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存荣(彝族)
生在彝山,是命,亦是福。
说命,那是天定;说福,是指彝山人特有的灵气与天缘,外族人难以理喻。
我家在金沙江峡谷彝州永仁的最边角,有个美丽的彝族地名叫“阿里的”(彝语,“美丽的角落”)。村子很小,四面是山,绿茸茸的,常年有猿啼鸟鸣;抬头却只有簸箕大一片天,“哦呵呵”一声吆喝,天上白生生的云朵会被吆喝声吓得四分五裂,浸裹着“嗡嗡嗡”悠远的回声,漫无目的窜进山坡山脚一家一户的栅栏门,把一个个唱着“咕格哩”(彝语方言,“情歌”)的俚颇阿嫫和俚颇阿姊阿哥,从碰手碰脚的绵绵情意中惊得脸红心跳。
离开乡村多年,拼死拼活挣扎着生存在茫茫人海都市,身心早已疲惫不堪。脑海中,关于乡村里里外外的印象,已经被岁月的风雨剥蚀得十分模糊了,唯有婚丧嫁娶时彝山寨子里那特有的一声声颤悠悠醉酥酥丰满满的唢呐调,永不褪色,一直在心头回荡,冲撞着我流淌着彝人血液的心扉……唢呐声声,让人不由想起山脚小河水中游来荡去的幸福童年,想起山妮儿出嫁时披红挂绿骑在那匹瘸脚的毛驴背上,红生生的脸蛋挂满幸福的泪水……
骑马坐轿本是旧时官老爷的享乐。可我的大娘出阁时,是骑马;我婶子嫁过来是坐轿;山妮阿秀出嫁时却是骑了一匹瘸腿的毛驴。但不论骑马坐轿,还是骑驴,一路都有唢呐相伴,那脆生生闪悠悠的唢呐调,毫无遮拦地把一双洞房之夜的红烛和山妮那丰满的胸脯,洒在山村的每个角落,诱人地闪现在那些五大三粗能吃能睡能上山能下河的山里男人面前……唢呐声中,红毡铺地,碎步轻盈,一路里风光照人,鸟雀欢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回美事。几十年走过来,天地大变,家家换了宽房宽屋金银地,仿佛那灵光普照的风风水水扑棱棱一个劲往各家门里拥,拥得挤不开插不下,遥远偏僻的小山村,按照寨子里德高望众的俚颇长老木基洒力的意愿,用唢呐声,把贫困的种子埋在了山岗背后那座万丈悬崖老鹰岩下,然后引领着小山村的老老少少,集体做了一回富裕幸福的新郎新娘!
小山村里,最激动人心的是关于婚丧嫁娶的话题。
婚嫁,乃乡间大事一桩。村里主事人张罗席面,杀猪宰羊雇吹打,满过道都是红色。红喜红联红包红灯笼,当事人忙活人,脸上也都红光闪闪笑眯乐呵,精神一新,仿佛人人都要娶要嫁,都要点红烛入洞房,那股喜兴味,溢满村寨的满院满屋,充盈于家家户户的旯旯旮旮。最撩拨人兴致的是那一班子“叭喇匠”(唢呐师的俗称),提前几个月,就给那吹破天们交了债钱,挨上个,只等这天来吹天吹地大放光彩!这天,大盘子小碟子摞成塔,新曲老调不断趟地流,不住声地蹦,惹得村人齐声喊好百听不厌。亲戚留人若挑个曲拣个调,叠个红包递过去,点上一段自个坐享,美妙难述。嘀嘀哒哒的唢呐调,吹乐了一张张爬满皱纹的脸庞,吹痒了阿哥哥的心房,吹烫了阿妹妹酥酥丰满的胸脯,吹醉了远离城市的小山村……我们一群半大的毛娃娃,忘了碗中那一点点肉食的诱惑,一个个围在叭喇匠身边,和着那悠悠颤动的调子一起痴痴冥想……
好景不长。不知从哪天开始,有人指责这吹打土气,觉得骑马坐轿不够排场且俗气,要“革命”,于是一夜之间,破了“四旧”,立了“四新”,一色的自行车在乡村的角角落落穿梭,再加上几架狗扒式手扶拖拉机耀武扬威粉墨登场,把个蝇头大小的村庄搅得风尘弥漫,天昏地暗。再后来,娶亲迎亲,小村里也用上了汽车。
二十七岁,我刚娶媳妇那一年,新媳妇和我回了趟乡村,正碰上一场冬雪把村子盖了个严严实实。天和地一片混沌,白色的雪光淹没了夜晚的感觉。突然一阵沉闷的汽车喇叭声从隔壁王婶家窜出,毫无生气地碰撞着小小的山寨和四面的山岩沟坎丛林。太阳被喇叭声从无边的混沌中赶了出来,拼着命放光,村的轮廓才颤巍巍露出来。漫天雪地里,一缕淡青色的炊烟,病怏怏的在村子上空晃荡,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叫。进了家门才知道,那天原来是王婶家小三柱子娶媳妇。我十分欢喜,竟把新媳妇一个人丢在屋里,一个人跑到王婶家,小柱子从小和我一块长大,咋说也忘不了他。人们告诉我,王家沾了政策的光,跑买卖赚了钱,娶媳妇租了两辆解放牌大卡车风光。娶媳妇在小山村里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不知为啥,汽车的轰鸣声中却少了一份喜庆气氛,加上寒冷的雪天又多少把喜事给捂了一下,我对小山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和失落。后来到底还是机器这家伙有力气,前后呼哧呼哧几口粗气,拱出小村,朝一片浑白深处扎去。没有歌没有曲没有调,村人们也没精打彩,搓着手看一眼扭头回家了。王婶家很冷清,只有屋门口挂礼桌旁那几个呲牙裂嘴的土先生,在云天雾地造气氛,挂了礼的村人背转身连说“丧气”。
