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健
1
在充裕的时间段里,欣赏大画家沙绝尘的系列作品,是收藏家臧储豪最愉悦最快慰的事情了。
这会儿,臧储豪便沉浸在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贵的画作里。
三月的日光好鲜活,在湛蓝的天空里弹着跳着,就窜进他宽敞的工作间了。那些光线靓丽且柔和,是经过大落地窗的双层玻璃过滤才播洒在绛色地板和朱红色长形桌案上的。这种色泽深沉、喜庆,富于某种蕴含。臧储豪偏爱这类型的颜色,在木板之上桌案一侧,或独自静坐或专注品茶,他会产生莫大的充盈感、成就感和幸福感。这种感觉是他在其它地方所没有的,即使在另一处宽敞的吃喝歇息的住宅里,也断然没有这种情绪。
这种情绪反过来会驱使他从不同的储室里将他欲欣赏的藏品拿到宽阔的木案上,细细端详并反复品味,他会沉浸在愉悦的满足和这件藏品所引发的带有峥嵘意味的忆想里……
今天,浴着春阳饮着红茶的臧储豪有着强烈的品画欲望,他从开阔的大客厅步到第一个储室里,拿出早已拓好卷成一卷儿的国画原作来。
徐徐展开来,且用镇纸压住卷起的边角,便有一股特有的墨香丝丝缕缕弥散开来。
嗅着醇厚绵长的宣纸画卷混合着的墨香,臧储豪走进第一幅画作里。
这是从本土走出去的现在京城的全国著名大画家沙绝尘的画作,这一大卷儿仅是臧储豪收藏他的一部分,属于山水类的,储室里还有花鸟类和人物类的另外两大卷。
第一幅作品是四尺山水,横条的,是沙绝尘三十年前所画,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为当时的臧储豪专画的一张。
那时的沙绝尘已在全国很有名气了,但尚无后来的大师之称。
“泉鸣虎山”四字既是这幅作品的题头也是此画作的载体,内容是沙绝尘和臧储豪共同故乡平阳市的卧虎山和鸣涧泉,虎山与涧泉成了平阳的景观符号,这幅画作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这幅四尺作品明显带有沙绝尘早期创作的韵味儿,近景山水墨色醇厚,干笔湿笔频繁互用,颇具苍浑秀嫩的特质,远景则运笔细润,墨色清淡,而意境就显得疏简爽朗起来。
画作欣赏品咂得多了,臧储豪能读出一幅作品的意趣,或缜密,或清淡,或沉寂,或苍莽;能在不同墨色里辨出层次的丰富和润墨融合的匠心来。此时,他几乎全身心地走进沙绝尘大师给他营造的艺术化了的故土谙熟的山水里。
茶水缓缓地浸润他的腹腔,浓郁的茶意也启开他久封的琐忆之门。就是这幅堪称精品的《泉鸣虎山》,一石一泉一草一树如同一条条细微滑腻的触须,牵拉着臧储豪的思绪,穿越到多年前那个令他终生不会忘怀的日子。
2
早春二月的风,吹开冰冻的鸣涧泉,巍峨的卧虎山也泛了一层绿绒绒的柔和。故乡鸣涧泉冰凉的水滴也激溅到臧储豪的脑仁里了,他一个激灵,仿佛刚刚从漫长的冷季里苏醒过来,是他倏忽间醒悟过来了。作为年轻的书画痴爱者和收藏者,在早春的暖风里,在一个莫名的激灵之后,一个很决断的从容浮在他敦敦厚厚的脸盘上。
臧储豪早就听书画圈子里无数次谈论沙绝尘,知道大画家性格耿直为人坦率,属于粗线条的那种。他尤其重视故乡情谊,对前去探望他的老乡们一律热情款待,关心备至,基于这一点,才使得那个小小的计划春芽一样在臧储豪的心底萌发,蹿长,异常茁壮地长成一次试探与冒险性质的行动。
一天一夜的火车,载着臧储豪来到了北京西客站。首都清晨的凉风,掀起他朴素得有些寒伧的衣裤,那几乎是接近于一个农民工的装着。早已过时的蓝的卡上衣属于半新不旧的那种,其下居然是一件草绿色军用裤,而承载这一切的双脚上套了一对低腰蓝球鞋。这十足的过时而土气的装束是臧储豪刻意为之的,与他平时的西装革履衣冠周正而大相径庭。臧储豪深知细节决定成败的道理,这身破旧且寒酸的行头是他这次行为的一个细节。
农民工装束的臧储豪坐地铁搭公交辗转到中国美协的大片家属楼附近,他下车了,他要在这一带寻找到自由市场。
没费多少工夫,他走进一片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自由市场里。
在菜市场专区,经过精心挑选,他购买了5斤山木耳,5斤山蘑菇,5斤晒干了的黄花菜,5斤猪肉,5斤羊肉,还有30斤个儿大皮儿红的山药蛋,他专门买了一条粗麻绳织就的麻袋,将这几样首都京城里的“山货”分别装进去,一用劲儿,扛在了后背上。
臧储豪扛着这50多斤重的京城山货一步步朝中国美协大宿舍区北门方向走去,这足有5站地的路程,走得他汗流满面,风尘仆仆。
那一身原本就朴素得破旧的衣服被那一包愈走愈沉甸甸的麻袋揉搓得皱皱巴巴也颇显得脏兮兮的。
中国美协大宿舍的门卫是绝对不允许这样一个负重而脏巴的外来陌生客进入的,尽管臧储豪反复重审大画家沙绝尘的大名,一次次强调自己是大画家故乡的亲戚,远道来探望这位远房爷爷,门卫并不为之所动,缠磨得厉害了,让他打沙绝尘家里的座机,只要能联系上,只要让门卫听到沙大画家的声音,愿意见他这个所谓的老家来客,他一个区区小门卫会放他进入。
沙绝尘的家宅座机号他是知道的,这么一个重要环节,他怎么会忽略呢,那几个阿拉伯号码就写在他心里。多了个心思的臧储豪不敢轻易拨打,即使在门卫阻挡令其打电话时,他也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土著的样子装傻卖愣。他害怕万一电话打去遭到沙绝尘的拒见,毕竟是陌生人啊,沙绝尘有千千万万个粉丝和老乡呢,仅首都京城里也有无数个吧,电话里一拒绝,他精心谋划的这次京都之行的目的就全盘泡汤。
在高大气派的大门一侧,他放下沉甸甸的麻袋,躲在角落里静等,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一对黑圆的眼珠儿却在滴溜转动,留意着出出进进的人们,也在注视着偶尔进出的小车。
远远的,一对老夫妻缓缓地步了过来,男子六十多岁,高大瘦削,倒也身板硬朗,神情矍铄,女的六十不到,矮小敦实,精明利落,一眼能看出她的宽容厚道。臧储豪双眼一亮,一颗渴盼已久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飞一样跑到二老跟前,用地道的家乡话叫道:沙爷爷——我终于等到您回来喽,牙——我是您老的小老乡,小豪豪——
牙,是家乡地方土话,是爷的意思,即使在老家,中年以上的人才这样称呼长辈,年轻人早已进化成爷爷了。此时,年轻的臧储豪就那么圆润而饱满、坦率且原生态地叫了一嗓子:牙——
沙绝尘且惊且奇,他分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那可是小时候对门邻居左邻右舍的口音哪,眼前的小伙子灰头土脸愣愣怔怔,把爷叫成了牙,一下就叫到大画家的心里。
从没人如此这般地造访过沙绝尘,他怔一怔,又怔了一下,一股无可名状的温情如同春日的泉水一样涌进他的心里,柔软一下,滋润一下,便下意识地邀请说,好好,跟爷回家吧。
臧储豪说了声好,便返身回去,在大门一侧扛起了那一包沉甸甸的麻袋。
你这是……沙绝尘不解。
牙,我从咱老家给您老带了些土特产,让您老尝个鲜儿哩。
从老家带的?看这一路上车下车累的,哪敢这样!沙绝尘大惊。
看把娃累的,看把娃累的……沙绝尘的夫人也一连声地说,心疼这个远道探望的小伙儿。
扛着麻袋的臧储豪腰板弯曲着,心里已乐成了身边花圃里的牡丹花儿。穿过一栋栋高大的楼群,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别墅里,那是仅有二层小楼的独门院落,幽静、宽敞、温馨、别致。臧储豪无法弄清这小楼是中国美协给沙绝尘分配的,还是他自己购买的,小楼外表质朴大方,别具一格。楼前有花有草,还有一处凉亭,有白桦树、梧桐树,还有两棵臧储豪从未见过的怪树。草已返青,花也初放,树们的叶片也渐次硕大饱满,这一切把大画家的庭院装饰得一派生机。
