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心一双人

2019-11-13 16:30段雨
莫愁 2019年31期

文段雨

叶君健是国内最早系统地把安徒生童话从丹麦文译介到中国的翻译家,在他取得的瞩目成就背后,离不开爱人苑茵半个世纪的理解与支持。

依偎着,组成小小的家

1942年的一天,23岁的苑茵应约来到法文导师马宗融家,看到书房内坐着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时,她立刻想起来,马先生说过,要为即将毕业的她“包办婚姻”。

东北沦陷后,苑茵和流亡学生一起逃到北京,后来又考入战时迁到重庆的复旦大学,攻读外文和经济。战乱中,她和家人失去联系,马先生一直像慈父一样照顾她。

书房中的青年是28岁的中央大学英文教授叶君健,他在复旦大学兼课,常来拜访马宗融。马宗融说要给他做媒,他强调不找东北人,“东北女子直爽外向,而我是内向的人,怕性格合不来”。但听到苑茵的名字时,他毫不犹豫地来了。他曾在一个聚会上见过她,对这个容貌出众、身材高挑的学生印象深刻。

苑茵不仅听过他的课,还读过他用“马耳”为笔名撰写的文章,对他的才华和思想非常欣赏。在马先生的书房,他们的交谈越来越投机。他们都是共产主义思想的信奉者,流亡期间,苑茵痛感国破家亡,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加入地下党,宣传抗日救国。而叶君健曾在周恩来领导下从事对外宣传工作,并用英文等语种发表抗战作品,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也是由他首次译成英文在国外出版。爱情,在志同道合的两人之间悄悄降临。

大学毕业后,苑茵到重庆妇女辅导院工作。不久,她与叶君健在重庆百龄餐厅举行了婚礼。新娘的旗袍是借来的,客人吃饭需自掏腰包,唯一的礼物是臧克家即席写的一首贺诗。

在硝烟弥漫的年代,在寂寥荒凉的茅草屋里,他们依偎着,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

一灯如豆,月色亦温柔

婚后,叶君健白天在三所大学任教,晚上批改作业、写作、翻译。蜜月里,夫妻俩一起研读报纸杂志,其中的《新华日报》更是他们的精神食粮。

婚假结束,苑茵回到辅导院上班,岂料,等待她的是失业。女院长一直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希望落空,颇为不满,以“你的新婚丈夫是危险人物,经常给《苏联文艺》投稿”为由,将苑茵辞退了。

就在此时,苑茵怀孕了。当时物价飞涨,叶君健微薄的薪水难以支撑生活开销,苑茵开始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围栏养鸡。

孩子出生后,白天,苑茵用竹筐背着孩子在山坡上种地;晚上,哄睡孩子后,她借着萤火一样微弱的光亮为叶君健翻译的书稿校对、抄写,直至“眼花手抖,不能控笔”。看着骨瘦如柴的母子俩,叶君健心怀歉疚:“你不该嫁给我这样的穷教书匠!”苑茵总是宽慰他:“爱情比金钱更重要。”

教学中,叶君健结识了研究希腊文学的英国专家道兹,道兹想介绍他去英国宣传抗战经验。出国机会难得,宣传抗战又很有意义,可儿子还不到2岁,还因营养不良患上了肚子鼓胀的怪病,叶君健陷入矛盾中。为了他的前途,苑茵下了决心:“你走你的路,我来支撑家。”

他如期飞往大洋彼岸。为免他牵肠挂肚,苑茵没有告诉他第二个生命正在孕育中。

苑茵在重庆租了两间简易小竹房,靠着英国驻中国文化处转来的生活费艰难度日。唯一令她欣慰的,是来自朋友们的照顾,她的小屋同时也掩护着地下党的革命活动。

战时通讯不便,一年过去,抗战胜利了,叶君健依然没有消息。朋友们先后去了延安,苑茵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被困在多雾的山城。有一天,她下班后心神不宁地回到住处,用力推门的刹那,站在窗前的小儿子受到惊吓,从四楼掉了下去。

小儿夭折,苑茵痛不欲生。带着苦难中幸存的大儿子,她去了沈阳。不久,一个蓝信封辗转来到她的手上,是叶君健寄来的。在英国,他与抗击法西斯的士兵同吃同住,军旅生涯中积累了很多素材,战争结束,他想留在英国继续写作,研究西方文学,剑桥大学已同意他去进修。信末,他说:“你若是实在痛苦,可以自由选择。”

长期生活动荡,营养不良,加上“叶君健在英国另有家室”的闲言碎语不时传来,苑茵终日心情苦闷,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办公室。肺病三期,她被医生判了死刑。

灵犀之爱,花开别样红

“著名作家老舍和叶君健从海外归来。”1949年年底,苑茵看着报纸,眼泪簌簌落下。在天津,她见到了他。他意气风发,她苍白憔悴。分别近6年,一时竟无言以对。老舍握住她的手打破沉默:“他有成就却苦了你,他的成就有你的一半功劳。”

他不仅写出几部英文长篇小说,《山村》还被英国书会推荐为1947年的“最佳作品”;他去欧洲各地旅行,学习各国语言,翻译北欧文学作品,致力于把《安徒生童话》介绍给中国儿童;他还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是毕加索、居里夫人和诗人阿拉贡联名邀请的唯一的远东作家。

他载誉归来,而她已病入膏肓。内疚、悔恨、自责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动情地说:“你说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现在我要把你这根小草用露水浇活,你不会死的。”

她躺在病床上,他接过她的担子,一边参与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的创办,一边写作、翻译。为了辅助他,她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自学俄语,带病为他抄稿、提建议,做他的第一位读者。

再后来,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身体稍有好转后,苑茵到中国音乐学院教英文,同时兼教地质部干部班的英语课,业余翻译俄文作品、糊信封,肺病没有打倒她。佩服之余,他笑称她为“不倒翁”。

1966年,他成了“洋奴”“走资派”,看着他垂头丧气、痛苦煎熬,她不断宽慰,每天早晨送他出门,晚上准时在车站搀扶起跌跌撞撞的他;他在烈日下接受审问,她毫无惧意冲上前去替他挡住耳光,孩子们崇拜地说:“妈妈真是英雄!”

在她的呵护下,他逐渐乐观起来,白天扫厕所,晚上秘密写作。动乱结束,他已年近古稀,终于得偿所愿当回作家。《安徒生童话》全集出版了,《寂静的群山》三部曲完成了,鉴于他的贡献,剑桥大学请他去讲学,丹麦女王授予他“丹麦国旗勋章”。在丹麦美人鱼雕像前,他注视着苑茵,目光灼灼,情意绵绵。她不就是他的美人鱼吗?

1992年,他患了癌症,医生说只有三个月生命。她不信,研究食疗,精心安排,半年后,奇迹出现,他迎来了第二度生命。时间宝贵,他们相约“爬格子”,你追我赶勤奋笔耕。他的《白霞》和她的《冬草》双双面世,被文学界誉为“长篇双璧,文坛盛事”。他们还合著了散文集《金婚》,书的封面,她画画,他题字,两心永远并一心。

最后的时光,倚在她的怀里,他又忆起了新婚时:“你的长发散落在两肩,借来的旗袍你穿上有多么漂亮……”一同走过57年后,他合上了眼睛。临终前,他对孩子们说:“你们妈妈身上有人间最伟大的爱。”

他去世后,写回忆录、整理他的遗著成了她的精神寄托,殚精竭虑,1100万字的《叶君健全集》于2010年正式出版。岁月这端,她浅笑着,因为爱情,这一生,六月荷一样,花开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