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
如今,作为“中国特色文化产品”的网络文学,尤其是玄幻小说这一类型,已经与韩流、日漫等相提并论,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主要阵地。假如说,网络文学已经凭借着其庞大的衍生能力走向世界,成为“中国”这张名片的一个代表,那聚焦这一现象便自然生成问题:网络文学何以“中国”?在网络文学的世界中,“中国”性是如何表征的?围绕这样一个现象,本文想要指出的是,在所谓“中国网络文学”的概念中,玄幻文成为其中翘楚,与21世纪初进入中国大众文化市场的“奇幻”电影和小说关系颇深,而所谓“一个联合开创世界的梦想”就此生发,“九州”系列作品的出炉及由此生发的文学生产变迁是此潮流中的一股热浪。前者关涉建构什么,后者则呈现文学产业化的现实,共同联结的则是网络世界的中国表述和中国文化的网络传播问题。以今天的文化立场,反观当年“九州”的想象与实践,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20世纪90年代末,英国奇幻小说遇上电影技术革新,在全球化的大力推动中以电影大制作形态迅速蔓延世界各地,包括玄幻小说正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国。而《哈利·波特》系列和“龙与地下城”系统的引进,更使西式玄幻之风大行其道。
中国本土带有“幻想”色彩的文学作品并不少,从《山海经》的志怪荒诞、《庄子》的“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唐传奇的“真假实幻”到“极真极幻”的《西游记》,这种“幻想性”融汇于浓厚的历史文化传统中,但又受如“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化限制,幻想文学始终具有民间性质。在这个问题上,很容易因中国的“玄幻”传统而生出联想:中国自有玄幻体系,绝不逊色于《魔戒》之流。二者最根本的不同在于读者和创作机制有云泥之别。假如将《山海经》《庄子》等归为精英经典之列没有疑问,托尔金的作品却是面对城市大众的,从通俗文学到电影、电视、网络,其流动速度、传播广度跨越了民族和文化的界限,但同时又是欧式的、英伦的。因此,这两种玄幻在根本上是不同的。当新世纪初全球影像经由各种渠道尤其是互联网在世界粉墨登场之时,这种“世界影响力”令沉浸在幻想世界的同好者摩拳擦掌,创造一个“东方独有”的玄想世界的大胆设想被提上日程。
颇有意味的是,尽管《山海经》等经典表述绝不同于今天的玄幻世界,但一旦想要寻找“中国表述”,这些作品却首先成为设想的重要参照,甚至在之后的玄幻类型文中成为建构世界系的必杀器和徽章。“九州”系列作品的生发是此中翘楚,它们建立起自己的“九州”体系,并采用多人联合创作的方式,既学习了西方,同时宣告“中国玄幻”的崭新面貌。
我在这里要专门提及的是香港“后武侠”的代表人物黄易。他的作品帮助玄幻小说走出了武侠小说的武力限制,并在普遍的家国天下、中原武林世界设定之外开拓出了新的世界。1987年,黄易的作品《破碎虚空》中主角的实力第一次超越传统武侠的武力设定,且为主角找到了全新的人生追求。黄易几十年前的旧作对现在的网络文学依然有指导作用,其《寻秦记》是最早的穿越小说,2001年曾一度在卫视热播,对网络文学影响不言而喻。《星际浪子》《超级战士》等作品则包含了科幻星空、末世求生及都市异能等多个当下常见的网络文学类型要素。
2002年至2003年间,网络上开始出现一批模仿英国奇幻文学、具有明显异域色彩的小说,如《佣兵天下》《亵渎》《小兵传奇》等。烟雨江南的《亵渎》是玄幻类名篇,讲述一个落拓贵族之子罗格,继承了最强大的死灵法师罗德格里斯的灵魂与最纯净的灵魂能量——神之本源——之后纵横大陆的故事,其重心就是后来常为人道的“屌丝逆袭”。从人名到大陆设定,这部作品都带有明显的英伦风,足见其受《魔戒》之影响。《佣兵天下》则更直接,大青山被描述成史料记载的第一个神圣龙骑士,佣兵王艾米的恋人莹则是一个来自精灵森林的女孩。此类作品生成的动机多为“蹭热度”,因此模仿痕迹很重。但中国读者的阅读期待与西方文化设定自有差异,网络写手只是投入大量精力去吸收西方小说的系统性、庞杂性及异域性,这么做并非无益,但很多时候弊大于利,即便是在网络高手的作品中照样有很多多余的、无关主题的西方玄幻元素。以作品《盘龙》为例,这是第一部登顶百度热搜榜的网络玄幻文。此书以中国人的阅读期待来看西方文化设定,让人感到别扭。过重的模仿痕迹,既不利于扩展自己的粉丝圈,且易失去自己的根基,难免沦为他者附庸。