进得小楼,臧储豪就急切地打开了那只麻袋,口里喃喃地道,在麻袋里装了一天一夜了,从咱老家到北京喽,怕把野猪肉给捂坏哩……说着,一包一包地往外掏,牙,这是咱老家山地的木耳;牙,这是咱老家乡村里的金珍又叫黄花菜;牙,这是咱老家深山里的山蘑菇;牙,这是咱老家蒲子县五鹿山林区的野猪肉;牙,这是咱老家岳阳山上的野羊肉,朋友给我说,是野山羊肉,他们春节后几人上山偷猎的,送了我几斤,我一直在冰箱冻着,就是要带给您和我奶的,让二老尝个山鲜味儿……粗织的麻袋一点点小去时,袋子里就剩下30斤土豆了,臧储豪说,牙,这是咱山宁县有名的山药蛋,红皮儿的,这几年,白皮儿的多,红皮儿的少了,我专门跑到山宁县,买了这些,又大又沙又面又甜哩……
话没说完,那边沙绝尘夫人早已拿出帕儿来,擦揩着眼泪,她着实被这个小老乡的真情打动了,这孩子为了看望他这个老乡爷爷,居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这可着实不易啊。
沙绝尘毕竟经历的事情多,虽然他也被这个小老乡感动着,但还是在自然而随意的谈话中,问起他在老家的哪个乡镇甚或哪个村子,父母亲都做什么营生,他又从事什么工作……
臧储豪对答如流,这是他早就温习了多少遍的作业啊!听他父亲说过,他家祖籍是离沙绝尘的故乡不太遥远的一个村子,属于同一个县份但并不是一个乡镇,何况在他爷爷手里就搬离了那里,他爷爷早年经商赚到第一桶金时,就在平阳府里购置了房舍院落,成了地道的城里人了。
臧储豪敦厚的嘴唇里却实实在在地说,他爷爷是个在老家的庄稼地里摸了一辈子牛尾巴的农民,含辛茹苦培养他爸爸上了个平阳师范学校,他爸就在平阳小学当了大半辈子小学美术教师,受他爸的影响,他也从小爱好美术,常听他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咱们老家可出了个大画家,那可是你爷爷辈的沙绝尘老先生,全国闻名的大画家,大画家是咱们省里的骄傲,更是咱老家人的自豪……
大画家沙绝尘经历过多少大场面,又受到过来自圈里圈外、官方民间的多少赞誉啊,可是听到纯粹而地道乡音的真诚崇拜,还真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如同饮了家乡的虽说不贵重但却口感别致的红薯酒一样,醇厚、浓烈、劲道儿十足……沙绝尘被这几杯家乡酒一下灌得有了情绪,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显出了两片新鲜的红晕。
臧储豪接着说,就因为特别喜欢美术,他偏废了其它学科,一连两年没能考上大学,索性不考了,在平阳城一家公司里干个小差事儿……
哦——
老两口听罢感叹着,为着这个实诚又有个性的孩子。
臧储豪说的亦真亦假,他接连两年没能考上大学是真,那是他在高中时代把大多精力用在古玩古钱币古字画的收藏上了。
臧的爷爷是个有成就的商人。在平阳城里先后购买了三处四合院,按他的意思自己住一处,儿子住一处,给孙子将来留一处,爷爷的前瞻性的确给他的儿孙特别是孙子臧储豪带来了一本万利的经济收益。不同阶段不同规模不同性质的城市建设、城市发展和街道拓展,使他们家的三处老院子不同时段不同程度地享受到了国家给予的较为丰厚的回报,臧储豪除了两处200平的宽敞高层住宅(一处工作室)之外,还享有临街的一排五间门面出租的收益。
臧储豪的父亲当过小学教员不假,仅仅是当了几年,从教没多久,就通过关系调到了市教育局,并担任了电教馆馆长。仗了他和局长的铁哥们儿关系,利用一次民办和代理教员大批转正的机会,臧的父亲通过制造一整套假表格将儿子也转正了,并且就安排在教育局电教馆里。那时候臧储豪早已开始了他的收藏岁月,上班只是一个幌子,其实只是在单位领一份工资,到了年底时,由臧储豪给局长送烟酒茶和一份厚重红包的大礼,其余的时间他则游走奔跑在乡下,收取遗落在民间的各类文物。
见儿子对收藏如此迷恋,父亲便早早把他引到平阳市知名收藏家陆北阔的膝下,让儿子拜陆先生为师,掌握一些收藏的基本知识和套路。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哪。
陆北阔是收藏界的前辈,视野开阔,行为超前,起先是全面收藏,从木器家具到陶罐陶器,从渐次消失的各样旧式农具到古旧字画皮影剪纸……五十岁之后,陆北阔忽然改变了收藏理念和收藏状态,改多样为单一,改辐射为聚焦,他唯独把中国古钱币作为自己的收藏主打,他从各种样式的古钱币里,在一点点梳理中国历史各个朝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脉络,从上古时期至当下钱币,跨越几千年……多年之后他写了一部《钱币文化鉴赏》,在钱币收藏界引起较大反响,大作展示出古钱币的发展沿革和人文轨迹,以一斑窥视全豹,以细微纵观全貌,辐射出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风云和经济形势,人文环境和生存状态,陆北阔的行为价值远远超越了古今钱币的经济价值。
在最初的几年里,臧储豪向导师请教和聆听他教诲时,挂在陆先生嘴边的话总是——收藏这行当取之于民间,用之于社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就是个性情活儿,满足于一时的获得心理,欣赏品味把玩之后,应该让更多的喜爱者欣赏和品读,而最终还原于浩大的社会,才是一个收藏人的最高境界。
这类的教诲多了,臧储豪发现自己的志趣和老师的想法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认为陆北阔是一个背时的、颓废的不思进取的收藏家,自己应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自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登过老师的家门,陆北阔的名字,已成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了。
一旦心理有了距离,即使住在同一个小城里,那么意识和感觉里就十分遥远了。
这便是阳关道与独木桥的原理,臧储豪当然是要奔自己的阳光大道的。
如今,他以一个平阳城内小公司小办事员的模糊身份,告诉了大画家沙绝尘,其意在凸显他的生存状态的不易,而且还是国画爱好者痴迷者执着追求者的文艺青年,这无疑能进一步博得大画家夫妇的好感同情甚或内心的感动。
效果果然明显,沙老夫人首先红了眼圈儿,喏喏着说这孩子太不容易了,还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还带这么多的土特产,这孩子,这孩子……
沙绝尘也频频点头,慈祥地看着这个家乡来的朴实敦厚的年轻人,他当即给美协招待所打了电话,定了几个菜,老两口破例陪同年轻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并给臧储豪订了一周时间的包间,让年轻人好好歇歇,并让自己的工作助手陪同他在北京好好跑一跑,看看香山啊、长城啊、故宫啊……
晚饭前,老两口又一同来宾馆陪他吃饭,沙老夫人还特意给他里外买了两身新衣服,那可是上千元一套的西装外加一双骆驼牌皮鞋,让他把旧衣服脱下来由她洗一洗。
臧储豪流着眼泪接过了衣物,并在二老面前庄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臧储豪是有心计的人,他绝不会给沙老夫妇添麻烦,他清楚大画家是需要心境安静的,更何况公事私事打扰他的人也多。当晚,他走到沙老家里,就要和沙老夫妇告别,声言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老家了,这次能见到他崇拜已久的沙爷爷已经心满意足了……绝不可以更多地打扰老人家。
