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真
今年农历的三月二十,是母亲去世四周年的忌日。按照我的老家甘肃环县的风俗,老人去世头三年,每年都要按照一辈辈人流传下来的仪式举行祭奠,而到了第四年往后,便自动取消了忌日的纪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去世三年后不再祭祀,似乎应理解为,亲戚的“余悲”已稍减或消失,一切归于平静。可作为儿子的我,对母亲今年忌日的不祭,反比过去三年参加了的祭奠日,生出更多的失落、怅惘和伤感,以至于这些感觉澎湃而来,汇聚成更为浓烈的悲伤与怀念,像无边漆黑的古夜将我包围,向我压来,使我喘不过气。为了苟活于人世,为了生存着的亲人,我只能鼓起勇气来,向人间说出几句思念母亲的话,以发散我心中不尽的哀思。
一
母亲名讳韩桂英,于农历1943年6月14日,出生于距我家仅二十里的韩北塬。母亲上过初小,就是读了四年小学,后因家里太穷而辍学务农。据长辈说,母亲在当时的乡村小学中学习是很好的。母亲17岁嫁给了与她同岁的父亲,19岁生了我。从我能记事起,就能听到她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中间歇性的咳嗽。穷人家,把要不了命的病都不当病,家里人都认为咳嗽不算病,咳嗽要不了命,所以一直不看医生,也不肯花钱买药吃。就这样,母亲的咳嗽声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童年、少年,进入青年,参加了工作。在她快进入50岁时,咳嗽起来已然是胸闷面赤,喘不过气来。其时,我已有了正经的工作,带她去地区的医院诊治,医生诊断为肺气肿,从此母亲进入了天天服药的日子,始终不辍。然而,服药并没有使母亲的咳嗽稍减,反而又添了高血压和心血管病,由心血管病又增加了脑血管病。治疗各种疾病的西药片,每天大约有一把,但这并没有遏制住母亲的病情向更加险恶的方向发展。终于在2004年初夏,母亲60岁刚过,突然发了脑梗。从此她半身不?遂,拄着拐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年。2014年暮春,母亲又一次脑梗复发,再也没能醒过来,未过上73岁的生日,溘然长逝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按说,我不该有过多的伤悲,生老病死,天之常理,按照古人的这一说法,母亲毕竟已享天年了。然而,母亲还有更多的念想留在了人间,她期望我在老家修一院房舍,跟我在院子里共住上几年;她期望在这个院子里,娶回她的孙媳妇,她抱上重孙子;她期望在这个院子终老此生,风风光光地发送自己的丧事。但这诸多的期望,却没有一样能实现,母亲是带着巨大的遗憾离开人间的。
二
我兄弟姊妹五个,我是长子。大概是穷困太久的缘故吧,从记事起,我的两个爷爷(祖父的兄长无子而同居一家)和父母亲就对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希望我长大后能改变这个家的命运,而他们认为改变命运的根本途径就是要供我上学念书。这当然没有错,而错在他们将希望寄托给的那个时代。
1968年春天,我上了小学,学校离家只有一里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这五年中,每天天刚亮背上书包出门前,母亲都要盯嘱我,让我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可她哪里知道,每天早晚老师都把我们集合起来,不是读书学习,而是跟着老师念语录,还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排样板戏。对无知的孩童们来讲,这近乎游戏,大家开心极了。当时惟一害怕的就是不定期地斗地富反坏右,还有民兵随时抓人打人,头破血流是常见的事。
课还是要上的,但是语文算术这些课本越来越薄,内容贫瘠。不知什么原因,那时写毛笔字和作文却未废除,二年级开始写大字,我们叫“大仿”。照例是老师写个样帖,叫“打仿格子”,学生们衬在纸下照着描摹,描摹出老师认为好的像他写的字,批阅时会在字上画个红圈,我们叫“吃红”。可让我沮丧的是,全班七个同学,每次大仿发下来传看,我总是“吃红”最少的,很多时候一个红圈也没有。我将苦恼说给了母亲,她总是说:“你好好写,再用心些,就会吃红的。”有一次,我说:“妈,你给我写一张行不?”她迟疑了一下,说:“也行,我试试看,好久没捉过笔了。”母亲在写,我确实在一旁认真地看,我只看到她写得很慢,别的什么也没看出来。第二天我将这篇大字作业交给了老师,老师批阅后,几乎多半字上都圈了红圈。