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随想

李晓东

一

山西全省都位于黄土高原，最典型的建筑是窑洞。我就出生在窑洞里。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大大改善，新建居室多以房屋为主，更富裕的，还盖起了二层、三层小楼。但和这片黄土地最同气相求，表里相依的，还是那“山之阿”的一孔孔窑洞。习总书记嘱咐“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窑洞，就是黄土高原的乡愁。

这乡愁，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也是中国革命的。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写作《论持久战》的黑白照片，象征着中国革命的艰难、坚强、坚定，更显出一份心底深处的自信和从容。因为，在黄河对岸，也有窑洞，虽然和延安隔着崇山峻岭，隔着黄河天堑，但日夜用忠诚和生命、粮食和物资，守护保障着延安的安宁。山西吕梁兴县蔡家崖村窑洞的油灯，遥望宝塔山下的星星之火，也亮到很晚。

前几年，多次见到贺龙元帅的女儿贺捷生，她出生仅20多天，在妈妈怀里，随红二方面军从湘西革命根据地到达甘肃会宁，走完长征路。2014年9月23日，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颁奖现场，贺捷生站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厅领奖台上。她的散文集《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获散文杂文奖。80岁的她，慢慢走到台中央。新疆作家刘亮程代表散文杂文组发表获奖感言，贺捷生一语未发，不知她此时在想什么。波澜壮阔的家庭和人生，最终回到文学的光芒下。曾经看过一首诗，记得其中两句“即使心中藏着一个重洋，流出来的，却只有两颗泪珠”，贺捷生却一如既往地从容、安静。

授奖词说：“贺捷生是元帅的女儿、军队的女儿，也是文字的女儿、文学的女儿。她用真切感人，如泣如诉的笔调，回望真实而曲折的历史，表达崇高而坚定的信念。既沉静忧伤，又宽厚温暖。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折射着中华民族苦难辉煌的命运，映现着志士仁人坚毅不屈的伟岸身影。这是用骨血写就的生命之书，是对我们精神血脉的追溯和确认。”过了四年多，我在蔡家崖瞻仰贺龙故居，对这段话有了更深的体认。中国革命史定论，红二方面军是三大红军主力长征途中唯一没有受到损失的。的确，和红一方面军湘江一战八万减少到三万，红四方面军三过草地相比，贺龙率领的部队伤亡较小。但贺龙参加革命以来，整个家族牺牲三千多人！贺龙的父亲、弟弟、大姐、二姐、四妹、堂弟等，都为革命献出生命，家乡三次遭血洗。习总书记2017年6月21日在蔡家崖深情地说“要把红色基因一代代传下去”，这基因，不是享受的基因，而是奋斗的基因、奉献的基因、牺牲的基因，没有这个基因，中国革命不可能成功，中国梦不可能实现。总书记说，中国民族伟大复兴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要进行许多具有许多新的历史条件的伟大斗争。毛泽东名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和平时代，我们的牺牲是什么呢？

二

站在贺龙曾经战斗、工作、生活了十二年的院子里，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不是小院，院子很大，六孔窑洞坐北朝南，石头筑成，正面石头上，还凿出带有装饰效果的斜纹，结实、壮阔而美观，属于窑洞建筑的极品。

黄土高原的窑洞，其实分为两种，一种依山开凿。选一山坡，先切出窑面，最关键，窑面必须垂直平整，就要“下令”，不知道确切是不是这两个字，村里人都这么说，用的是山西武乡话，我也如此记下来。挖土成一立面后，在距立面一尺处，把上下左右四边一点点掏空，这一大块土，因重力作用自然落下，一块巨大、平整、垂直的立面出现在人们面前。“下令”不仅需要技术，还有些危险，要先掏下边、两边，再挖上边，最后再敲几榔头，土方委顿于地。

挖的窑洞，一般是三孔，最多四孔，受所找到山坡大小的限制，也受一户人家享有宅基地面积的限制。在立面上划出几孔窑洞的轮廓，向里面掏挖，我们老家叫“打窑”。小时候猜过一个谜语“越刮越粗，越剁越长”，答案就是窑洞。打窑的技术含量比下令高。下令，村里人就能做，打窑，却需要专门的匠人。毛泽东在延安住的窑洞，就是打的。忽然感觉，中国革命也像打窑洞，多少次被“清党”“围剿”“扫荡”，却愈挫愈勇，不断壮大。无欲则刚、有容乃大，朴实的土窑洞，正具备这两个优秀品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进城前夕，毛泽东告诫全党“必须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必须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艰苦奋斗，无欲；谦虚谨慎，有容。毛泽东离开延安窑洞，再也没有回去过，却将陪伴他13年，承载了无数可载史册之事的土窑洞的品格，与全党共勉。