那么,属于中国人的“玄幻世界”在哪里?“九州创世”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出场,可谓掷地有声。
江南、潘海天、今何在这批人在上世纪末便因《科幻世界》杂志组成一个趣缘集合。或许,在“科幻+玄幻+奇幻”的中式“玄幻文”组合中,他们是最有可能组织力量尝试代表“中国”发声的。此前的当代文学书写几无面对大众的有影响力的中国科幻文。这里,自然要提到刘慈欣,从1999年其处女作《鲸歌》到后来引世人瞩目的《三体》连载于《科幻世界》,后者成为2006年度最受关注、最畅销的科幻小说。虽同依托《科幻世界》,刘慈欣的写作与江南等人路径不同,其丰富而扎实的科学想象奠定了科幻小说的基础,而《九州》描写的却是中国古代时空下国人玄想中的现实世界。
2001年12月17日水泡召集同仁合作打造以“凯恩大陆”为背景的西式奇幻系列小说,可被视为“出场”的预演,一月之后大角关于“凯恩大陆”增加东方风格大陆的建议才是真正“九州创世”的开始。紧接着几个重要举动:一是2002年1月8日,遥控发帖《六间卧室,一半是用来做实验的嘛》,提出需要一个“东方奇幻世界”设定,进行“接龙式小说”创作。二是江南、遥控联名发表《星空的尘歌:创世设定》《星辰诗篇:天文设定》,决定创立自己的奇幻系统。三是2003年1月17日,九州创世天神组正式确立。随后江南发表“九州”系列第一本小说《九州缥缈录》。四是九州论坛开创,网上出现一大批以“九州”世界为背景设定的玄想作品,与《科幻世界》合作建“九州”专栏,线上与线下传播联手模式形成,并很快引起广泛关注,销售量突破十万册。
在不长的时间里,从“实验”到“落地”,“九州”作为一个品牌(或称IP)产生系列连锁反应:今何在、江南、潘海天在上海合资创办实体公司;《飞·奇幻世界》创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举办了第一届“九州奖”;九州系列图书《九州·缥缈录》《九州·羽传说》出版;2005年7月脱离《科幻世界》发行《九州幻想》杂志;“九州”团队走入大学,受到青年群体热捧;2006年9月,第二本杂志《幻想1+1》(后改名为《幻想纵横》)在北京发行。如果说“九州”是本世纪初中国奇幻小说的一股飓风,或许也不为过。从设定到主体精神,一个有望成为“东方式‘龙与地下城’”的玄想世界初见雏形。
潘海天是“九州”的创建者之一,他指出:“九州存在的意义在于,它是国内第一个试图以东方幻想文化传承为灵魂,但又以西方的架空世界体系为规则的一个集体性作品。我们希望这种符合当下阅读习惯的新形式去寻找曾经华彩诡异又气势磅礴的东方式想象力。”这一表述显然是“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文化交流模式,却凸显出“寻找东方式想象力”是这一思路的基石和方向,是寻找“中国表述”的灵魂。
首先,在中国的文化空间安放“世界”和社会格局。九州世界设定:天文——主星、辅星;地理——王朝按九星阙的映射划分为九州,这就是:殇州、瀚州、宁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雷州、云州。种族:六大族为人、羽、夸父、河洛、魅、鲛。显然,以“九州”命名整个系统,“地理”空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九州”本身与中国之“九州大同”的文化地图吻合,不生硬且有无限联想的余地。这一世界设定对活动其中的“人”亦有指涉:“人族是数量最多、分布最广也是社会制度最发达的种族。瀚州、中州、澜州、宛州、越州均是人族天下。人族分为东陆人、北陆人和西陆人。东陆人重礼义、读诗文,长袍宽袖,抚琴作画,以农耕为社会之基石。而北陆人以游牧为生,多生活在瀚州大草原上,民风彪悍,喜烈酒、好长歌,被东陆人称为蛮夷。东陆与北陆之间隔着宽阔的海峡,又称天拓大江,它见证着一次次的北讨南征,兴废恩仇。西陆则是神秘之土,传说曾存在辉煌的文明,却因为瘟疫而只在森林中空留遗迹。”有农耕,有游牧,有草原,且民风习俗迥然不同,如此架构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化空间隐喻,对之后的网络文学书写有很大影响。