老师问:“你没照仿格子写,是你自己写的吗?”我怯怯地说:“是。”老师盯着我又看了一眼,一声没吱。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从此我觉得比过去写字用心了,也写得慢了,于是“吃红”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至今我写的字也还是不好看,辜负了母亲的恩泽。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说话轻声细语的,对我的请求几乎是有求必应。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教写作文,一学期下来,除了几门文化课的成绩勉强六十分而外,写的几十篇作文很少有超过六十分的。父母亲看了,也只是无语。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周,老师又出了作文题目《记一件好事》,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一件好事来,更是写不出一个句子。放学回家后,母亲看我一脸的不开心,便问:“咋了?”我说:“写不出作文来,明儿交不了作业,老师会骂的。”说完就哭了。母亲问了作文的题目,说:“你好好想一想,周围总发生过好事吧,写出来就是了。”我说:“想不出来。”母亲说:“前些天你跟上我吆驴去打粮(指领取救济粮),遇到的那个打粮人,驴身上驮的玉米过河时掉在了水里,我们帮助那人把玉米口袋重新搭在了驴身上,你当时还拉着驴缰绳的,这也算好事呀,你把过程写出来就是了。”我照着母亲的说法写了,又经了她的修改,第二天交给了老师,结果得了90分。晚上放学回家,我说:“妈,作文得了90分呀。”母亲放下手里的活,抬头笑着说:“我就说嘛,你只要用心了,就能写好的。”后来,我工作了三十多年,转过许多个工作岗位,但几乎都与文字有关,在文字中安身立命。不能不说,这是因为在童年时期受了母亲的传教。她是我的慈母,也是我的先生。
三
在童年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饥饿,饥饿像流行病一样,年复一年地席卷而来。那时的大人们过年见面,互问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年够吃不?”而到了春天,多半会问:“能接上夏不?”粮食不够吃就用野菜、家菜、草籽、葫芦(冬瓜)加垫。那时候谁家的主妇会精打细算,粗细搭配,巧手制作,那一家人就少挨些饿。母亲是周围几十里公认的巧妇,公社和县上的干部到我们村调研时,肯定会安排在我们家里吃饭。年年的救济粮基本上都是些粗粮,而有些面,比如高粱面,做出来的馒头颜色黑红,入口柴涩,真是难以下咽。母亲动了脑筋,将蒸馒头的高粱面扞开,没有清油擦拭,便撒些别的干面,然后撒点葱花和盐,蒸成了高粱花卷,味道就与高粱馒头大为不同了。我带去学校的干粮,总是被同学们抢去分吃,我暗自有些高兴。
那时吃细粮、肉是很少的,我们叫它“好饭”。最好的是臊子面,一月能吃一次的就是家境不错的。每当吃好饭时,母亲总是埋头操持,一家人在吃。待大家都吃饱了,她才开始动筷子,基本上已经所剩无几了,她只好草草地对付一顿。晚饭后的夜间,油灯如豆,母亲在灯下总是有补不完的大人和小孩的破衣裳,纳不尽的鞋底。那时,让我们家经济条件得到改观的,是因为母亲学了裁缝,有一个因犯错误而从省城被遣回原籍的干部,带着夫人和孩子,住在了我们村子里。母亲得知这位夫人会裁缝时,便提出要去学手艺,父亲东借西凑地买回了一台东方红牌的缝纫机。母亲带着缝纫机去学习了一周,大概是既无交情、也不交学费的缘故吧,后来人家也不愿教了。脸上永远温和而内心极要强的母亲,搬着缝纫机回了家,开始自学,居然不久之后就学会了做上衣,做裤子。母亲不仅给全家人做衣服,还承接了邻居们的业务,挣一些小钱。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做一件上衣六毛钱,一条裤子四毛钱,对这个穷困的家庭而言,这可是一项真实的收入。消息传出后,生产队长明令要求,白天必须到生产队出工劳动,不许旷工做衣服。从此,母亲白天在生产队的田里干活,晚上回家吃完饭,就趴在缝纫机上忙碌不堪。多少个夜晚,我总是在缝纫机嗒嗒的催眠声中入睡,有时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油灯下踏缝纫机,手也在不停地拉扯着布料,我也不敢打扰。因了母亲的这一门手艺,我过去穿在身上的疙疙瘩瘩的土布衬衣,换成了细洋布,新衣服也渐渐多了起来,居然有可换洗的了,全家人也如我一样。