这还真让沙绝尘两口子没有想到,对年轻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几许,大画家真诚地挽留他再多住一晚,他给这位小伙子专门画一幅表现老家地域的山水画,多住一天,画就完毕。
第二天,一身西装的臧储豪同沙老告别时,一幅精美大气的山水横幅就摆在宽敞的客厅里,题名为“泉鸣虎山”,泉是故乡的鸣涧泉,山是故乡的卧虎山,那可是最富地理标志的自然景观,看画面明洁秀韵,清雅含蓄,青绿与水墨和谐交融,不燥不滞,自出新意,笔墨多有变化,构图虚实相间,能看出将古山水风格又转化为个人风貌……
上学不多的臧储豪欣赏评判字画还是颇有见地的,这得益于他自小的爱好和收藏这个行当里多年的经见和历练。看到这幅精品也可以说是经典的画幅,他的心里一阵激动并被激动的波浪翻涌成了一股又一股狂喜。
当臧储豪还荡漾在喜悦的波涛中的时候,又一个令他意外的兴奋波冲击了他,只见沉稳又性情的大画家又从里间拿出一幅卷轴儿,展开画轴时对他说:这幅是送给你爸爸的,在学校里当着老师辛苦清贫劳累操心,就送他一幅写意竹子吧,算是个纪念。
沙老言罢,那幅竖条卷轴也得以展开——
那是一幅典型意义上的写意竹,瘦劲挺拔,清癯雅脱,笔墨间扩散着沙老的孤傲刚正,倔强不驯。
作为收藏痴迷者的臧储豪,曾经研究过清中期画家郑板桥的写竹之神韵,了解了他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三段运行,而竹子本身又是真性情、真意气的具象表现,也是画家本身的思想与人品的某种化身。郑还提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现在,沙大画家把一幅纯竹图送给臧的父亲,就是因为他知晓父亲是一小学教员,一个清贫而辛苦的劳人而已,沙老才如此慷慨大方,给予这一幅装裱好的竖条竹画。
沙绝尘的写意竹,是他的绝活儿,很少有人能求到他“竹”的,“沙竹难求”是京城里美术大圈子里传出的类似当代成语。不仅是美术圈子里,就是在社会上,在凡俗的民间,爱好美术的人总是把沙和竹联系在一起的。
不知是意外的欣喜还是激动之余,臧储豪一下就跪在大画家的木地板上了,连着给二老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来时,感动的两行泪水已越过嘴唇流到下巴了。
你看这孩子,不可以这样的,怎么就磕头啦?沙老没说完呢,沙老夫人就把臧储豪扶到沙发上坐下说:小豪豪,这次回去,还得给你沙爷爷沙奶奶办一件事情哪。
听说老夫人有事儿求他,臧储豪一把抹去眼泪,随之瞪起了双眼,巴巴地看着老夫人那一张保养得白白胖胖的脸。
豪豪,这次回去,在老家给咱物色一个干净利落能收拾了家也能做了饭的小姑娘、小保姆,人要老实、能干,奶奶老了,做个饭吃力了,女孩儿在咱家,亏待不了人家的。
你二老放心,你们的事儿就是我的事,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喽。
临走的时候,沙老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顺口问道,小豪,咱们老家平阳市有我一个好朋友,是位大收藏家,名叫陆北阔,你认识么?
沙老只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的,臧储豪的心却倏忽间紧一下,哦,原来沙老也和收藏家陆北阔熟识的,那可是他的收藏启蒙导师啊!心里想着嘴上却含糊其辞道,啊,沙爷爷,我不太清楚,不太清楚……搪塞过去了。
3
那次的京城之行是满载而归的,那次的京城之旅又成了他臧储豪把沙绝尘作为丰厚宝藏的开发之旅。
打开宝藏的钥匙显然是由臧储豪给沙绝尘找的那个小保姆。
小保姆是个十六岁的小村姑,生得白白净净,精明灵巧,微胖的脸盘和微胖的身材给人一种敦厚实在可靠质朴的感觉。
女孩儿叫春叶儿,春叶儿还是一个十分内秀的女孩儿。
三年前,臧储豪走乡串村,四处探寻,广袤贫瘠的乡村大地是无数收藏家捷足先登和频频捡漏儿的开阔宝地。那年头中国乡村特别是偏远乡村甚或偏僻山村的百姓们,大多还没有文物意识和文物识别的起码知识,刚刚摆脱了贫困的枷锁依然在为温饱而苦苦奋争的草根百姓,许多的时候,他们期盼着乡村狭小破旧的胡同里,出现几个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陌生人,他们或三三俩俩或单个独行,会被临时受邀或被作为不速之客倏忽间出现在他们的古老院落走进古老旧宅里,寻找出平时不被重视不曾留意的几件旧物来,那旧物早已被遗弃在老屋的角落,尘封多年,或生了一层又一层铜锈铁锈;或是一件和几件早已不用的样式过时的老旧家具。村民们听着陌生人开出的价格,三十或五十,二百或三百,心里便有意外的惊喜,闲放也是闲置着,倒不如换得几个钱呐,拾到篮里都是菜啊!但又心有不甘,憨厚而木讷地笑笑,再加几个小钱吧!陌生人的脸子淡淡的,把会心的笑藏到厚厚的脸皮下面,使人无法看到。他们的目光却深邃得如同深秋平原上的庄稼地,无边无际又不可琢磨……在增加了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之后,双方皆大欢喜地成交了。陌生人们小心地拿了他们捕获的猎物,心里盘算着这一趟的莫大丰获,而勤勉自信的脚步又迈向下一户农家。
年轻的臧储豪便是这陌生者队伍里的一员。
在那些年的乡村里,能吃苦又善跑的他早成了老百姓眼里的熟悉的陌生人了。
那次在小山村一个贫困农户,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银盆儿。那只银盆在小土院里置放着,几十年了一直充当着鸡食盆的角色,盆的周边是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污垢,盆的棱边也分辨不清什么颜色,而整个盆子的内面则是新新旧旧结了许多痂的鸡食的遗留,那些遗留上同时也缀满了鸡啄喙过的蜂窝一样的点点滴滴。对于这样一枚鸡食盆子,连这座院子的主人整天喂食于鸡的老婆婆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和年龄,当然更不清楚它的实际价值了,只知道它是一只尚没破裂的老旧盆子而已。
对宝物的特殊敏感使臧储豪有了第三只眼。不经意间从盆子边走过时,他仿佛被一股魔力吸引着,迈不开脚步了,两眼,像看到鸡食盆透过层层污垢和岁月沧桑流露出道道银光,这些光线在大太阳下无形无影微不足道,却在顽强地诉说它曾经显赫的历史和尊贵的身份,这声音让机精的臧储豪拾进耳朵了,他的心情让他一下想起中学学过的那个成语——喜出望外。他的眉角欢快地跳了一跳,又若无其事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盆子;蹲下身子用眼光细细看了看盆子;用手指敲了敲盆子;用指尖抠扒开食痂审了审盆子;用一颗激动的心品了品盆子。最后,他用五元钱买下了盆子。
走到这家小土院柴门的时候,老婆婆的孙女放学回来了,那是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漂亮端庄清秀内向的小姑娘,小姑娘如五月枣花一样洁净和清爽。臧储豪的心,又被莫名的欣喜冲击了,他几乎没多加思索,就从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进小姑娘的书包里。
小姑娘叫春叶儿,是三年之后被臧储豪介绍到京城大画家沙绝尘家当保姆的女孩子。