冬雪过后,来了场雨,淅淅沥沥将小山村淋了个透湿,天上浑不溜秋的太阳扒拉开大坨大坨的云彩冒出头儿来,水珠儿还大滴小滴敲碗敲碟不住声,蒋汉二大爹家也恰在那几天办喜事。他家穷,雇不起车去接亲,主事的总管提溜着个心,生怕女方找茬子,喜事办砸了锅。还好女方家也算开明,知道庄稼人的日子经不起折腾,就叮铃铛啷出村上路。可那新娘子脸皮子薄,觉着掉了价,拉长脸不肯走。送亲的也觉得丢了面子,席面上以酒论英雄,话不投机,竟挽胳膊捋袖子,摔盘子砸碗,翻脸成了“索命金刚”。为了捺平这块让人尴尬的“翘翘板”,有人突然提出,无车可以,要男方家请一班“叭喇匠”,吹吹打打体体面面风风光光把新娘子娶过来。这主意更难住了蒋汉二大爹,等米下锅的时候,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山村,到哪儿去请“叭喇匠”?村子里原先是有两名叭喇师傅,可被“破四旧”时头戴尖尖帽,挨村批斗得狗爬地。多年来村里已经没人再提吹叭喇讨媳妇,叭喇师傅更是金盆洗手与叭喇绝了缘,请叭喇师傅比雇汽车更是难了一大截。村人们隐隐感到一种刺痛,感到心里无着无落。就这样好好的一场喜事,被搅没了生气,充满了无奈、感叹与失落。如此,闹洞房的没人了,听新房的望了望墙头没了影。再后来,寡妇李嫂嫂的儿子旺发娶媳妇,孤儿寡母又垫宅子又盖房,一年三节礼抠出好几百块“老人头”,总算把那女方给打发欢喜了,开了金口,答应说年前能办,喜煞了李嫂嫂家娘儿俩。嗨,谁料想高兴得过早。没过两天,女方家捎口信:接亲要三辆汽车。一听说汽车,李嫂那两条细腿一下子就罗圈了。汽车嗡嗡哇哇,距她那么遥远。孤儿寡母靠抠啃那几亩薄田,雇几辆汽车是抽她的筋也办不到呀。无奈地厚着脸托人回话,实在是办不了哇!不行。女方那头斩钉截铁:村里姑娘出门都是汽车,咱不能比别人矮了,砸锅卖铁也得争这口气,少了车辆甭想欢歌笑语洞房花烛!这话愁煞得李嫂几天就瘦了,多了几道抬头纹,还多了几丝白发。愁啊,李嫂老是想不明白,这年头的人儿是咋啦,小山村里讨个媳妇,非得要雇几辆车子摆阔气,今天你家三辆,赶明儿他家就得五辆,一家比一家往高处抬。哪像从前,小叭喇一吹,全村男女老少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猜拳划令中新媳妇就入了洞房。可这似乎很遥远了,小山村已经多年听不到叭喇声,似乎早己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人淡忘。李嫂寒冬腊月喝凉水,苦水往肚里咽,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咬咬牙,求吧,求下汽车办了喜事,再死也踏实了。第二天一大早,寡妇嫂就跑到隔壁个体运输户马六子家雇车。谁料马六子媳妇妖里妖气扳着指头算账:“跑客运一天100多,就要你100吧。乡里乡亲远亲不如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司机的席面要高一码,吃喝不好他不痛快。一床大红被面,临走搭一条好烟,两瓶好酒,咱姊妹娘们这么些年,外面都是六色礼,六六大顺嘛。”李嫂欢喜不迭,不管钱多少,定下了车。可这巴掌大的阿里的小村去哪儿找三辆呀?!还未进家门寡妇嫂就哭了,撩着个大襟,一步一抹,眼前金星乱挤乱撞,一头往门洞里栽去。幸好邻里看着心酸,东奔西跑,总算帮着问了两辆。马六子那妖精媳妇听说了,一下成了大菩萨:嗨!哪知李嫂嫂这么难,光给个油钱算了。这才在正月二十六黄道吉日,一拉溜三辆汽车慢慢爬出小山村,去接新人,来成全又一桩全村人的大喜事。