到了1978年,不长进的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考上中专,背上铺盖回家种地了。今天也不记得,当时是否面有愧色,母亲却说:“回来也好,长大了,就有力气劳动了。”我是铁了心要当庄稼汉的,可未隔多久,大队领导对父亲说:“大队里的小学缺一名教员,你家娃高中毕业了,应该能教小学吧。不过这是队上请的,每年只能在生产队分粮食,没有工资。不像社里请,是公社里管,一月还发15元钱,看你们愿意不?”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一家人都有喜从天降的感觉。岂料,当我进了学校,还没上几天课,这才知道总共11名教员中,除了两个国家正式的公派教师外,其余的都是社请教师,也就是说,只我一个人没工资。虽说身处在一个贫寒的年代,但物质的欲望却不少,看着别人抽纸烟,自己也忍不住学了起来。对一个无任何收入的人来说,这是多么不堪的行为呀。我的这些毛病,母亲自然看在了眼里。有一天,她淡淡地问:“教书好不?”我说:“不好!”她说:“为啥?”我说:“别人都有工资,就我一个人一分钱也不发。”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打开她陪嫁来的箱子,取出了五块钱,交给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在今天,五块钱连一碗清汤面也买不上,可在当时,却能买一百个鸡蛋,能买一件体面的上衣,也能过一个富裕的春节。此后,母亲隔三差五的,将做衣服挣来的钱,三块两块的随时给我,一个月下来,绝不少于民办教师十五元的工资。真是想不来,我当时脸皮怎么那么厚,拿母亲给的辛苦钱,还买烟抽。就这样,我给大队的学校教书,发工资的竟是母亲,一直从1978年秋天,持续到了1980年的春天。那时我先考上了民办教师,紧接着又考上了公派教师,学校开始发工资后,母亲便不再给钱了。今天,回忆起那些久远的往事,我深切地知道,在我尚不能自立时,实际上是母亲率先改变了我们这个家的命运,当然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四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们家人口多,且有两个爷爷。有高龄老人在堂,亲戚朋友们来看望的自然多,这种情况在我的家乡被称为门户大。这个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家一年四季,南来北往的过路人不掏一分钱站店(食宿)的人也多。来的人有些从来没见过,当然绝大多数住一夜就走了,也永远不会再见。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与我家住在乡村的大路边,与地利之便有关,也与我家门户大有关,但今天回顾起来,我觉得更多的还是与我善良的母亲有关。我的两个爷爷都是从穷处生、穷处长、穷处过来的人,因为对穷有着刻骨的体验,自然对穷人、对有困难的人抱着感同身受的体贴。他们有言,人都有万不得已出门的时候,谁也不可能背上锅、背上炕出门。是故,凡是找上我家求住店的人,不仅痛快答应,还要管饭。要知道在称薪数米的日子里,母亲去落实爷爷的这一番义举,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呀。母亲对爷爷们这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的一腔慷慨,从无怨言。做饭时,来几个人就多做几个人的饭,自己吃啥,来人自然吃啥,决无两样。在我的记忆中,有好多次,都是我们吃罢了午饭或晚饭,蓦地来了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给客人们做饭,哪怕是一碗小米粥,也会配上咸菜,热腾腾地送到对方面前。要知道,因了不速之客提前消费了自己家本就不足的口粮,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要费多大的周章,用掉多少心思才能挪腾平衡啊。我的老家是个干旱而贫瘠的地方,但也有土地广袤的优势。一口人一二十亩地,一家一座山,只要老天下了及时雨,就会收回许多粮食,所谓十种九不收,一收吃三秋。因了这个原因,每当丰收年,外地来要饭的人特别多,大多来自定西、武都和秦安等地。见到这些要饭的人,母亲必定是给现成的,当场吃了,走时还要让他们带上或熟或生的吃食。可能是母亲骨子里天生的善良使然吧,她不想利害,不计回报,哪怕是甘愿吃亏。我清楚地记得,大约是我上初一时,一个冬日的周末下午回了家,一个七十多岁的张姓老人,让母亲为他吊了个皮祆,就是在羊皮缝制的皮衣上再加一层布面,环县人叫大氅。因为在皮子上缝制,费工又费力,起码得三天,手工却仅有一块钱。我见到的场景是,这个张姓老人听说他的大氅缝成了,来家里取货,但没有一元的现金支付手工费,手里只有一块银元,俗称袁大头。今天的文玩市场上,一枚袁大头能值二千元,可在当年没市场,也不流通,一枚袁大头连一盒火柴也买不回来。我听见老人说:年轻人,我知道我付你的这个钱用不成,但我真的没有一块钱,又不想欠你的,我这个岁数欠了你,也还不了了。你收下吧,就当你白做了。母亲听了这些话,一声没吭,也没拿钱,就把皮衣包好,送老人走了。