那只银盆后来臧储豪倒手卖给南方一个藏友了,他收取了九千八百元的现金,九千八百元在当年那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哪。
自那会儿起,臧储豪到乡下捡漏儿的时候,有事没事总要拐到春叶儿家,和春叶儿的奶奶拉拉家常,谈谈生计的零碎,就在春叶儿中学的时候,臧储豪出于复杂的心情,资助了女孩儿五百块钱。
在复杂的成分里,当然不乏同情的因素,那时他已知道春叶儿的生父早早病故母亲又改嫁他乡,把个小小年纪的春叶儿留给年迈的爷爷奶奶。
每次到春叶儿家,臧储豪总要给老婆婆二百三百一些小接济,或者给春叶儿爷爷买上几瓶老汾酒什么的,他绝不会把这些零钱给了春叶儿,因为春叶儿已出脱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怕引起二位老人的猜忌。
当三年之后的这个令人亢奋的春季里,他拿着大画家沙绝尘赐予的两幅精品之作乘了大火车回返的途中,忽然就想起了春叶儿,想到了沙老太太的殷切嘱托,他把春叶儿和老太太欲找的故乡的小保姆一下就联系起来了。
当臧储豪把欲推荐春叶儿给沙绝尘老两口当小保姆的意思换了另一种方式,说与老婆婆老大爷的时候,老两口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小孙女那时候已颇感功课吃力,对升高中也没有了兴趣,再者老两口再培养一个高中生也实在无能为力。
就要在全国有名气的大画家家里当小保姆,何况还在北京城里,这对一个刚刚读完初中的山村小姑娘来说,绝对是一个玫瑰色的梦幻。
离去北京前的十余天里,臧储豪早早把春叶儿接到他的工作室里住下,给女孩里里外外买了两身衣物,买了一只大方漂亮又适宜装衣物的旅行箱,根据自己的见闻和认识,教她一些当保姆应注意的各种事项,传授一些城市生活的基本常识。春叶儿很灵通,是那种一点即通一学就会的女孩儿,这是指在生活上,因为家庭的特殊情况,她自小便学做家务,会做各种农家饭食,包括晋南平阳一带的人们最喜吃的几样面食。手擀面、刀拔面、刀削面、臊子面、抿圪抖儿、拉条子,还有蒸白馍、蒸花卷儿、蒸包子、包饺子……春叶儿手脚麻利,干净利落,无论干活还是做饭,且快且好。
同时,臧储豪又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些本地画家的作品当示范,让春叶儿对画作有一些感性认识,如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让她辨别写意画和工笔画的区分,还有,国画和油画的区分,臧储豪还不厌其烦地把画作上的名章和闲章教给春叶儿,并用画作当示范,确定横画和竖画的盖章位置……这些属于感性认识和形象思维的东西心细的春叶儿细细记在心里,并且一点点区别开来。
面授机宜的条件终于成熟了,那个夏日的午后,臧储豪用循循善诱和层层递进的交流方式,教着这个灵性少女如何悄悄地把沙老画完却认为不满意而揉成一团儿的废品作品收藏起来,无论是画是字无论大小,无论横竖,无论何种纸张,一律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老两口外出的时候,她可以在她的保姆房间里,把那些沙老弃掉的废品一张张展开,抚平,轻轻折叠好,存放在她的衣物箱子里……沙老经常出去应酬,要么有笔会,要么有画展,要么有各色人等所邀的饭局。是饭局,沙老是要带上夫人一同前往的,那么,这就有了大段大块的时间,春叶儿可在这个时间段里,用沙老的名章与闲章,认真地加盖在那些收藏在箱子里的字画上……明白这个意思吗?臧储豪用通俗易懂的谈话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之后,殷切地看着少女春叶儿,等待着春叶儿对这个隐形任务,不可示人的悄然行为的反应。
春叶儿起先困惑了一下,迷惘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就悟出了这位自己一直怀有感恩情感的称作豪叔的意图,豪叔是位收藏人士,他要通过正儿八经的购买渠道收藏大画家的画作是绝对不可能的,是出不起那个价格的,而通过这样的途径收藏他的作品,不正是变废为宝么?敢情沙大画家的画儿就这么受人器重啊!一时间,春叶儿的心里对迷恋收藏的这位豪叔反而有了一缕同情。
春叶儿啊,你要知道豪叔的难处,要做好这一切,千万千万不要让老两口发觉,虽说是废品,可文人总归有文人的怪僻和忌讳,要悄悄地做,要做得不留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豪叔,这些,我明白,你对春叶儿的好,我也记在心里,你放心,我会做得滴水不漏的……春叶儿话不多,句句都说到臧储豪心里。
好精明的姑娘,豪叔不会让你白白辛苦的,等你第一次探家带回字画来,叔会给你丰厚回报的。
4
臧储豪提前站在平阳火车站出站口,在寒风里静静等候着。
腊月的风拂掠着他渐次留长的头发,也吹打着他的灰色呢子大衣。
他是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出站口的,等着随后从京城回家过年的少女春叶儿。
日子真快,春叶儿自从夏天到沙绝尘家当保姆一晃六个月过去了。期间臧储豪给沙绝尘家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的沙爷爷或沙奶奶春叶儿的表现情况,老两口对这女孩子总是赞不绝口,说她勤快利落,干净大方,眼里出活儿又善解人意,对他老两口关怀备至,她甚至每晚睡觉前主动要求给二位老人擦背洗脚,至于在闲暇里给他们揉肩捶背捏脚按摩,已成了近几个月来的习惯了。春叶儿所做的具有家乡风味儿的面食与炒菜,老两口也吃着舒心可口。有一次沙奶奶在电话里对臧储豪说,吃着春叶儿做的面条儿,有好多时候她都不愿意陪着老头子出去吃大饭店里那些高档席面啦……还口口声声不忘感激他这个中介,给他们物色了这么可心的保姆女孩儿。
臧储豪是绝对不会直接给春叶儿去电话的,他怕老两口听到一个小保姆频繁和他人联系所产生的不快,除非电话打过去了,家里只有春叶儿一人接电话,他也只是匆匆问候几句嘱咐几句,便草草收了电话,他不想在一些生活细节上出现疏漏,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从而坏了他的大事……他总是叮嘱春叶儿,要胆儿大更要心细,要做绝对有把握的哪怕每一个小事。对老两口要殷勤热心更要恳切真心。电话那头的春叶儿总是静静听着,虚心应着,然后又自信满满地让他这位豪叔放心,她会做得好上加好,绝不会有一点点漏洞和大意,要果决大胆又会心细如丝……他们简短的谈话似乎是地下工作者的隐性暗语,只有他们二人才可听得明白。
远在平阳的臧储豪总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故而每过一段时日就要把电话打过去,亲切地问候沙爷爷沙奶奶身体可好心情可好,又从老两口的嘴里间接知道春叶儿的近况……老两口对春叶儿舒心满意的话语每每安抚他一颗紧悬的心,放下电话他会长长地舒一口长气。
春叶子,我臧储豪没有看走眼啊。他每每这样感叹时,觉得是自己的努力换来了苍天眷顾,而这种眷顾里又充满了某种潜在的危情,或者说这有一种赌的成分在里面,如同走着一步险棋,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沙老的信任,自己之前的努力和之后的打算也会随之泡汤的……特别是以后的打算,他之前的努力都是在为这个应该说比较宏伟的打算做着必要的铺垫哪。
六个月的时间,在臧储豪的殷切关怀也潜伏不安中短暂而漫长地过来了。时间是最从容和睿智的收藏大师,它把这非同凡响的半年经历收纳在岁月的储室里时,作为收藏者的臧储豪即将要见到他日思夜盼的珍贵藏品了。
严冬腊月的风,会给他吹来意外的喜悦和温暖么?