平静的乡村被隆隆的车声骚扰着,微微有些颤抖。村人们忙里忙外帮衬着李嫂家的喜事。村人们节俭,没多抽李嫂家一根烟,没多喝一滴酒,更没多破费一嘴饭菜。村人们已经以最大的宽容来完成这件大家的喜事。席间,不知谁沽酒似醉非醉,骂起街来:都他妈的劳什子鸟汽车,让咱乡下人吃够了苦头……闻言,人们都默不作声,心中都有种说不出口的伤感。
这件事后不久,一天突然有辆又矮又小又漂亮的鲜红色小汽车,沿着那弯去扭来坑坑洼洼的山路开进了村子,来了三个听说叫“记者”的长得清秀好看的年轻女人,钻进村东头那间破烂低矮的茅草房里,连拉带搡地把村里原先四乡八寨最有名的叭喇匠小黑双塞进车肚子里,一溜烟跑了。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忆起了“破四旧”时小黑双遭打受骂挨批斗的镜头,以为他又要遭秧,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过了三天,有人从远远的山外捎回口信,说小黑双在城里好吃好穿好玩,叭喇吹得满天响,还上了电视。这下村里的人都懵了,一下子转不过筋来。第四天还是那辆又矮又小又漂亮的小汽车,和那三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把穿得新崭崭的小黑双送回了村里。年轻女人告诉村人说:叭喇是中国人的宝,不能让它闲着,要吹起来,还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村人们半天才明白过来,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沉闷与伤感,像突然被那年轻女人几句话翻了个背儿,变成了轻松,变成了欢乐。全村人欢呼起来,围着叭喇匠小黑双,听他吹了一个通宵。
后来,村里又接二连三办了几场婚事,都是叭喇声取代了汽车的轰鸣,乡下人的脸上又多了一份舒心的笑容:啊哈哈哈哈!还是这叭喇声让人听着亲切,让人听着心里踏实。
山村又热闹起来了,那些个被淡忘了许久的舒心岁月,在声声唢呐中,像沟坎坎上久旱逢春雨的水芹菜,嫩嫩的,一夜疯长。欢乐又回到了山里人身上。
从此,小山村又响起了唢呐声。嘹亮激越的唢呐调,从长久的压抑中喷涌而出,忽高忽低,忽悲忽喜,如泣如诉,如诗如歌,吹遍了小山村的沟沟坎坎旯旯旮旮,吹拂着小山村人压抑了太久的心绪。唢呐声声,如山泉,如江河,如林莽,如日月星辰,吹着古老的祖先,古老的土地;吹着古老的传说,古老的人生;吹着孩子,吹着灿烂的阳光……古老的山村啊,在声声唢呐吹奏中,又迎来了第二次复活。
唢呐声声吹起来。
山村永远不老。
回忆上个世纪的奶奶
奶奶离开我整整三十三年了。她生活在上个世纪,虽然活了七十六岁,但终究没能跨过世纪的门坎。若她健在,今年刚好百岁。
人到中年,常会在没有阳光的冬季,懒懒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回味那已过的岁月,让那被现实生活磨合得疤痕累累的心扉,在回味中得到些许慰藉和鼓舞。这些年来,我常常梦见满头银发慈祥和蔼的奶奶,穿着尖尖绣花鞋,在村子里头敲锣打鼓,帮邻里乡亲娶媳妇嫁新娘……梦醒后,伴随我的却只有无声的怀念,有时甚至伤感半天,又想回到梦中。
奶奶生于光绪年间,出生在现今的云南会泽县下李子箐,祖籍江苏南京,大清乾隆一年移居云南永仁。听老人讲,奶奶年轻时很漂亮,胸脯丰满,腰肢苗条,生了双尖尖小脚。奶嫁给爷,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可能是爱富吧。爷爷那时是本地方圆百十里之内有名的小地主,听说解放前,他曾帮助过共产党的工作队几担粮食。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解放后划成分,爷被划为富裕中农,降了两格。听父亲说,爷能诗能文,教子极严。我没见过爷,头脑中没有半点关于爷的记忆,只知道奶奶是爷的“二房”,奶死在我有了记忆后不久。
奶有双好看的小脚,常年穿着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尖尖绣花鞋,头上总爱包着一大圈层层叠叠的黑布团,像顶着一座沉沉的大黑山。我暗暗地吃惊,奶的那双小脚为什么会顶得住一座“山”,而且一直顶了七十六年?