沧月的“镜”系列,燕垒生在《天行健》里构建的“战争时代”和曾有的半人半神帝国,猫腻《将夜》中边塞+唐土+夫子+极西之地的格局和《庆余年》的多国纷争,天下归元《女帝本色》《扶摇》等作品营建的大气磅礴之历史格局,Fresh果果的《花千骨》及后来引起大热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烬如霜》延续了人、鬼、神三界的联想……《九州》格局及由其敷衍或者在同时期相沿成习的世界体系,构成了网络玄幻类型文的基本套路:一个彼此纷争的大陆、儒家文化与草原习俗相映生辉、人鬼神间的破界,凡此种种,读者很难再生出阅读《盘龙》《亵渎》等作品时难辨中西的感觉。
其次,重构神话传说。作为“九州”创世七天神之一的江南在接受《羊城晚报》采访时曾说:“‘九州’这两个字是我起的,因为我想写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故事。”那么,什么才是建立在玄幻系统之内的“中国文化的核心”?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开始那个“中国早有玄幻”的老路上,尽管文本生成路径、传播线路和生产机制完全是新的,但精神内质的贯通却成为一条隐而明确的文化之线,联结了不同时代的中国文化和人文精神。其中,上古神话以及《山海经》《封神榜》所载传说故事成为叙事之选。
神话传说是一个民族对这个世界最早的想象和认知,具有不可再生性。“民族”是神话的一个重要特色,“民族”的基因深植于每一个神话的血脉之中。不惟“九州”同人,当时的网络文学写手们似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向中国自己的“上古神话”。中国的神话系统并不注重用魔法、魔术等外在神秘力量构建一个奇幻世界,对人的力量的发掘、人与天地自然一体的关联、现世关怀等是所谓“玄想”的落足点。“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封神榜”中的现世诸人,都是对天人世界的想象,其主体选择成为世纪初网络文学书写的样本。
利用神话传说将文本空间塑造成一个“中国式”的幻想世界,九州主要采用两种方式:
一是用神话故事作为原型解释小说世界的虚幻性。例如,在“九州”世界观的设定中,“九州”创世理论:“墟荒创世论”——从混沌的原身到大爆炸,显然有中国古代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原型。此外,其中的“夸父”一族也是来源于《山海经》中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
二是将人赋予神的特性:“九州”中的羽人、无翼民、河络、鲛人、魅都来源于《山海经》《搜神记》,“羽人”最早出现在《山海经》,称羽民。鲛人则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鱼尾人身的神秘生物,早在干宝《搜神记》中就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至于“河络”的名字也与中原文化的发源地“河洛”谐音。“魅”则继承中国民间“鬼魅”一说,他们没有实体,以一种虚无缥缈的形态生活于世。
类似的设定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花千骨》、“镜”系列小说等文本中得以延续。2019年大卖并被誉为国漫回归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显然也是这一叙事方略中的一个。关于这部电影,众说纷纭,多人指出其动画人物形象、装备模仿了美国漫画尤其是迪士尼系列动画,与国产漫画如《大闹天宫》等不在一个阵营之内,此种论述自有其道理。我想,技术、装备均可学习,但此作之重点却在精神底蕴,其“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呼喊恰恰迎合了“九州”代表之一今何在《悟空传》中的宣言: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这一点,恰恰是我想在谈网络世界的中国表述时要强调的,尽管玄幻文多为类型文、模样相仿,但写者和观者共同相信并被吸引的,恰为这强大的主体精神,这正是为众多写者寻寻觅觅之当代中国表述的精神内核。