车站口涌动的人流中显出了一个穿风衣的少女身影。
春叶儿。臧储豪眼前一亮,他看到拉着皮箱款款走动的春叶儿了。这女子,半年的时间里,个子又长高了些许,比之前更苗条了,更修长了。关键的是,京城的水和不同的环境使她白晰干净中还增加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蕴含。那可能就是另样的气质吧,陶冶和熏染的力量是循序渐进的,六个月,春叶儿的变化是明显的。
豪叔——见到臧储豪一刹,春叶儿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尽管之前她知道他要接站,缺少亲人疼爱的春叶儿还是惊喜地叫了一声,同时她那一双漂亮的单眼皮里盈满了泪水。
臧储豪轻轻揽住她,又用力抱了一下,接过了她手中的拉杆皮箱。那时已是中午一点多了,臧储豪提前在一家饭店里定了个小包间。
吃饭去,好好款待我的小美女。臧储豪以兄长般的爱抚用手指在春叶儿的眉宇间点了一点,女孩清纯地笑了,两汪泪儿也被她笑笑地揩了去。
这顿饭吃得舒心而畅快,给人家一天三餐做了半年饭的小春叶儿不用动手就吃到了热乎乎香喷喷的可口饭食,感触一定非同一般,而臧储豪带有殷切性地不断给她用公筷夹鱼夹鸡夹几样具有这个城市的特色菜肴,春叶儿的感激全写在那张单纯而聪慧的脸上。
饭后,臧储豪引着春叶儿到了附近一家快捷宾馆里。这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他给女孩订了三天时间的放松和休息,当然在这三天里, 他要陪她上街逛逛商店,给她买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并给她那个清贫的家里购一些年货。
标间宽敞、干净、温暖,进了标间的小春叶似乎有了受宠的眩晕感,女孩儿却是明智的,她知道此时的这位豪叔最急切要知道要看到要得到的是什么,尽管他平静着表情,她还是从他的两只眼睛看出了迫切的愿望和内容。
春叶儿叫了一声豪叔后,把那只沉甸甸的皮箱放到床上。
豪叔,这就让你看看春叶儿半年多的收获吧。
箱内的上层是两件衣物,衣物下面,则是厚厚的一摞被她认真折叠好了的写有字画的宣纸。
那些宣纸,不,那些字画作品,能看出有的是被揉了一二把之后又被轻轻抚平收起来的,有的则有撕的痕迹,仅仅是撕了一个边角或是画面当中有了一道破裂,但不影响画面的完整,装裱时的修补技艺完全可以使之缝合使画面完整如初。还有少一半的作品连揉搓的痕迹也没有,就那么囫囵着被收进皮箱里了。
居然还有六尺的作品,有字,有画,六尺的两幅,四尺的三幅,斗方十余幅,还有四尺三裁的或其它扇面小幅十余幅左右。臧储豪左数右数,二十五幅,乖乖!他的心被惊喜刺激了一下,他像盘点家珍一样细细地审视着每一幅。
大大小小平整的与皱褶的画作尽管不少,但盖了名章闲章的画幅仅仅有四五个斗方,这不免使臧储豪有一种惋惜和失望,换一句话说,没有印章的作品是算不得作品的。
难道我重点托付的内容小春叶儿忘了,还是当把这些字画收罗起来时匆匆忙忙而没有顾上盖章?抑或是春叶儿不敢冒那个风险?
春叶儿笑一笑,有些打趣地说:豪叔肯定心里急了,咋没印章呢?是吧,豪叔你看——
春叶儿从皮箱深处摸出一个纸团儿来,那是用废宣纸包裹着东西的一个纸团儿,春叶儿打开纸团后,五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印章出现在他的面前——三枚名章、两枚闲章,辨识了好久,才看出是京城的篆刻名家不同时期里给沙绝尘刻送的几枚图章……因为收藏字画,臧储豪对金石篆刻也多少有所钻研,对几种古老的字体也略有辨识。此时,他有些惊怕了,少了几枚印章的沙老如在某一幅作品结束后需要加盖某篆刻家所刻的章子而不见时能不产生猜疑?
没事的,豪叔你可不知道,沙爷爷的印章多了去了,装几抽柜都不止,几百枚吧,我每天给他收拾清理画室时都能看到,有时画完画儿,章子放得到处都是……拿给你几枚,你就方便多了,不然,我还害怕自己盖的位置错了呢,好端端的画儿给作践了。
又一股意外的喜悦冲击着臧储豪,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春叶儿会把沙老的几枚印章给他拿回来,对春叶儿这女孩儿,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当时京城保姆的工资是每月千元,沙老两口大方,给春叶儿一千五,半年下来,春叶儿拿了九千元,臧储豪心里激动,也感激女孩儿带回来的二十五幅大小字画,这可是大名威震八方的大画家沙绝尘的书画作品呀。放市场上,这得换回多少人民币呀,臧储豪的皮包里,是准备了一万块钱的,不过他分了两个红包,一个包里五千,如果春叶儿带回的字画少了,那他就给她一个红包,没料到她字画带了这么多还外带了五枚印章,他感激地颤抖着双手拿出两个红丹丹大包儿来,放到春叶儿手里。
春叶儿,马上就要过年哩,这是一万块钱,是我提前给你的压岁钱,你收好喽。
多谢豪叔。
春叶儿拿上厚厚的两个大红包,感激的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坐在沙发上的臧储豪轻轻拥了她坐在自己大腿上,一个青春少女的特有气息在这个幽静的标间里,在他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的周围弥漫氤氲开来。这时的春叶儿如同一只柔顺温情的小猫儿,可以任他这位大恩人抚弄和揉搓,她也趁势依在他的怀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位豪叔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和举措。青春妙龄的少女气息如同春天花蕾的香馨气息,少女光洁亮丽的脸庞和脸庞下的脖颈白皙、细腻,他能看得清那一根根细小的汗毛和她正在发育中的青春小痘痘,他能看得清她因脱了外套而把一件薄薄的绒衣顶得高耸的她那片少女神圣的胸脯,那两片神圣此时因了在他怀中又因呼吸紧凑而一起一伏,臧储豪被这迷人的气息熏晕了,熏醉了,像刚刚饮了半斤老白汾一样,面色粉红激情澎湃,他想把他的一只手插进春叶儿的内衣里,触摸一个少女结实的温柔,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呀。
臧储豪有力的右手,在接触到春叶儿绒衣下摆的一刹时,停下了,就那么停下了,他没有将欲望的大手伸探进去,他停在少女腰际了,说不清是道德底线限制了他,还是法律的准绳约束了他,是理性战胜了感性,还是智慧制约了欲望,不可以那样做,他得考虑一时快乐后所带来的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
少女春叶儿在感情上依赖上他了;少女春叶儿在以后的日子里便苦苦等着他,非他莫嫁,少女春叶儿会在适当时候向他要个名分;少女春叶儿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冷丁地给他生一个孩子,并以此为要挟,提出一个他难以落实的条件。
少女春叶儿还会将他俩的一切告给臧的妻子,最终致使他妻离子散,家将不家……
少女春叶儿将成为一个恒久的包袱,物质的和精神的……
这一切未来时的“可能性”在一瞬间闪现在臧储豪的眼前,那时的少女春叶儿便成了青年女子春叶儿中年女子春叶儿,她会成为一个发热的烤红薯,吃也不是弃也不成。
理智的力量迅速地遏制他的欲望,那只伸出去探下去的右手又缓缓地抬了上来,抬上来的右手轻轻地、轻轻地不无爱恋地抚着春叶儿一头浓黑的秀发,一下,一下……
这是一个界定,右手探进少女内衣里胸脯上与在少女发际间额角上的本质的不同,理性的收藏家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了这一界定,区分了这一“不同”。
按照原来的计划臧储豪在第二天带着春叶儿跑了平水新开业的商贸城,他给春叶儿买了一身过年的衣服;陪春叶儿看了一场电影——惊心动魄的美国大片儿;下午又在超市给春叶儿的爷爷奶奶购买了烟酒肉及其它年货。
