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度

◎ 孙善文

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族兄阿华高四层的楼房这个月就竣工了，乔迁之喜估计近期将举行。这是一件大好事，我是要回家庆贺庆贺的。四层的高度，约有16米了，在这个位于雷州半岛中部名叫善排的普通村庄，已是除了自来水塔外的最高点。电话那头，风与风的撞击,让我听到窗帘间悉悉索索的对话，与父亲那嘎嘎的笑声同样在演绎一番自在。我猜想着，父亲定然是坐在我们家三楼的阳台上给我打电话的。

在南方乡村，建一套像样的房子是一件以耀门圜的大事，因此，一个村庄的建房史，似乎就铺陈着它全部发展的轨迹。父亲对我说，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二十多年，咱们村的整体变化是不大的。七十多岁的父亲在这里土生土长，是村子最直接的见证者，他自己就在一座已住过六代人的老屋迎娶了我母亲，并在这里生下了我，既延续着一个家族的血脉，也由此开启自己乔木莺声的梦想。

在我的记忆中，村子第一次大规模的建房开始于改革开放后的第二年。

东方风来，春意满眼。风和日丽的春天带来了生气勃勃的消息，也给村子鼓起了打造新风貌的勇气。1979年的某个晚上，由村干部和村里几位有声望的族人组成的工作小组聚集在村办公室彻夜商磋，就这样，一个以家庭人口和个人祖屋面积情况作为重要考量指标的宅基地分配方案最终出台。听说，当时在村庄路巷的规划问题上曾引起了一番强烈的争论，对于方案中将主干道的宽度设定为8米，一般巷道的宽度设定为4米，一些人就曾投下反对票，认为这样太浪费土地了，但最终还是按原方案确定下来。

建造一座新房，成了栉风沐雨一辈子的祖父最重要的人生规划，沉甸甸，却也充满喜悦与希望。就在宅基地划定的这一年，祖父选定黄道吉日，在长15米、宽13米的宅基地上动工兴建了以泥砖、玄武岩石块、红砖等为主要材料的“三间五房”瓦房（这是雷州传统建筑结构房屋，三间为主屋，居中落定，还有两间建于主屋两侧，与主屋的三间合称“三间五房”）。在这个颇受道家文化熏陶的乡村，风水是重点考量的元素。村子以南北向的主干道为界，将房子的朝向固定为坐北向南或坐西向东后，唯一需要约定的就是屋子的高度了，因为很多人认为，如果自己所建的房子低于邻居家，就意味着被对方“挤压”，子孙也难得有出头之日了。就这样，村里以乡规民约的形式规定了所有新房的高度不能超过3.6米，并且只能建一层。我们家的新房是第一批开工的，故而在施工过程中便也多了几分关注，村里负责基建同族兄弟常常过来“溜达溜达”，一再叮嘱着务必注意房子的高度，以免影响邻里的团结。祖父是一个心地通达的人，深知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所以，我们家房子的高度被泥水师傅的天平尺定格在3.6米处。

只是这一纸约定仅仅过了几年便显不合时宜。“不是说要实事求是吗？”对于不能建二层楼的规定，村里曾读过高中的三婶意见最为强烈。她家的人口多，那几年，三叔带着几个儿女，办起碾米厂，起早摸黑，多劳多得，成了村里不多的万元户。他们家对居住条件已有了新的追求。村里已没有多余的宅基地可以调配了。对于一些村民强烈要求建设二层楼的诉求，村里经过一番商酌后，也得到了解决。不过，首层的高度仍被限定在3.6米之内。

村子里的第一幢三层结构的楼房是我们家2009年兴建的。那时祖父已去世多年，我们兄弟三人已到了深圳工作。在父亲看来，一幢建于故乡的房子，它不仅可以承载一个家族过去，是先辈的魂魄居处，同时也是一座隐含万丈光芒的灯塔，可以照亮漂泊在外的游子的归路。拆除了瓦砾残败的老房子，我们在原址出资合建了700多平方米的新房。这次重建，我们并没有遵循乡村的惯例，请来风水先生重新择日奠基，而是依然选用了祖父当年建房的时辰。父亲没有说出缘由，但他的心思我们都懂。

按照设计师的建议,房子的首层需要调整为4米高，这是从房屋美观和施工安全等方面综合考虑后所需要的高度。对于这一申请，村里很快批准。外出人员的增多，已明显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一套建于故乡的住房已不仅用于守住念想，限于解决回家期间的居住问题，也成为建房者审美观和思想境界的展示。邻居陈嫂当时刚从广州回来，她到儿子在广州的家住了3个月。她说，我看城里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大家一样活得好好的，城市里的高楼林立错落，住在高楼里的人就一定比住在低层的人好运吗？她显然已不相信房屋的高度可以影响一个家庭的宿运。其实，在这个有着400户人家的村子里，哪一幢现在的二层、三层楼，它的前生不是低矮的茅草房或瓦房呢？

故乡是带着强劲磁场的，逢年过节，我都会回去走一走。像春笋一样在一座座宅基地中换着法子拔节生长的房子，一次次向我诠释着故乡与时俱进和勇于求变的性格。村子里再困难的家庭，也得益于当地政府的精准扶贫政策，实现了房屋的拆旧换新，有了自家的小楼房。一些经济条件优越的家庭，甚至建起了碧瓦朱檐的别墅，使这个有着四百年历史的乡村呈示了摩登的气息。村里的泥水路早换成了水泥道，并安装上了路灯，为村庄的夜生活镀了一抹时代的光晕。八米宽的主干道两侧，常常停靠乡邻们开回来的小车，车牌号也是另一种身份证和一个人萍踪漂泊的痕迹，记录着他们从这里出发后，将又往何处去。听着一些来访的朋友对我们村子前卫的规划所发出的由衷赞叹，我们都不由感恩前辈族亲的高瞻远瞩。

在村子里，我们家的房子在12米高处，领跑了10年，华哥家16米高的房子，肯定也不会永远居于最高处。只是对于房子高度，大家已看得明白，也想得通透了。作为通过读书改变人生轨迹的一代，在城市的街区中，尽管我们依然生活于低处，但这在事实上却也并不影响我们站在高处仰望星空。现在乡邻们坐在一起，聊得更多的话题，是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博士，谁家的小孩更上进、更出息。大家越来越相信，只有人的智慧才是最大的风水，只有渊博的知识和高远的视野才能永葆你灵魂境界居于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