奶会敲锣、打鼓,每逢村里有活动,总来请她,她从不推辞,不管干什么,只要有人请,扔下手里的话计,一言不发就随人家走了出去。奶还会唱“曲子”(乡村小调),唱得很动听,很凄婉。她唱“曲子”,总爱在更深月夜,遥望着天上的明月,一人悠悠的唱,唱出来的声音,有时像山涧里的潺潺溪水沁人心脾,让人心中涌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清润甜美之情;有时又像山垭口上那尊常年累月屹立在风雨中的“望夫岩”,孤零零凄惨惨无牵无挂,声音一出口就成了咸涩的泪滴……每次,奶的歌声总会把我从酣梦中唤醒,我便不声不响扒在窗口,呆呆凝望着月光下奶那一动不动的身躯,听她吟唱那能让人忘掉一切悠远摄人美妙动听的“曲子调”……
奶很喜欢我,我也很爱奶。因为我最喜欢听奶那天籁般美妙动听的歌声曲儿。
记事时,我十六七岁,奶已七十余岁,全家十几口人,日子过得很紧巴。一家人挤在一间后是岩沟前是田埂霉臭潮湿的破房子里,来个亲戚就愁没住处。那时正是“阶级斗争为纲”“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年月,奶奶、父亲、母亲常要挨批斗。奶奶因为是“地主爷”的“二房”,最惨,她常不分白天黑夜被一大群手举红本本的人,五花大绑揪到生产队破烂的社房里,把裤脚高高地卷到大腿上,然后赤裸着膝盖,跪在一大堆敲碎的瓦碴子上,接受“洗刷灵魂”的教育。我看见,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吼叫声中,红生生的血旺子,一滴一滴从奶奶赤裸的膝盖上浸溢出来,染红了碎瓦碴……我被吓得抖抖索索的,躲在人们背后的墙旮旯里,哇哇哇哇大哭……尽管这样,奶既要领我们七姊妹,又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如煮饭、洗衣、种菜、搓绳子、找猪草等等。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她已年近七十,却没闲着。每天早上,奶奶握着一把老笤帚,总是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和弟妹放学后把垃圾挑去烧,以备春季撒秧及种田用。当时,我和弟妹都极不乐意,总嫌多,有时还骂她无事找事;现在想来,真是太幼稚了,奶奶是在为减轻父母沉重的负担尽力啊!下午,不管天多热,她都要去管菜园,锄草,挖地。
奶识字不多,接近文盲,这是旧社会重男轻女的缘故吧。但她很有远见,懂得没文化的害处,她常给我讲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借光”的故事,常引用古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叫我好好读书,我听得似懂非懂。放学回家,奶就老是嘱咐我说:“你好好背书做作业,我帮你煮饭。”
记忆中,奶奶不仅勤劳,关心我学习,而且善良、和气。她和我都爱看电影,只要一碰上放电影,不管天阴下雨,还是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常同她到本村或邻村里去看。但是她不喜欢看战斗片,而我却喜欢,她也只好由着我去,她看了总是说:“打仗死人太多了,太可怕了。”看电影时她常会被剧情感动得流泪。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姐弟做错事,父母总是在吃饭时板着脸骂,常让我们满含眼泪吃不下饭。每当这时,奶奶就会出来护着,说:“娃还小,做错事不奇怪。骂也要等他们吃饱饭再骂,吃饭时不准骂人!”听了奶奶的话,我们心中常会感到如同烈日下赶路遇到参天大树可以乘凉一样幸福温暖。