愉悦与幸福使春叶儿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每一步的迈动都有绵软的弹性跃动,她不好意思再让豪叔给她给她家买东西了,也不好意思再花他的钱了,她借口说对爷爷奶奶思念得厉害,想早点回到久别的家。
臧储豪是开着小车送春叶儿回到山庄老家的,尽管多心的女孩一再要求豪叔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就行。这怎么可以?臧储豪驱车走到那条熟悉的山路上,心里想的,是来年春叶儿给他带回更多更好的沙老的书画作品……冬日的山野原本一派萧条,荒山秃岭和早已干涸的河道收入臧储豪的眼里,却成了一幅富于特质又美妙无比的山水画儿……他在心里感叹着生活的厚爱,期盼着又一个早春的到来。
5
爱情的春天居然就这样来临了。
这是收藏者臧储豪之前并没能想象到的,爱情的早春来临是和他的字画收藏维系在一起的。
那一年臧储豪26岁。
在晋南平阳市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26岁未婚男子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年龄了,结婚早的小孩儿也有了两三岁,而结婚迟的也有推移到几年后的三十一二岁,包容的城市对这一切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臧储豪的父母却不会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早在儿子二十二三岁时他们就为他的婚事日日操心,夜夜操持,托遍了亲朋好友远亲近邻,同事熟人。为他们的儿子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只要条件合适,姑娘各方面都不错就成。皇上不急太监急,臧储豪一门心思花在收藏上,每日山里跑乡下窜,他打交道的对象和所处的朋友大都是有了一把年纪的藏友和市里市外的书画人士,和他有业务交流的或者三三俩俩来家里做客的也都是清一色中老年了,几乎没有一个年轻姑娘作为客人被他引回家的。
这孩子,难道要和那些古董字画生活一辈子吗!真是一条胡同走到底,一根肠子通屁股。
父母亲这么嗔怪地叹息着。
父母都不知道,那时候,已有一个女孩儿正悄悄地走进臧储豪的视野。
平阳市著名花鸟画家梅念祖先生画展的最后一个下午。
臧储豪是从外地赶回来观看这位本土实力派画家画展的。
已进行了近半个月的画展就要接近尾声了,何况这又是即将撤展的时候,大厅的空旷和落寞可想而知。
臧储豪反而喜欢这种氛围,寂静、寥落,他不喜欢那种闹哄哄人头攒动赶集式的所谓观展,一个人或三俩人静静观看,才可能走进画里,或者那画面的精魂才可能走进心里。
这次本土大画家梅念祖的经典作品却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是被一个同他一样观看着的姑娘吸引,自那次以后姑娘深深地走进了他的心里。
严格意义上讲那会儿的展厅是仅有他们互不相识的俩人,二人却异常专注地各自欣赏着梅念祖的一幅幅以竖条为主的花鸟画。姑娘是从画展的前言依次观看的,而臧储豪则是从最后一张画作倒着顺序逆向欣赏的。他们欣赏得都十分投入,可以说全神贯注。一个依次而另一个逆向这样二人必定有一个移动的交叉,就在交叉的时候二人都很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姑娘还送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哦呀,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和怎样的微笑哪!那是一张成熟大姑娘的周正端庄白净细腻的脸,从表情的内敛里可看出些许内向的性情,而姑娘的那个莞尔微笑,那个露出光洁牙齿的生动一笑,却展露了她的明丽温和与婉转内在的妩媚,那一刻臧储豪的心思一下乱了,空前地乱了。精力如同破碎的旧器皿一样七零八落收拾不起,等到错开身子姑娘又去欣赏画作时,臧储豪的心无缘无故地激跳起来,就那么紧张了一下,眼光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到画作上了,眼光就那么固执地落在离他有三五步远的姑娘身上。
那是初夏的日子,晋南这座城市素以炎热著称,初夏五月姑娘已是一袭素雅的长裙裹身了。裹不住的,是姑娘修长的身姿和凸凹有致的曲线。她裸露的双臂和膝下足上的小腿结实光滑,白晰得在大厅里熠熠生辉。一个成熟女性的迷人气息和淡淡的馨香一直萦绕在臧储豪的四周,主要是姑娘的气质令他摄魂索魄,不可自已……他的脚步机械地移动着,当然是愈来离姑娘愈远了,他得尽快找一个接触姑娘的借口,其实是和姑娘说话的借口,他得主动呀。
臧储豪微微出汗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脑门和额角的湿润。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时候,姑娘却在那边邀请他了。喂——这位老师,麻烦一下,您能给我讲讲梅老师这幅大画的立意么?姑娘转过脸来,朝他看着,朝他笑着,并邀请。
哦——
臧储豪欣喜一下,三步并两步快速走过去。
那是梅念祖先生的一幅试验之作,一幅先锋之作,一幅超越自我的现代之作。他把许多古代与当下,现实与过往的物象融汇交叉在一个画面中了,在色彩上也进行了大胆处理,如古代进行时一律用浅酱色,现代进行时一律用青绿色,古民居古门楼古牌坊古榕树与当下小洋楼歌舞厅酒吧城市绿植混杂在一起,表达了画家迷茫心绪和刻意改变自我又无从找到归途的苦恼情状——这已不是一幅严格意义上的花鸟画了,作者把许多象征的意蕴和超前理念投放在画作中,让人流连和警惕。
臧储豪凭借多年对字画的关注和收藏,对传统与当下美术的流向和嬗变还是有所琢磨和思忖的,具体到每一幅画作的优长和缺憾,还是有一个明晰的评判和诠释……
他不动声色而有条不紊地慢慢讲着,极质朴的样子,像谈心,更是交流的口气,亲切平和的语气一下就让姑娘产生了好感。再加上他对画家的了解,对作品深刻的理解一下让姑娘对他有了一些敬意。
臧储豪就索性随了姑娘在每一幅画作前逗留、评论、交谈。
请问女士在哪儿工作?
哦,我在平水一中,美术老师。
老师你也是画家么?这么内行,对圈里这么熟悉?
不敢叫老师,我叫臧储豪,市教委工作,咱是一个行当呢,我是个书画爱好者,你才是专业人士。
哪里,你原来是我的上级领导呢……姑娘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更妩媚了。
姑娘叫宋之韵,一个古朴典雅又富内蕴的名字。
那天他们谈了许多,直到撤展人员撤下全部画作,天也完全黑下来,才有些不舍地依依而别。
他们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
那会儿刚刚有了手机,他们就用手机短信联系。普遍简洁的短信语言,能折射一个人的兴趣、修养、性情和诸多信息,并一天天增递着二人的相互好感和蕴藏在短信背后的微妙心结……
当然,每次发信臧储豪总是积极主动的。
某一晚上臧储豪借着酒后的胆儿在短信里索要宋之韵的玉照,姑娘爽快地答应并很快发来她的一个近照……激动的臧储豪便邀请姑娘第二天一起吃个饭,并想好了送给她一件她会喜欢的礼物。
第二天傍晚臧储豪在市内有名的一家上岛咖啡宴请了宋之韵,那其实是一次重要的约会,两人谈了许多书画方面的内容,也喝了不少红酒,只见宋之韵平素白晰的脸庞上罩了一层粉色红晕。
臧储豪送给宋之韵的礼物是他之前早已绫裱好的一幅六尺横画,正是宋之韵喜欢的本地大画家梅念祖先生的传统花鸟画。
宋之韵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她没想到,臧储豪会慷慨地送她这么大一幅名人画作。
酒后二人余兴未尽,臧储豪又邀请女士到他的工作室去坐一会儿,喝点茶,宋看着时间尚早,便没有过多迟疑,就跟了他来到他的工作室里。
宋之韵根本没想到,这个看来质朴低调从没在她面前显山露水从未张扬的臧储豪,居然有这么大一处工作室,这是这座城市第一批高层群楼极为少有的二百平的豪宅吧,工作室尚如此,那他的住宅呢?
