是私人的感受,越有集体的共鸣。从个体形象到典型轮廓,《四个春天》通过对乐观向上随兴所至的父母、命运多舛的姐姐、才华横溢却低调谦逊的哥哥等人的塑造,让观众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找寻家的意义。
在影片中,诗意性的表达首先体现在叙事空间的营造上。一座院落,一方天井,一围池塘,一处远山,陆家立体的家庭空间和田间无限延展的天地自然,一内、一外环境,共同构成这部影片特有的空间影像感。远离尘嚣的诗意环境中,父母亲在田垄间唱歌跳舞、天台上轻吹蒲公英、房檐下注目燕子衔泥筑巢。他们通过温存和美、自由欢畅的亲密关系,向观众展示了爱情在婚姻中保存完好的样子。爱始终盈满于心,陪伴孤独,告慰岁月,滋养着家庭中的每位成员。
其次,诗意性的表达体现在音乐元素的巧妙使用。除了片尾处,全片没有采用配乐,父母亲的歌声贯穿整部影片。父亲热衷各种乐器,母亲喜欢唱歌和舞蹈,他们和身边的亲友个个喜爱艺术,闲暇时光几乎都是在踏歌而行中度过。就连去医院看望生病的亲戚,也不忘和病榻中的亲友对唱几句。正如影片歌词中所唱,“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才”,音乐是一家人的纽带,隔开了生活带给他们的疼痛。在这部纪录片中,音乐不再只是烘托情绪的工具,而成为一种直接的叙事元素,歌词和旋律中渗透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生命真理的参悟和生活现实的洞察。而全片仅出现过一次的片尾配乐以及影片的宣传曲《我的春天》,实为导演的哥哥陆庆松所作,兄弟二人以不同的艺术行式,共同表达着他们对生活和家人深沉的爱。艺术让人自由,这一家人的性格都受到艺术的影响,而这些,又浑然天成般呈现在了这部近乎艺术电影的纪录影像中,自然而美好。
最后,诗意性的表达体现在细节的捕捉。人类学认为田野工作是一种渐进式的调适与领悟的过程,因而强调用深描手法对观察参与的生活进行多面向地展示和呈现,实现从现象到本质的深入探究。在《四个春天》中,整部片子几乎都是由琐碎的生活细节和片段构成,但由于导演身兼体验者和观察者的双重身份,使得这些细节的呈现更具洞察力。导演用镜头凝视自己的生活,父母亲的劳作、歌唱、出游、探亲、丧葬、欢聚、离别被一一记录拍摄,在普普通通的日出日落中,日子过成了诗。退休的教师父亲、爱唱歌的母亲和三个异乡漂泊的孩子,同大部分家庭一样,在涓涓岁月中,相聚、分别、牵挂、生死两别、重生,不同的是个体的故事,相似的却是生活的原始气息和家的温暖与意义。这些似曾相识的纪实段落和细节呈现带来的是集体的回忆与思考,增强了观众对“家之所在,无远弗届”的深刻理解,让观众意识到每个普通的家庭都有它的诗意。
人文关怀是人类学最重要的理念,贯穿人类学研究的始终,维护文化的多样性、诉诸全人类的发展。人文关怀是对人的生命存在和尊严、价值、意义的理解和把握,对价值理想的执着追求,因而人文关怀缺少不了对个体的关注。
《四个春天》里的父亲母亲平凡而又独特。作为伴侣,他们相互慰藉,彼此关照,没有争吵,不曾埋怨。在家庭里共同劳动,分担家庭责任,做饭、种菜、缝补、修葺等各种细碎又普通的家务劳动,在影片里都构成了美好的一部分。他们敬畏自然,谈论风起、算着四季,为燕子的来去或雀跃或失落。作为父母,他们用爱、理解、自由充溢着整个家庭。不论是迎接归家子女的团聚,还是遥望子女登上站台的送别,对于子女,夫妻两人似乎从不捆绑、从不依赖,只是默默付出、默默牵挂、默默祝福。作为自由的个体,尽管夫妻二人性格不同、爱好迥异,但他们都热爱生活、超然洒脱,“哉哟”“好玩”的口头禅背后是年龄和世事所无法阻隔的无尽探索欲和求知欲。《四个春天》关注个体、尊重生命、记录日复一日看似琐碎的小事,这些有关父母的小事串联起来,就是生活的本质。这是我们生命记忆的符号印证,记录生活点滴,就记录了生命本身。看似轻描淡写的影像,看似轻描淡写的生活,实则承载着导演对“家”深沉的爱,也承载着家人对生活和彼此深沉的爱。
一方天井里,流云、蓝天;一方水池里,游鱼、八卦。家庭空间与自然空间息息相通。在禅意十足的陆家院落里,《四个春天》为观众呈现了朴素自然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即人作为自然的产物,不仅应该热爱自然,更应该遵循并坦然接受自然世界中时间带给人的所有或好或坏的变化。家庭剧变后,父母亲在女儿坟前起舞唱歌、学习接触各种新事物、祈盼每天为家里多做一件事……这些为重建生活所做的尝试,无不展现出人在时间容器里坚韧的力量以及这户平常人家宁静的生命哲学。一屋二人、三餐四季,质朴的生活中,父母亲兼顾了爱与自由。面对纷争,回以莞尔;面对苦难,报之以歌;面对分别,告以良愿,这是影片传递给观众的生命哲学。审美的终极目标,就是人类最高价值的体现,即自由生命的实现,这也是纪录片审美的意义所在。
无论是屋檐下逢春迁居的燕子,还是屋顶上逢春盛开的迎春花,抑或是从万千镜头里甄选出的质朴语句,导演锁住了漫长时光下故事的真容,又用错落有致的节奏,还原了心底对家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