五
到今天,我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国家公职人员,自认尚能勤勉,且在工作过的几个单位里,几乎都能留下读书学习的正面名声。然则,这仅仅是今天的自况,不代表过去。在我二十岁之前,也就是1982年上庆阳师专以前,我对读书学习并不感兴趣。我回顾了一下,也没有对其他的什么感过兴趣,如果实在要说个感兴趣的,那就是玩耍了。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其实也是有脉络可寻的。在我从小学到中学的九年半学业中,除了我的父母、爷爷希望我上进,改变家庭的命运外,整个社会、学校与老师都没有传递过学习好了光荣、将来有作为的正面信息。1974年,我只有12岁,不曾通过考试,上了离家三十多里路的中学,当时我是百般的不情愿,饥饿,寒冷,想家,促使我每每以取吃食的名义一趟趟回家去,去了就不想再上学,赖着不走。刚开始,父母还耐下性子,轮翻哄我,一次次地送去学校,我又一次次地跑回家。大约过了半年,上初一的第二学期开学时,顽劣不改的我,让父亲再也无法忍受了,三拳两脚便将我踢出了院子,我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时,母亲拿着替我准备好的干粮袋,背在自己的肩上,扶起躺在地上嚎啕的我,拽上手,陪着我一边哭,一边走上了通往学校的路。走到半路时,她见我不哭了,她也不哭了,就停下脚步,对我说:“你想干啥都行,你不想干啥也行,可这个学你不上不行。”我听罢,想了想说:“妈,你回吧,我自己去学校。”从此,我尽管依然不想上学,也不爱念书,但再也没有过赖在家里不去学校的事了。母亲的温良和善,对人的好,是远近皆知的。她更是把人间母亲应有的爱,全部倾注到了我的身上。但我还是要说,母亲平生狠狠打过我一次。大约是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吧,天连续两年大旱,饥饿像鬼魅一样熬煎人。生产队里几乎人人做贼,偷公家的成熟或不成熟的粮食,甚至也偷牲口料来充饥。十岁出头的我,饥饿感似乎比别人来得更猛烈些,生的粮食偷来了也不能马上吃,于是我看准了别人家自留地里的瓜果和萝卜之类立马能吃的,与伙伴们合伙偷了起来。直到有一天,被我偷过瓜果的一家人找上门来,指着母亲说:“别只生不管,都成贼了,还不管吗?”母亲一怔,看了我一眼,大概从我的神色中判断出人家所言不虚,就强打笑脸,一味地赔情道歉。待那人走后,母亲从灶堂里拿出一根烧火棍,上头还冒着烟,追着我就打。我没有跑脱,抱住头,可能除了头部,身上都被打遍了。我记得母亲边打边说:“人无廉无耻,无法可治;狗无廉无耻,满庄偷吃。你是人,还是狗?”这句话贯穿了痛打我的整个过程,令我铭记不忘。打完后,我清醒过来了,回想着母亲痛斥我的话,但还是不明白廉耻是什么意思。直到多年之后,我读了一些书,到今天也已年过半百,我方懂得了廉耻的真正奥义。廉耻对一个人多么重要呀,一个没有了廉耻的人,又是多么不可救药,多么可怕。我知道,上述这些对母亲的追忆太琐碎,也微不足道,但这些文字对于我,则有着类乎于祥林嫂锥心的呢喃,痛彻心扉。四年了,我至今还是接受不了母亲离开人间的现实,一闭上眼睛,母亲那红润微笑的面孔,浓密漆黑的头发,依然轮廓清晰,仿如眼前。病逝前,年过七旬的母亲,每顿饭的饭量不会比我少,一直慈祥,精神健硕。以至于我五十岁时,朋友们来看望父母,玩笑称,看了你的容貌,真怀疑你妈生不出这么老的儿子。行笔至此,看窗外繁花已落,听岭头子规声声,我不禁想起了四年前母亲去世时填的一首《扬州慢》来:“雪陨残红,林花辞树,暮春更比秋惊。倚群山高处,听乱叶风鸣。为问你、枝头杜宇,血啼将尽,曷自声声?看连天芳草,凄迷为谁伤情?五湖倦客,更哪堪、零落馀生。望起灭浮云,长歌当哭,生死冥冥。纵阅尽千千劫,沧海换、此恨难平。痛存亡俱重,此身竟不能轻!”四年了,母亲在九泉之下的骨肉,或许也半朽半作泥了,惟愿她的灵魂还在。我祈求悲深愿重的大地,护佑着我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没有饥寒,也没有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