酒后的臧储豪一反往日的内敛静默,当然,在深爱的姑娘面前也有了潜意识里的些许显摆,他接连给宋之韵展示了他所收藏的本土和外地的三十余张大画家的画作,当然也包括了姑娘偏爱的梅念祖先生的五六张风格各异的花鸟画,特别是美术圈里人人皆知的沙绝尘大师的作品,作为小小的中学美术老师,宋之韵仅仅是听说而已,没想到他一连就展示出了好几张大师之作,这让宋之韵惊讶不已,不得不对臧储豪另眼看待。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并不曲折地确定了,半年后结婚成家,另立门户。除却其它各方面条件不去理论,臧储豪明白,他所收藏的让她欣赏的那三十多幅大画家的画作,在为他们的感情做出坚实的铺垫。
臧储豪婚前送予宋之韵的那幅梅念祖的花鸟大画儿,起先她是悬挂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同时也是美术研师组里的,因为宋担任着组长,自然博取了好多同行同事的羡慕和赞誉。悬挂了一段时间后,正赶上宋之韵的妹妹宋之律搬到了新家,作为贺礼,作为姐姐对妹妹乔迁新居的庆贺,宋之韵和臧储豪商量之后,就把那幅精美排场的大画儿送给了宋之律。
宋之韵的妹妹宋之律在市肿瘤医院当医生,在诊断一个患者为肺部肿瘤中期之后,宋之律忽然对患者的名字敏感起来——梅念祖,这不是常常从她姐姐嘴里听说过的本土大画家么?姐姐送给她的现在在新居宽敞的大客厅的背景墙上悬挂着的大画儿不正是出自这位梅念祖先生之手么?哦,就这位年过七旬气宇非凡的大画家,却患上了可怕的绝症。宋之律的心一阵阵疼痛,陪同大画家梅念祖来看病的显然是他老伴儿,老伴儿能看出是一位敦厚善良的老人,她听着医生说给她的丈夫的病症,她决定守口如瓶,不让丈夫知晓真实的病情。从画家夫人口中,宋之律知道,他们家有一个儿子,远在东北工作,老太太还想暂时保密,不让儿子知道父亲的病况。
这自然是作为医生的宋之律私下里悄悄告给姐姐宋之韵的。
宋之韵憋了两天,处于一种深深的悲悯和惊讶之中,但还是把这个消息告给了丈夫臧储豪。
听说此消息的臧储豪先是重重地哦——了一声,嘴巴张得好大,他显然也惊讶,也痛惜,也无奈,过后便没再说什么,一人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抽烟,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紧紧的,似乎在思索构勒着什么,似乎沉浸在莫大的悲哀里。
6
惊讶与悲悯之后是作为一个收藏达人的精心谋划。
第二日,臧储豪开着小车来到本土大画家梅念祖的家。
这是一栋砖灰结构的六层楼房,半新半旧的样子,看来已建有20余年了。当年刚建成时,在这个城市里算是令人羡慕的住宅,现在同那些高大宽敞的电梯大楼相比,便显得有些萎缩和寒酸。
梅画家选择的是一层,这样便如同平房一样便捷省力还拥有楼前一片养花栽树植草种菜的小土院儿。小院里的两棵树,是这个城市里少见的梅树,冬天才会开花,现在,有一树碧绿的叶子了。
依院墙还植有一丛竹子,修长、挺拔,竹子近年来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也生长出顽强的生命力,在花鸟画家的院里,它很性情地茂密着。当然,土院里也不会缺少兰草和菊花,这是主人的钟爱之物和心性之物。有意思的是,土院西侧的三分之二处居然精致细心地种着几样常见的蔬菜,葱、蒜、韭菜、白菜和搭了架子的西红柿,还有几十余棵紫茄子,这显然是梅先生的太太辛苦侍弄的。
小小院落一片生机葱笼,一派雅致幽静。从竹丛下的藤椅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咳。
梅老师——梅老师——
臧储豪推开虚掩的小木门,提了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礼品,踏上了小院青砖铺就的小径。
哦——是,是小臧。梅念祖看清来人后,忙起身把臧迎到房间。
臧储豪的礼品还真不轻,两瓶30年陈酿小兰花、两条软中华、一包雪域乌龙茶、一包青心乌龙茶……还有右臂间夹着的一刀红星生宣纸,宣纸就不用说了,这是圈内行家们有时互赠的礼品,而酒烟是当下拿得出手的好烟好酒了。梅念祖烟酒之外尤喜的茶类,这类品质的乌龙茶可以说是极品了。
小臧你这是……梅念祖客气地说一句,梅夫人便给客人沏好了茶。
长时间没看望梅老师了,这几天,说啥也得抽空过来。
在晋南这所城市里,藏家与书画家之间有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相互利用——互惠互利——相互缠绕——不可分割——又有某种心理惕防。
一个地域画家,他作品的市场销量是有一定限定的,一个有社会声望有民间影响有绘画成就的名画家一年的零星出销画作也极为有限,一年能零卖出10至30幅也算不错了,因为购买画的人是能数得过来的——官场算是一部分,副科要升正科,正科要提副处,副处该扶正了,正副要往更实惠更有权的单位平调了……这还得揣摸出当权者特别喜欢的画作这一款,这方面,多多少少会有人上门来购画儿,或四尺或六尺或梅兰竹菊四条屏不等;第二类是亲朋好友或同事或上司家盖了房子迁了新居或儿女结婚老人过寿欲前去雅贺,当然前提是事主方喜欢某画家的作品,这样正可投其所好。当然这类画作不大可能会是客厅大画,一般点缀书房或卧室的斗方,四尺三裁者倒是比较多一些;三类是某些机关某些企业一把手尤喜某画家的作品,借给单位办公室会议室购买画作的机会也同时给自己收留一二幅、三五幅不等;四类是比较纯粹的书画收藏者,就是满足于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专门购买某画家三两幅作品,以达到情感满足和心理平衡……以上几种具体到某一位画家,是难以成为销售气候的,何况还有画种的不同人们爱好与选择的不同等因素,到了每一位画家身上便机会不多。久而久之书画市场便形成了固定与非固定的经纪人,经纪人与某画家有了一定协议,定期不定期地到画家那里,以比市场便宜几成的“出家价”一次性批发地拿出10幅、20幅、30幅不等 ,这种情况画家是不可按贯常的平尺价格算酬了,那是按幅计算的。当然经纪人是要现场交付画酬的,至于到了市场上经纪人按一平尺五百或一千元出售那与画家就没关系了。
一个脑瓜灵活的画家是不会拒绝这种以营利为目的的经纪人的,他会和经纪人努力周旋通融并在一定时间段里达成合作的愉快和顺畅。经纪人也分为多种,有小农经济式的小打小闹,也有大农场主式的大刀阔斧的开拓。
之前,臧储豪每年也有三两次10张8张地“批发”过梅念祖的画作,他的光临自然不会奇怪。这次,梅念祖奇怪了,暗暗惊讶他如何带如此丰厚的礼品。虽说之前来时他也带个礼品,但那纯粹是意思意思见面礼而已,两包茶叶或一条香烟,或者是两瓶地方性特色酒,均没有这次慷慨大方。
