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燕
母亲自从进城里住着以后,她就在露台那巴掌大的地方盆栽了些蔬菜,于是家里有了泥土的芬芳。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接了村里大婶的一个电话,大婶问母亲愿不愿意将自己家的两亩地租给别人。
秋日的太阳携着灿烂的光芒就要消失在山的那一边,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户映照在母亲沧桑的脸上,她看着远处的夕阳,叹着气。这是一个收种的季节,我知道母亲又在挂念老家的那两亩地。
吃完饭,母亲喂小侄女吃饭。我把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里,母亲见了,神色大变:“死丫头,这饭菜是黄金,倒了下辈子当牛做马都赎不回自己的罪过。”边说边把饭菜从垃圾桶里拿出来准备送给楼下养着鸡鸭的邻居家。
母亲到城里带孙女上学已经三年有余,但是每到周末,母亲总是雷打不脱地要回老家去,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老家那两亩地。
我知道,母亲种那两亩地,收到的油菜、包谷顶多值两千来块钱,但是她依然每个周末不辞辛劳地来回奔跑,这对于一坐车就呕吐,一呕吐嘴唇就发青的老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总是大兜小兜提着老家地里的农产品到城里给我们吃,豆角、韭菜、南瓜……满满装了一背篓,这些菜足够一家人吃一个星期了。每次开饭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边夹菜给我们一边说:“多吃点,这是自己家地里的菜蔬。”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很庆幸自己吃到绿色无公害蔬菜,那得要感谢母亲的辛苦付出。
母亲的腿有风湿病,疼得厉害,每当此时,我会问母亲:“你回去种那两亩地太辛苦了,不如我多给你点生活费,别回去了!”母亲说:“儿啊,那地是我们庄稼人的命根子,不种咋个活命?庄稼人不怕慢,就怕站,只要劳作着,土地就不会亏待你。”
记得去年夏天,我和母亲回老家,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眷顾着大地,但是空气格外的清新,天空蓝得颇有诗意。晕车的母亲休息了片刻,就忙着去地里薅草、摘瓜果、浇菜园、除害虫……无论哪种活计,都会把人累得趴下。不擅长体力活的我,只能戴着草帽跟在母亲后面瞎掺和一气,手忙脚乱了半个时辰便独到地边的树下乘凉去了。而母亲那瘦小的身躯,却在热辣辣的太阳下,尽情劳作数小时而不觉得累。母亲似乎生来就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她的汗水滴在这片黝黑的土地上,心也很自然地和土地连在了一起。母亲越干越起劲,似乎在城里住着时的那种无所适从的状态消失了,嘴角不时露出笑意。我怀疑这土地是施了什么魔法,竟然让母亲这么亲近热爱。
青山依旧,白云悠悠,空旷的山谷里,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青纱帐般的包谷地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母亲晃动着有些佝偻但还算灵巧的身子,用锄头在包谷林里认真地刨挖着,不放过每一棵杂草,就像她做针线活一般细致。
太阳越来越热辣,母亲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着这繁复的事情。她薅草累了,就伸手抚摸着还顶着瓜花的小瓜,再把爬豆角的杆子扶直一些,对待蔬菜瓜果,就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般的慈爱,从母亲盈盈的笑意里读出了她内心的喜悦。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母亲还要哼唱着左脚调,或者索性亮开嗓门唱一首热辣辣的山歌,这歌声,和着包谷叶子的清香,缓缓流入这片黑土地。母亲只有此时,才有了如鱼得水的欢欣。
我看着母亲,又看了看家乡这片养育过我的土地,然后问母亲:“阿嫫,我们家的地就不种了吧,你和爹都老了,也该退休了!”
“退休?”母亲张着嘴,她也许还没有反应过来,“农民哪有退休的,不都在地里忙碌一辈子?”
“阿嫫,你把我家全部地种上庄稼,明年也就两三千块的收入,那还不如我一个月工资,我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零花钱,别种了!”
“大家都不种地,那这地荒芜了咋整?个个都闲着吃饭,那这土地哪个来种?”
“阿嫫,那这地干脆租给人家吧!”我给母亲出了主意。“租?这租出去了那我们就成没有土种的农民了,农民不种地,还叫什么农民?你想啊,你们要买房买车,娃娃读书什么的都要用钱啊!土地是最讲情面的,只要还有口气去种粮食,就不会让我们挨饿。你们姊妹几个哪个不是吃这两亩地里的粮食长大的?”
是啊,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是这两亩地。蔬菜、稻子、麦子、包谷,都产自这两亩地,养活了我们姐弟几个,这两亩地对我们家劳苦功高。母亲的人生大半是在和土地打交道,土地记载着母亲的辛劳,承载着母亲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
春天,风轻轻地拂过村庄,母亲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丛里劳作着,有蜜蜂围在周围“嗡嗡”地闹着,母亲心里是愉悦的,因为油菜花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秋天,蓝莹莹的天空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加深了秋天的厚实,母亲的心里是畅快的,因为这么多的粮食让她感到生活的踏实。
如今年岁渐高的父母对这地的耕种已经力不从心,但是父母依旧不想“退休”,不想离开这块土地。母亲似乎不甘心,因为看不到金黄色的油菜花,看不到沉甸甸的包谷棒子,母亲心里不踏实。
又到种地的季节,我和母亲回到老家,请了隔壁哥哥赶着他家的耕牛去犁地。当大块大块的黑土像荞面般在犁耙下开了花的时候,母亲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注视着,嘴角有了丝丝笑意,那神情,似乎像是疼爱地看着自家的孩子。
母亲说:“我几天不去地里看看瞧瞧弄弄,这心里就空落落的。老祖宗曾说‘手里有地,粮食满仓’。”
父亲说:“你这干了一辈子的农活,种了一辈子的地,已经上瘾了。”
母亲不搭话了,就只是一个劲的在地里埋头干活。父亲拿出一根纸烟,一个人吧嗒吧嗒抽着,然后跟在母亲身后继续劳作。
陪母亲劳作了一天,把那两亩地耕种完毕,我又被母亲上了一堂“劳动课”。
夜幕来临了,蟋蟀们开始在弹奏着乐曲,黑暗中,我和母亲走在村间的路上,村里的人们还在村头的大树下议论着土地出租的事情,而母亲催促我快些走,快些走……
夜深了,老家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似乎比别处更明净了些。我闻到,老家的这片土地在夜空下散发着泥土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