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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边荒小镇,我给镇西胡三媳妇接过生,给镇北莫大烟袋取过瘤疮。
我是这小镇唯一的郎中。
打十年前进入小镇,日子像长途跋涉的驼队在傍晚时分进镇时那样,踢踢踏踏,散散漫漫。从前我虽然想象不到这样的生活,但慢慢喜欢上了。散散漫漫多好,自在舒适,无风无浪。
不是夸口,小镇的七八百口人,谁没喝过我给抓的汤药?这七八百口子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但有个人我不怎么喜欢,那人是镇西烧酒铺子的来喜,二十岁了吧,白净瘦弱,像根豆芽菜。第一次到我铺里,是一路呻吟着来的。我还以为他病得多重,不过是额头上有块鸽蛋大小的瘀紫,这点儿皮外伤本可不用管它,三五天自然会好。可他一定要我上药,好像只要上过药就立刻瘀散紫消不疼不痒了。好吧,给他抹药酒,才一沾额头,他那惨痛的样子,让我差点儿有了摘他脾脏的错觉。
“怕疼?那还打架?”
“哪打架啊。不瞒你说,长这么大我都没打过架。赢了别人疼,输了我疼。哎哟,是撞的。”他龇牙咧嘴申辩,我哑然失笑。没想到,就是这个来喜,唉……
那天正午,我坐在柜台后眯了眼睛打瞌睡,到我这年龄了,总有太多的瞌睡——细细的灰尘从屋梁上落下来,落到我脸上。起先我没在意,但更多的灰尘落下来,我便坐直了身子。街面上,崔寡妇那只老母鸡孤寂地咯咯叫,银匠胡老三在扑哧扑哧拉风箱熔银,对街唐烧饼立在街沿处的焙饼炉子,一块炭在饼炉里炸裂了……所有的声息和往常一样。我重新弯下了腰。该来的总会来。
不多一会儿,镇外响起沉闷的鼓声,像一千只鼓槌敲打着五百面牛皮大鼓。随着鼓声渐渐激越,屋梁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让人眼都迷了。眨眼间那鼓声直击耳膜,屋里顿时尘灰弥漫,屋架嘎吱摇晃,这是至少一千只钉着厚厚蹄铁的马蹄践踏出的声音。蹄声响进镇里,在街面散开。
药铺里闯进三个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头里那斜眼一挥刀,“咔嚓”一声便将我的案桌削掉个角,恶狠狠地冲我吼:“老家伙,到镇西坝子去!”
从铺子里出来,我看到镇里的居民,被舞着刀片的人,牲口一样撵向镇西坝子。那个来喜,夹在队伍中间,一张脸青一块白一块。
整镇的人们被骑马晃刀的人围在坝中。坝中高处,有个面色阴沉的人盘坐在马背上,提着旱烟袋闭了眼睛吞云吐雾。一袋烟抽完了,在靴底磕掉烟灰,将烟袋插进腰里,才慢吞吞地说:“谁杀了半天云?”
人群中响起嗡嗡声。这边荒地方,一直有伙凶悍的马贼,连官兵都不敢招惹。叫半天云的,是这伙马贼的二当家。那人眯细了眼睛,死盯着嘈杂的人群,嘴角向下撇一撇,摆了下头。两个持刀的马贼,从人群中拉拽出个人,一道刀光闪过,一颗头颅被喷溅的血冲出老高,直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谁杀了半天云?”那人仍用慢吞吞的语气问。
看着那颗跌落在地的头颅,和那没了头颅踉跄两步栽倒的躯体,被围着的人们刚才还在喧嚷的喉咙,突然像被掐断了般全没了声息。马贼又到人群中捞人时,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说:“是我。”
说话的人,是来喜。
“出来。”那人冷声道。
人群哗地分向两边让出道来。来喜的脸,和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的脸一般颜色。我以为他立刻要瘫倒了,然而没有,像有只无形的手提拎着他,让他能拖着两条腿,僵硬地向前挪动。
那人一挑眉,问:“你杀了半天云?说说看,怎么杀的?”
来喜抬起头,茫然地盯着那人,张圆了嘴,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咕噜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颤抖得厉害,瘦弱的身子像在筛糠。应该是尿裤子了,脚下出现湿痕。
“好,你想当英雄,我成全你。”那人哼了一声,一道刀光砍向来喜的脖子。来喜缩着脖子,两条瘦瘦的胳膊,朝面前无助地捞了一把,想抓住什么东西来支撑摇晃的身子,那只提拎着他的无形的手,似乎突然放开了,他软瘫在地上——他的头完好地架在他的脖子上,那把刀已在我手里。
那人眼睛突然瞪大,“你是谁?”
“这正是半天云死的原因。”我本是叱咤江湖的刀客,十年前,在江南杀了个顶有名的恶人,他的家人亲信有能力让我死十次。我逃到这边荒塞外,喜欢上平静的日子了。但那半天云居然是江南人,他认出了我。
那人说:“我这里有二百五十把刀。”
“最快的只有一把。”我看着那人的脖子。
那人愣怔了一下,猛一抖马缰,“走。”马贼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你不怕死吗?”我问已是我徒弟的来喜。
来喜脸红得像个冻柿子,“咋不怕啊,我都尿裤子了。”
“那你还出头?”
“也不知为啥,好像我不是我了,就走出去了嘛。”
“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呢?”
来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交叉着搓了好久才说:“不知道……”停了停,看着我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吧?”
就在这一刹那,我做出了决定,回江南。
选自《文化遂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