第二种，就比较“奢侈”了，用建筑材料在平地“圈”窑洞。盖房圈窑，一“圈”字，窑洞上部为拱形，不用一根梁而屹立百年的境界，全出来了。所用材料，不外三种，土坯、砖、石头。吕梁多山多石，石头筑的窑洞较常见。兴县著名的碛口镇，建筑、街道，就几乎全用石料。贺龙居住的院子，为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牛友兰宅院。牛家乃晋西北大族，又是自己居住的宅院，自然尽心倾力，不同凡响。贺龙、关向应率八路军120师进驻晋西北后，牛友兰即将院子让于贺龙等人居住，作为晋绥边区党政军首脑机关所在地，蔡家崖，这个距离兴县县城17公里的小山村，也成为晋绥边区首府。毛泽东从陕北到西柏坡的路上，在山西过境19天，蔡家崖住了9天。召开了晋绥干部会，会见了晋绥日报编辑人员，收入《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的《在晋绥干部会上的讲话》《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就产生在这个院子里。

中国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不仅基础在农村，首脑机关同样长期驻农村。贺龙在兴县时，朱德、彭德怀、左权率八路军总部驻扎我的家乡武乡县王家峪村。院子的规模气势，比蔡家崖差了远，是真正的土窑洞。我的姥爷，曾是八路军武乡独立营战士，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他说，县政府在姚庄，离我姥姥家不远的一个村子，距离县城将20多公里。那时，武乡县城被日本人占据，共产党领导的姚庄县政府，就是全县人公认的政府。正如蔡家崖，小小的村子，却指挥着东起平绥路、同蒲路，西至黄河，北达包头百灵庙，南迄汾石公路，沿黄河展开的广大地区。晋绥根据地，筑起保卫延安的坚强屏障，为党中央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质保障，也是进出延安的唯一交通线。毛泽东曾说“我们的安全、物资，主要依靠晋绥”。

三

窑洞，既是安居乐业的家园，也是浴血战斗的堡垒。彭德怀在武乡土窑洞里，指挥了覆盖晋察冀的百团大战。著名的关家垴战役，八路军的第一场阵地攻坚战，日军与我军争夺的关键，也在窑洞。关家垴，这个武乡境内的小村，不仅留在中国抗战史和军事史上，也为广大人民所知晓，彭德怀一脚踩在壕沟边缘，举着望远镜观察战场的照片，就在关家垴战役中，而这场规模不大、意义重大的战斗的前线指挥，是129师师长刘伯承、政委邓小平。

关家垴战役打到最激烈的时刻，八路军伤亡惨重，不少走过长征的指挥员牺牲，刘伯承请示撤出战斗，彭德怀司令员满眼含泪，坚定地说，再不让鬼子几百人的联队，在根据地乱窜！正是这种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敢于胜利的亮剑精神，支撑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奋斗历程，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离我老家的村子不到10华里的漆树坡村，发生过窑洞保卫战。民兵依托山坡上的一排六孔窑洞，与日伪军激战一昼夜。窑洞被山炮轰塌，民兵跳出窑洞，和敌人拼刺刀。这场战斗，毙敌60余人，7名民兵牺牲，最小的仅16岁。现在，对“抗日神剧”吐槽很多，当然遭嘲笑的是一个个细节，但深层，却是认为民兵不可能战胜日伪军，其实质，是怀疑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对比赞美国民党正面战场几次最终失败的会战，或者非战斗减员巨大的中国远征军，其背后的意图，令人警醒。

八路军东渡黄河，从吕梁踏上山西大地，115师在晋东北，120师在晋西北，八路军总部和129师在晋东南。115师、129师向东向南发展，建立晋冀鲁豫解放区，120师则将日军牢牢牵制在黄河东岸。国民党军中条山战役，八百壮士跳黄河，慷慨壮烈，但一场英勇的败仗，并不能阻挡日军铁蹄。毛泽东说，不斗则已，斗则必胜。贺龙在兴县12年，120师和晋绥军区部队共作战10114次，毙伤日伪军100740人，俘虏日伪军18389人。晋绥根据地民兵配合主力或单独作战18718次，毙伤日伪军7733人，我军指战员牺牲13700余人，伤3万余人。9万人口的兴县，参军万余人，牺牲3800多人。《吕梁英雄传》，就是为这个可敬可爱的群体塑的不朽雕像。今天，走在吕梁市区的街上，随处可见“英雄吕梁，绿色吕梁”的标语，青山忠骨，相映成辉。

武乡王家峪八路军总部院内，朱德总司令曾手植白杨一株，每个树枝掰开，都可见一枚五角星，如红军军帽上的红星，人以为奇，称作红星杨，至今依然枝繁叶茂，武乡的农业品牌，即以此为名。红军改编进入国民革命军序列时，红星要换成青天白日帽徽，许多干部战士想不通，朱德说，红星摘下，藏在心里，他是把红星嵌入大树，成为年轮，记载着刻骨铭心的历程。晋绥首府院内，贺龙也植了树，六株柳树。我们到时，已届秋日，依然枝条垂拂，如思故人。习近平总书记在柳树下和晋绥老战士亲切握手交谈，表达慰问。柳树有知又想到那位在树下抽烟斗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