第三,从中西差异走向南北共融。这一点在“九州”系列尤其是《九州缥缈录》中表达明确。2019年7月,由江南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在浙江卫视首播,此剧登临卫视,中间几经波折,却不减其影响。电视剧与小说一样将主人公放在北陆的阿苏勒吕归尘身上,于此,殇州蛮族所代表之草原游牧世界和中州华族农耕诗文国度之间的历史格局与力量纷争展开,中间贯穿操纵九州风云的两大组织——天驱和辰月,玄幻色彩得以敷衍成篇。作为曾经征战大陆帕苏尔家族唯一继承青铜之血的世子,吕归尘其人风采却来自蛮族/华族、草原/农耕、边缘/中心界限的打破,至今仍在许多作品中掩藏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思在阿苏勒身上被击得粉碎。他在南淮城所受的儒家教育联结着草原青铜之血的深刻印记,显出霍米巴巴所说的“杂交文化”之力。他带着南淮城的风霜重返部落一统草原之时,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身上有哪些文化血脉,综合各种力量聚合而来的个人精神力和自然力铸成这个人物的华彩篇章。在阿苏勒吕归尘身上,显示出当代人“美美与共”的文化观。
可以说,“九州”的读者就是在属于中国人的民族记忆和文化烙印的“玄想”中开始阅读并延续想象的,而武侠精神与英雄气度是支撑其整个叙述的脊梁。“九州”系列本身便延展着武侠叙述,这也是关于“九州”的讨论常常溢出“玄幻”界限而与武侠勾连起来的原因,尤其金庸、古龙与之关系最为密切。步非烟、沧月、燕垒生、江南、烽火戏诸侯、猫腻,还可以列出很多网络文学写手的名字,其背后牵连着曾经的武侠记忆。至于受黄易影响的创作者,虽更加重视武技和修仙,却也仍被归为武侠,对2004年之后的玄幻小说影响甚大。
将武侠与玄幻联结在一起的关键词是英雄。在《紫川》中我们能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们讲英雄故事给你听,并不是一定要你成为英雄,而是希望你具有高尚的品德。”英雄是文学作品尤其是史诗的母题。史诗所内涵的阔大历史场景、人与自然的密切关联、战争中的人与国,要求文体有能力包孕无限的可能性,这也是史诗与神话成为认识历史文化起点的重要原因。今日《魔戒》等奇幻系统显然是对西方上古神话系统包括骑士文化的再描写,假如将其定位为“西方式英雄”,那么,“东方式英雄”在哪里?以何形象代表中国?对此,侠士成为“九州”的首选。
中国的侠文化由来已久,“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人生理想模式。那么,何为“侠义”?当代武侠小说宗师金庸对国人“武侠梦”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他借郭靖之口说出他的“侠义观”:“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只盼你心头牢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这种侠义精神贯穿金庸等一代武侠人的文字精髓里,但若论“英雄”二字,所带出的却是西方英雄和中国侠士的结合。中国的侠士是为国为民兼及大义的,金庸笔下的袁崇焕(《碧血剑》)、红花会当家陈家洛(《书剑恩仇录》)、乔峰(《天龙八部》),包括郭靖皆在此列,尽管这里的“国”夹杂着浓烈的蛮夷/文明、塞外/中原文化区隔,但“义字当头”是不容置疑的。正是在这一点上,很多玄幻小说中的主人公难称“侠士”,“英雄”的描述可能更为合适。这里的“英雄”多带有半个世纪以来西方文化的广泛影响,“个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被给予了更重要的位置。电影《特洛伊》中的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便是典型,他可以因为私人原因弃战,也会因为荣誉和英雄的永垂不朽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有意思的是,正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个关节点上,“英雄”与“侠士”于当代玄幻文结合起来,成为今天的“孙悟空”和“哪吒”。《悟空传》中有这么一幕:“孙悟空一跃而起,将金箍棒直指向苍穹。‘来吧!’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强烈的战斗意识裹挟着家国情怀讲述着今天的英雄故事。
