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忽然地,父亲开口跟我要钱了。最初的借口是身体不太好,要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没想到时间不长,他又来电话,说想买辆电动三轮车。我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听出了我的迟疑,说:“你给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
我的心就软下来了,决定带女儿回家去看看他。
我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以免他担心——以前每次说回去,他晚上都睡不着。
门锁着,隔壁的三叔说他去放羊了。我牵着女儿去坡上,远远地看见小小的羊群,近了才看见他:坐在一棵树下打瞌睡,旁边铺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吃了一半的饼、一小袋咸菜,还有一壶水,心里一酸,喊了声“爸”。
他激灵一下睁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丫头,你怎么回来也不先说一声?”
女儿抢着说:“给您个惊喜。”他的确很高兴,顾不得跟我多说什么,拉着外孙女回家找“稀罕物”——那些女儿爱吃的红薯干、柿饼……都是他自己做的。女儿吃着东西,我收拾院子,听见他给弟弟打电话:“你姐回来了,你们晚上也回来吃饭吧。”又小声叮嘱一句:“多买点儿好吃的。”
那些年,我心里始终介意父母的偏心。因为年少的嫉妒,我对弟弟刻意疏远了。
晚上,我在院子里陪他说话,他说其实弟弟一直很牵挂我……话题到最后,还是落到了钱上。他绕了很大的圈子,先说村里正在统一规划,又说母亲生前就想重新翻盖房子……最后才试探着问:“你们要是手头不那么紧的话,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他们……”
我打断他:“爸,翻盖房子需要多少钱?”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大概,大概要两万块吧……”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赶快补充,“我的羊要是都卖了,也能卖好几千块钱。”
我愣了一下,两万多,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我嗫嚅着:“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说,应该不算太大的问题。”
他低下头:“丫头,难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纪大了……”
我笑了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回家跟老公说了要钱的事,半天,老公也不说话。老公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现实不容乐观。
这一年,老公的境况比我更糟。他经营着一家小的出口公司,现在连发工资都成了问题。最后他说:“把钱给爸吧,咱们紧紧手,日子总還过得去。”
所有事情都有巧合吧,在我把钱汇给他半个月后,老家那边有个亲戚来城里给孩子做手术,我帮忙联系,顺口问:“我们家的房子开始翻盖了吗?”
他有些诧异:“没听你爸说要翻盖房子啊!”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爸把羊都卖了,帮你弟弟买了辆小货车,他现在给人开车送货呢,没少赚钱……”
我的心里,像瞬间被凉水浇透。原来,他始终偏着弟弟。
亲戚走后,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借着哗哗的水声大哭了一场。之后好些天,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后来是他先打了电话来,我只是淡淡应付着,他只好讪讪地挂了电话。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三天后,我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他去世了,心肌梗死。想起他三天前电话里那些琐碎的叮嘱和我的冷淡,犹如一块重石砸在心上。
第一次和弟弟抱在一起痛哭,走的时候,弟弟送我去车站,说:“姐,要常回来,爸妈都不在了,家还在。”
一句话,我干涸的眼中忽然再度充满了泪。我想也许以后,这个所谓的家,我不会常回了吧。
好多天,才从他的离去中平静下来。但是人生,真的竟是这样祸不单行,老公的公司出事了,他被一个客户骗走了全部资金,我们家顿时陷入窘境。
没想到弟弟知道后竟然坐了火车第三天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进门,从怀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沓钱,说:“姐,这是五万块,不多,先拿着应急。”
我吃惊不已:“你哪来的钱?”“这几个月开车拉货赚了一部分,用房子作抵押贷了三万,县城里的房子不值钱,只能贷这么多……”
我心里一热,把钱推给他:“我不能用你的钱。”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厂倒闭,我和你弟妹都下岗了。你给了爸四万块,让他给我,还不让爸告诉我是你的钱。”
弟弟继续说道:“爸说了,小时候你总让着我,因为我是弟弟,现在我要保护你,因为你是女人。爸还说,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娘家……”
我转头,泪如雨下。我这个薄情的女儿啊,是怎样误会了他那片深爱的苦心。我转回身抱住弟弟,什么都没有说。我想此刻,睡在天堂的他,一定可以安心了。
雪茹摘自《当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