奶奶去世前的那年头,是我们一家人最艰难的时期,当然也是全中国最困难的时期。那段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像村子中铁匠铺里烧得红彤彤的烙铁,在我天真而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幕幕难以磨灭的记忆。印象特深是奶奶病逝那一幕。
那一年,村里闹粮荒,饿死了人。冷冷的冬天是穷苦人家最难挨过的季节。奶恰恰在冬天病了,干活时老吐血,娘让她歇着,她依然一声不响地干活。奶不习惯静静地闲着,好像一闲下来她那双小脚就会被头上那座“黑山”压折,压进泥土。因而七十六年中她没有静静地闲过一天。
依稀记得那是个冬日的早晨,娘搀扶着奶,奶拄扶着棍,我跟在她们屁股后头,踏着尘土飞扬的小道,一步步移向山外卫生院的方向。走走歇歇,半晌才到。娘和奶进去了好长时间才出来,从她们的争执中我知道了医生让住院,而奶怕花钱,死活不肯住。
“老骨头了,何必花那冤枉钱,不住、不住……”奶奶的脸上没有忧伤,还显出快乐的表情。
娘拗不过奶,只好默默地不作声。我们三个又踏上了来时那条弯弯扭扭的山箐小路。
隔不了两天,奶又病倒了,很重,是被抬到县医院的,这次奶没让我去。几天后,娘两眼红红地回来了。奶也被抬了回来,医院已不肯收。
“老骨头了,耽心啥呢,早一天迟一天走,都一样。”奶还微笑着跟家人说宽心话。她那瘦得皮包骨只剩一层皱纹的脸上,却一直都洋溢着让人舒心的笑意,就像她正在享受着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这情景,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至今都想不透,这其中到底蕴含着咋样一种人生真谛。
病了的奶奶整日躺在床上,再也干不了啥活,再也没人来找她敲锣打鼓,再也听不到她那甜甜悠悠的“曲子调”。每天娘伺候着她,我常看到娘暗地里流出的泪滴,亮亮闪闪的,像串串美丽灿烂的珍珠。听娘跟外人讲,医生说奶是肝硬化引起的浮肿病,饿的,如果调养好,可以挨过这个冬天。
然而,奶终究没挨过那个冬天。
奶咽气前,显得很清醒,人也精神了许多。天擦黑的时候,奶凹陷的双眼里闪跃出一种希望的光芒,忽然提出想吃一块肉。娘听后束手无策,这吃糠咽菜的日子,哪来的肉?再说,这黑灯瞎火的冬夜,到哪里去买肉?买肉的钱又到哪里去凑?正在为难的时候,隔壁来看奶奶的寡妇李嫂嫂提醒娘,说村里生产队马队长家给刚生的孙子办“满月”酒席,一定会有肉,先借一点,待日后再还他。娘听后犹豫一下,摸黑去了,去了半天才回来,手里拎着拳头大一块肉。我那时不知道,那马队长对奶奶最凶,他其实是我们家的仇人。娘眼里含着欲落未落的泪珠,赶忙切了肉放到锅里点火去煮。肉没熟,奶已咽了气。家里一片哭声,我却只想着锅里的那块肉。在家人的哭声中,我拗不过肉香的诱惑,沥沥潦潦淌着口水,极快地跑进灶房,见灶房里没人,欢喜地从锅里捞了一块肉,肉很烫,我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小嘴一直扑扑地吹着气。正在这时,娘进来了,一把夺过肉,劈头一巴掌。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是哭奶,而是哭那块没到口的肉……
物换星移,不知不觉中无情的岁月把我带入21世纪。前年清明节,我领着妻儿回到老家,随母亲一道去上坟,我说:“若过去的生活有现在好,奶奶应该还健在。”母亲深情地说:“奶和气、乐观、善良、勤劳,若有钱好好调理,肯定能活一百岁。”
花开花落,我的生命日愈旺盛起来,奶奶却被无情的岁月留在了上个世纪。奶奶走时,没给我留下一张照片。然而这些年来,她那平静、快乐、幸福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一直是清晰的。
奶奶其实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