且不论“个人+家+国”的英雄模式在“九州”以及玄幻文群落中如何实践与改写,“九州”系列基本上在这三维中确定了人物的位置,塑造出一个个典型的“中国式英雄”。而尤其宝贵的是,“侠义”精神在“九州”的英雄谱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续。
《九州缥缈录》中的主人公吕归尘即典型之一。幼年时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九王吕豹隐的刀前救下苏玛,在“我会保护你”的英雄余音缭绕之下,胸怀“阿爸,我会保护你”的坚定意志、义无反顾地去中州下唐做质子。重返草原面对雷骑军的冲锋和大军倾轧之势,吕归尘直面而上,护佑自己的战友,只一句“你们一层一层地退,我最后一个走”。“我保护你”似乎成为这个来自草原男子从头到尾的信仰,伴随着他从弱到强的人生历史。整个历程中,“个人”是置后的,前台是个人与家族、朋友、国的关系,最后合成关于“天下”的表述。这样的处理,在后来以修仙、升级打怪为主要模式的玄幻文中并不多见,也因此显出“九州”对传统武侠精神的继承及其对“东方式英雄”的理解。
《九州捭阖录》中的白毅亦是如此。他在外有乱世霸主、内备遭疑惧的情况下守护天启直至最后时刻。江南在自己的博客上剧透了白毅的命运和结局:白毅起身,单膝跪地,一手抓住刀柄,一手紧握女人的手,把女人背在身后,“我是军王白毅,这一生历尽艰辛,也没有能够守住这个帝朝。但我手中,还有这柄刀。”可谓字字泣血。在他身上,我们似乎看到郭靖为抵御蒙古入侵而甘愿镇守襄阳城,这种“牺牲精神”链接着梁红玉、岳飞、戚继光、文天祥等等,诸多“侠之大者”的影子伴随着民族英雄话语浓缩呈现。尽管各国征战很难说谁占有“义”和“正道”,但“天下一统”却是主旋律。
这种注重“天下观”的写法是一种文化选择,特别当其以草蛇灰线的方式潜隐在诸多文本之中的时候,尽管“个体”“功利”愈发浓烈地凸显在各类文本,但关键时刻的“大义”“放弃”乃至“牺牲”却此起彼伏:《花千骨》中白子画宁舍自身仙途以天下苍生大义为先、《神墓》以“灭天”之举成就人间正道、《择天记》里陈长生上下求索最终要说的不过是“众生”二字……从现今数以千万计的网络文学看,“九州”所试图建立的“东方式想象”或多或少地显示着“中国”的影响力,这给我们启示:立足中国文化传统,是寻找“中国表述”的成功一步。
“天下”取代“国”成为英雄们更宏阔的目标,这里自然少不了好莱坞“世界守卫者”的影子。以“九州”为镜像,恰可照出《斗破苍穹》等一批大IP出炉所带来的叙述改变。“九州”的系列写作虽然是在全球化压力之下的一起抗压奋起行为,但就如我们前面分析的种种实验性“中国表述”,它实际上还是在传统叙述之列,但由媒介引起的写作方式、阅读方式、传播路径革命已是轰轰烈烈。比“九州”稍晚处于网络文学商业化浪潮中的《斗破苍穹》既延续了“九州”的探索,同时更具有媒介融合的意味,不失为链接“九州”的另一种网络世界的中国表达。《斗破苍穹》是网络文学史上的丰碑之作,其意义在于,创生于网络文学载体从电脑到移动端的变革,作品的点击量、作者的收入、读者的阅读方式都有了巨大变化,游戏与文字书写的联结更加直接。这本书在受众心理反应上较“九州”不同,“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火热传播带动广大普通人想要“屌丝逆袭”的梦想,其背后却是现实竞争的残酷。此后,废柴流、纯斗气流等类型相应而生,是商业化和社会现实的双向作用之功。
值得思考的是,“九州”的奇幻尝试陷入困境,但是玄幻类型文的四处开花却似乎以自己的“中国”形象证明了试验的成功。从“创造”到“类型文”,对玄幻文可能没有多少难度,但从头走来的“九州”却携带着传统文学的印记和网络文学的冲突步步走来。也因此,“九州”的意义远远大于那些网站系统规约下的网络文学书写。其曾有的实验和辉煌及2007年之后遭遇的“九州门”困境,说明仅仅聚焦文本“立足中国传统”、找到具有“中国性”的符号还不够,成功走向“中国表述”的关卡还需要面对来自现实的更多难题。这也是当代中国文化传播的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