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悲如喜一段歌

◎徐 虹

前不久电视上又重新播放了1984年版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当听到熟悉的旋律再度回响在耳边时，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悲喜参半的热浪，泪水蒙蒙中，30多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便在眼前浮现。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那段最后的日子。

父亲是在1984年10月去世的，他去世前后，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火爆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那时无论男女老少，一吃了晚饭就会在电视机前，眼巴巴地守候着。一旦听到那熟悉的旋律响起，即便没有吃完饭的，也匆匆丢下碗筷，挤到电视机前；没有电视机的人家，便到隔壁邻居家提前说好，早早将凳子端去放好。因电视剧是天天晚上连播，免不了要打扰邻居一些时日，惴惴不安的男人便主动替邻居家砍柴、挑水，而女人们便将事先炒好的瓜子、花生端去邻居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情感随剧情的波动而起伏，时而愤怒时而赞叹，看完哼着歌，尽兴而归，临走之前，还忘不了对主人说一声，明晚还来，我帮你带孩子、打毛线或砍柴，言语中颇有些讨好的语气。但双方都心知肚明，女主人爽朗一笑，不用不用，明晚来啊！男人们则凑近点上一支烟，有人相互在胸脯上擂一拳，大声说一句：霍元甲，好汉！小日本，揍死他！

1984年，国家刚刚启动改革开放的巨轮，破冰前进，困难重重，需要打破许多思想上的束缚禁忌和陈规陋习；需要解放思想、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精神和勇气，《霍元甲》顺应了当时的发展潮流和人们的情感需求，因此，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播放，一时间出现万人空巷的现象也在情理之中。

那段时间，父亲也挺喜欢看《霍元甲》的，尽管身患肝癌的他，每次病痛发作起来都让他痛得满头大汗，但他硬是咬着牙几乎将每集都坚持着看完。那时，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吕合煤矿；我在楚雄卫校，刚刚参加工作2年。因父亲病重，我曾想调回煤矿的职工医院照顾父亲，因学校不同意放人，只好作罢。但每个星期我都要回家一趟，去医院陪父亲。看到我，父亲因病痛折磨而日显消瘦的脸颊突然有了一丝红晕，迟钝的眼睛也开始放亮了。陪父亲轻轻散步聊天和看晚上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成为当时我最重要的任务。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聊着天散着步还不时举起右腕看一眼手表，一旦时间临近了，就弯着腰、稍稍加快一些步伐，催促我快到医院的会议室，那里有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虽然色彩不正常，机子质量也不好，经常闹脾气，画面闪起的白花雪点，撩乱得人眼痛；要不就常找不到要看的节目。但当时，这算是好电视了。晚上，但凡病情不重、能走动的病人，大多要去看《霍元甲》的。

在观看中，我不时有些担心地瞥一眼父亲，只见他有时咧着嘴，像孩子一样惊奇或开心地笑；时而又痛苦地呻吟一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父亲的额头和下巴往下滴，他用右手强抵着肝部，尽量让剧烈的疼痛减轻一些。我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用手绢擦去父亲额上的汗水，劝父亲回病房休息。可他却固执而艰难地摇摇头，咬着牙，疼痛缓解后，轻叹一声说，看着电视还好一些，回病房更疼！我扭头看看坐在父亲身边的刘大伯，他患的是胃癌。蜡黄瘦削的脸上，此刻也是一片神往。是啊，电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特别是霍元甲用出神入化的盖世武功、淋漓畅快打败狂妄的日本武士，令人扬眉吐气、大快人心，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共鸣。他所代表的英雄身上所具有的凛然正气、勇敢精神和爱国情怀，令人感慨和感动！此时此刻，是不是也能安抚一下病人们孱弱病痛的灵魂与病体，给他们精神与力量去抵御病魔的疯狂肆虐呢？应该会的，因为，人是靠一口气活着的，没有精神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坚强的意志和崇高的信仰往往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去抵御肉体的痛苦，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刑牢中的江姐和赵一曼。如不是坚如钢铁的意志和伟大崇高的信念，她们柔弱的躯体是断不能忍受敌人惨绝人寰的酷刑的。由此，电视连续剧《红岩》和《赵一曼》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和强烈的震撼！

80年代电视机不像如今这样普遍，彩电更是寥寥无几。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播放，更是令人们幻想着拥有一台彩电。大家都在观看同一节目，都在为霍元甲的盖世武功、凛然正气啧啧赞叹，都在为霍元甲击败日本武士而鼓掌欢呼。人们的心都被《霍元甲》这部电视剧深深吸引和震撼了，那就是对祖国强盛的渴望和深深的爱！我没料到一部电视剧竟会有那么大的凝聚力和影响力，没料到电视的魅力竟会如此巨大和深远！

