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烟
那是炽烈的鼎沸
那是大海跃起的急喘
天河在决堤
激情在证实——
巫山的云就在耳鬓
沧海不是曾经
不是诗句
就在此时此刻
就在那夜那雨
就是金子出炉后
辗转天涯的久远与空寂……
你杳如黄鹤的孤逸背影
曾是云端的传说
牵引我山重水复地追寻
当那句短信的问候
重新切开雨夜的年轮
我愚讷的顿悟
才从你的嘉陵江逆流而上——
那夜胸怀的火山
原来是我青春迷离地故乡
我在世间的第一阵啼哭
就是奔向沙坪坝的急促电波
寻找一位硝烟中幸存的青年
连同他徘徊山城的遥遥忧伤……
是的,那阵啼哭不能理解
“山河一片红”着火的疯狂
不能从《八一五战报》的字句湖面
打捞深陷泥淖的血火荒谬
我的梁邹平原
播娘蒿是盐碱地的绿林好汉
挽着麦菽的姐妹日夜狂欢
没有连绵苍翠的喀斯特丛山
没有黄葛树挽留江雾的婆娑泪影
没有你心碎的皱褶里
残存在沙坪坝公园的
一座座冤魂不瞑的荒坟……
一轮噙满生离死别的圆月
是我深长的瞩望和佑护
那阵啼哭来自慈悲的澄澈
来自啄破渴念的胞衣
沁透血泪的子宫温润——
因而不能背弃与生俱来的疼痛
不能修改土地与灵魂的唇齿相依
于是,我懂了你的1969
嘉陵江涨水的漩涡
诅咒着千年人祸的遗忘
懂了你的远离,你的音信全无
是背负的奥斯维辛
不可能找到歇脚的耶路撒冷
那年那夜,告别的眼神
边界清晰,注释着
你对那阵啼哭呱呱坠地
就意味着孑世出走的信任
意味着让她起身,自由自在
独自追赶滴水穿石的音符
追问后来人高楼无识的龟裂——
不同的石板路,骨血相邻
我们的罗马
祈愿的热泉,濯洗怨怼……
罗马也有前世的触须
也有沱江相认的牛佛渡口
她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载满沉郁的颠沛之舟
泊进望穿秋水的臂弯
等待那缕为流离梳洗的柔情
抵在青铜沉默的胸前
托生一腔历史的怆痛——
“怎样加倍的绽放才能补偿
被风暴摧折碾碎的初恋花朵?”
寥廓的滩涂,被思念催红的
一望无际的蓼花
在汁液涨疼的摇曳里,忍不住
为洪荒即将没顶的黑夜
为地老天荒的龙卷风
早早擂响了野牛的咆哮——
闪回,翻滚,星群惊诧
山顶洞的篝火旁
你送我的那根蚌壳、螺蛳、兽牙
串成的项链
如今是哪片古陆钟情的化石?
河姆渡的月夜里,曾将我们
拖举到迷狂浪巅的茂林深谷
又已沉降到哪爿地心隐秘的深处……
“我要从你的血肉里掘出石炭纪洪荒!”
灵与肉的飓风
毫不相让的阴阳
奋力擦击的闪电
依稀照亮了
远古的伊甸园
那翕动着创世初衷的恣意葱茏
那渴望炽流入海的剑光——
“穿透啊,再穿透……”
穿透异化风沙层层的封埋
穿透世故樊篱重重的阻滞
内涵的凿子
独一无二的岩层
迎着泥石流的塌方
从世世代代桎梏的轮回里
从久被遗忘埋葬的地层里
掘出生命重新出土的酣畅呼吸
让血乳交融的透彻
回应排山倒海的呼啸
吞没世界,你和我
喘息的海潮里,只有
复活节岛亘立的石像
在眺望荒凉……
鲜洌的清曙
又从天堂回家了
我知道,罗马
也不是你隧道的终点
你是记忆形销骨立的人质
注定属于被时光流放的苍凉驿路
但我要你在上路的前夜
承诺把我化成黏土
浑朴、腴润的黏土
缠绵绰约在你的指间
以“马家窑”那只涡旋纹彩陶罐
为原型,以美洲自由爵士乐的尽兴
以将拧弯的理想钢筋拉直的蛮悍
抟塑我千回百转的曼妙和丰饶
让我记住你的山城
记住我们的1969
在来日的死亡里
以神祇的火焰
庆幸我幻舞斑斓的重生
①注:甘肃省临洮县马家窑村——黄河上游新石器时代遗址。马家窑创造的彩陶文化,据考证,达到了远古彩陶史的顶峰。
在北地灰霾弥天,连大自然也唉声叹气的年头,一个生命,还能不能自救、净化,赎回那钵本源的蓊郁和清新?在大河呛人的污染泡沫里,一颗企盼朝着遥无尽头的源头焦渴跋涉的灵魂,是否命中注定,被现实广漠的沙丘吸附和烤干?……
“终极”是有的。源头亘古清洌的召唤不死。我的诗行是我溯源而上的跋涉,也是我尽心竭力之后无憾的倒下。
溯源而上,是对惯性、法则的挑战和反抗,更是对更高天命的遵从。
或许,每个生命都不是无缘无故来到世间的。因此,一个生命真正的觉醒,就是从思考、追问自己的天命,并最终认定此生属于什么开始的。而命有所属、心有所属,是最珍贵的幸运。它是你磐石般屹立不摇的定力,是即使虚无也从不迷茫的方向。
溯源而上,注定历经难以想象的磨难和险阻。尤其在这样的年头。一条逆流而上的鲑鱼,不仅要穿越地理雄伟的落差(瀑布),还要面对人工拦截的堤坝、水质的污染和随时干枯、断流的残酷。那么,我不驯的诗行,又该怎样从原初掘回湿润、丰盈的神性,在现实百般逼仄的盘剥里,“舞”出那荒野般辽阔的野性和自由?
溯源而上,即使永远不能抵达,它的眼眸里,也熠亮着那因孤寂而欣慰的海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