我们家也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父亲病重，两个小弟要上学，家里经济十分窘迫。一个星期只能吃2次肉，母亲养的2只老母鸡下的蛋基本上只能保障父亲营养，看着正在长身体的2个小弟瘦骨嶙峋。我含着泪劝母亲将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台电视机卖掉了；为此，两个小弟还大哭了一场。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病重中的父亲一天最愉快的时光就是傍晚吃饭散步（其实当时他只能吃几口稀饭了，散步也只能由我扶着勉强走20多步）后，到医院会议室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每当熟悉的音乐和歌声响起，父亲就不时地用手轻轻打着拍子，嘴里轻轻哼着歌，神情亦然，似乎忘记了病痛……

我至今感激医院里的那台电视机，感激《霍元甲》这部电视剧，是他们给病中的父亲带来了欢乐，减轻了疼痛，让父亲宁静、豁达、有滋有味地度过了最后的岁月。

父亲没有想到他去世后30多年的今天，社会发展得如此迅猛、快速。改革开放使国力增强，人民富裕，生活水平逐年上升，精神文化产品丰富而又多元化。彩色电视机早已普及到千家万户，且频道繁多、品牌多元和高科技、多功能，令人目不暇接。

每当我在宽敞的客厅里，看着色彩鲜艳、清晰明亮的大彩电，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随意调控、选看自己喜欢看的节目、并常常沉醉在《包青天》和《情深深雨蒙蒙》等电视的剧情中或高兴或轻叹时，我心里便生出种种感慨。我的眼前便时常闪现出30多年前那个清贫如洗的家，那个牵动着一家人的心、而最终又不得不卖了的14寸黑白电视机、那个这么多人守在电视机前围着看《霍元甲》的情景，以及在歌声中，父亲时而陶醉时而忧郁的神情，这一切在我的潜意识中，时隐时现，时悲时喜。

要是父亲还活着，看着家里置放着的这两台画面声音清晰、节目丰富和频道多、功能优的大彩电时，心里该会多高兴啊！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来，国家实力强盛、文化繁荣、人民生活富裕、我们家的生活也是蒸蒸日上，父亲定会从电视上深切地感受到神州大地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父亲虽是小学文化，但却写得一手好字，而且眼光敏锐、关心时事，他一定会看着电视和我交流对国内外经济、文化和政治时事的信息和看法。特别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70周年，10月1日这一天，父亲一定会和我早早守候在电视机前，看升旗仪式和当天隆重盛大的庆祝活动，脸上一定会荡起甜蜜的笑容，一定会将美好的祝福送给伟大的祖国！因为父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他切身感受到新旧社会两重天，新中国，人民才直起腰杆做一回真正的人！在他刚刚住进院时，精神尚可，我经常牵着他的手在医院背后的中石坝散步，有次他神情严肃地对我说，他10岁就在重庆嘉陵江边（父亲是重庆人，生于1938年）跟着当纤夫的我爷爷拉缆绳，有次发高烧摔倒在地上，被工头一顿暴打，并丢弃在江边，要不是我的爷爷拼着命把他抢回来，他早就死在大江里了。新社会，政府送他学习了电焊技术，还当上了工程师，如今生病了，还能住进医院安心治疗，有许多珍贵药水政府还补贴钱，人要懂得感恩。父亲用手扶一扶有些歪的鸭舌工作帽，也叫工人帽，他很喜欢这顶帽子，他说，他一辈子都是工人，工人就是要懂得奉献，为国家建设发热发光、当一辈子老黄牛。

“人总是要死的，”父亲神情严肃，看着远方的夕阳和隐入暮色的群山，“但要有意义，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但每一颗露珠都会映照阳光，发出炫目动人的彩虹。”

医生站在山坡上，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要回去打针了。

父亲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吃力地点点头，我紧紧握着父亲瘦弱发汗的手，边走边想，心里酸酸的一片悲凉，要是父亲得的病不是肝癌该多好，我们不仅是父女，也是朋友。

父亲是在住院21天以后去世的，让我欣慰的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他已经看完了。

每到清明，我去到父亲的墓前，都要给父亲读一首我写的诗歌（父亲很喜欢我写的诗，经常要我朗诵给他听）；还要给父亲说说电视里外发生的事，要告诉他，如今，国泰民安，生活富裕，家家不仅都有二三台彩电，还有手提电脑、坐式电脑，电脑上也可以看电影看电视、听音乐、视频聊天等；并且新媒体发展迅速，手机上可以做节目、发新闻、拍照片、做快闪等等，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发展日新月异，中国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充满自豪地走在神州大地、走向世界的舞台！

值得告慰父亲的还有，就是如今我已是一名电视工作者，这是不是一种缘呢？我珍藏过去，珍惜现在，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砥砺奋进，更加努力的工作，决心用笔、用话筒和摄像机记录生活的真谛、岁月的回响及生命的召唤；让人们从电视这一小小的窗口，看到我们祖国砥砺奋进、躬身前行的英姿；听到我们人民披着清辉与霞光奏响的五彩篇章和走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路上的坚实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