梅念祖是个内向型的书画家,他的人生三爱充分表明了他的志趣和性情——热爱画室,当然是囚在画室里作画;热爱烟酒茶,常常烟不离手茶不离口,又常常一人品尝美酒,只要贤惠的夫人给炒两个菜他便会独饮三两半斤的;三是热爱读书热爱思索,虽居于内陆小城,也有了把年纪,因读书与思索他的绘画理念一点也不陈旧,反而比许多青年画家要超前和前卫,正因了他对艺术的纯粹他的倾心国画,他的作品便有了丰富蕴含和独特品质,尽管孤僻古板,他还是跃居成了平阳文化古城里的一流画家。
心存疑惑的梅念祖得到了证实,臧储豪是有要事而来的。贤惠的梅夫人给客人沏好茶后就走进了卧室,她从不过问自己先生的一应画事。
果然,当宽大的客厅里仅剩下二人的时候,臧储豪就把他宏伟的且又切合实际的蓝图一一汇报给了他的梅老师。
臧储豪的蓝图分为两大步,即初级阶段和高级阶段。他要先完成初级阶段——先给梅老出一本《梅念祖精品画册》,林林总总算下来,需要20万元,这是国家级出版社出版的,当然,不需要梅画家出资,仅需要他拿出20幅画作即可;第二步,给梅画家出好精美大气的画册之后,再由他经销梅的100至200张形式不同风格各异的画作,当然,那是后话。像梅念祖这样的成就这样年纪的画家平阳市抑或全省范围内可以说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至三本画册了,梅念祖至今没有一本,他不操这个心,不动这个脑筋。其实,在这个年代里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没有任何一个机构单位和个人会给你操持这份闲心的。如今收藏者臧储豪给自己操了这个心,且用20张画作就顶替了所有一切如书号、印刷、纸张等等的费用,不就20 幅作品么,自己多年来画了几百幅上千幅作品了,这不算个什么。这年轻人如今把画册的版式开本,纸张克数,还有什么全彩印刷具体页码都一一给自己说清楚了,梅念祖的心里便滚过一阵激动,他便从那一摞业已画好的成品里挑选出20幅有四尺有六尺有横幅也有竖条的品种不曾重复的花鸟画,即刻给了臧储豪。
臧储豪接过20幅画作,轻轻地、无比珍惜地卷起来,答应以最快捷最高质量地完成梅老师的画册重任,绝对做到让梅老师放心,给社会给平阳画界给梅老师一个交待。
给梅念祖出画册当然不是臧储豪的目的,显然是一个手段或是给后者一个铺垫。后者便是给梅念祖先生的一百至二百幅毕生的心血之作倾情之作当一个经纪人。
要取得梅先生的绝对信任和心存感激,则必须出好梅先生的第一本画册,当然,也是唯一一本,臧心里明白。要精美、要大气、要考究。
画册用的是文联的版权,一万五千元的书号费用,臧知道,这要比美术出版社的书号便宜得天上地下了,美术出版社少说也得五六万元。但是文联的名号并不逊色,怎么讲也是国家级出版社。购回版权后主动权就到了臧的手里,画册的印刷就选择在本市一家上档次保质量而设备也属一流的德美印业去完成。德美印业总经理是他哥们儿,也是美术科班,送他一幅梅念祖的花鸟大画,在印刷价格上会一降再降的。本地印刷还有许多好处,快速、便捷、可随时更换图片可及时调整版面……因为是臧储豪一手承揽的画册,又接收了他奉送的大画家的墨宝,德美总经理便从设计、制版、调色到印刷一条龙都安排了得力干将,且加班加点,不到两个月,一本印刷精美版式新颖且厚重大气的画册便印刷出来了。封面在梅兰竹菊的花卉背景之下,画家梅念祖远眺沉思的头像赫然入目,画家的气质与内涵通过睿智的目光全传达了出去。
画册的定价是臧储豪和出版社共同商量确定的,一方面根据画册的纸克数、画册厚度决定,当然还有画册作者本人的要求来考量,臧储豪绝对会定一个极高价格的。画册印刷了1500册,臧储豪却在版权印数中赫然标出了3000册,总经理自然不会过问缘由,便照此而行,一切听从臧的安排。
当臧储豪坐着印刷厂的送货车把属于自己存留赠送朋友的500本画册放到自己工作室之后,便一路兴奋和轻快地指引着货车来到画家梅念祖的小院里。
趁着两个工人给地下储存室搬着书捆的当儿,臧储豪先拿了十几本大开本的画册笑容满面地交给了梅念祖。
老画家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本画册会这么快就印刷出来,并且如此精致和大方,在打开散发着墨油香味的画册,看着新颖别致独具特色的版式和清晰度极高的一幅幅作品时,梅画家一时陶醉了,他无法抑制自己兴奋和感动的情绪,双眼居然湿润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小臧,小臧,没想到,这么快,也这么好,毅毅他妈——你快出来看看,看看小臧给我出的画册——
梅毅是梅念祖唯一的儿子,毅毅妈是他对老伴儿的称谓。
半月之后,由臧储豪亲自主办的“著名花鸟画家梅念祖大型画册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在市文联举行,除了书画界圈内八九十号人士外,他还特邀了市电视台记者,省报驻本市记者站人员以及市内《平阳日报》《平阳晚报》《信息报》《电视报》等媒体人士一二十名。首发式及研讨会俱达到了预期目的,特别是研讨会上老中青画家朋友们对梅的为人为画,人品画品交口称赞,特别强调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在人心思金钱人心思名利人心大浮躁的大趋势之下,梅念祖先生能特立独行,固守艺术,淡泊名利,潜心创作的绘画状态和从艺品质给予了高度评价和发自内心的钦敬。还有为数不少的精明的书画家,在把梅先生有条不紊地夸赞一番后,还要重点把画册与首发式主办者臧储豪牵带着表扬十句八句,表扬他的艺术情怀,他的审美情趣,他的乐于助艺,他的等等等等。
画册的精美出版和首发式研讨会的成功举办,无疑使梅念祖在艺术圈内又大大风光了一把,同时,又使病入膏肓的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样精气神了许多。在首发式上,就有许多画界同行看他面皮泛黄,一副病态模样,以为是为了出画册为了筹措首发式劳累所致,听到他的一串串咳嗽也以为是偶感风寒无有大碍。其实,只有二人清楚他的实际病情,一是梅的不过问任何画事的家庭主妇式的老伴儿,再一个便是给梅出画册、召集首发式研讨会的臧储豪。
臧储豪看到梅先生因研讨的兴奋,两颊两腮洇出两朵梅花一样的潮红,还看到研讨会中间休息他在洗手间的一串儿大咳时,咳出的那两口殷红。
时不我待,臧储豪必须以经纪人的身份给梅念祖履行他经纪人的职责了。
事情顺利得如同他早年间在偏远山村收交某一件被岁月蒙秽的银盆和陶罐,那可曾是王爷的银盆和罕见的西瓜陶罐啊!事情也顺利得如同梅念祖在斗方生宣上画一幅他烂熟于心的梅花,成竹在胸线条舒展。
事情的顺利得力于梅先生对臧储豪的极大信任和绘画经营的情感依赖。当臧储豪换了另一种方式提到给梅老师当一次大气魄的经纪人,联系南方画商争取推出100至200幅近年来的精品作品时,梅念凡祖毫不犹豫便拖着已虚弱的身子在他宽大的木储柜子里拿出了他多年来倾情创作的200幅作品,有竖条的八尺大画,横幅的六尺作品,还有更多的四尺精品画作;在那200幅令臧储豪大开眼界的作品里,有注重精神和意境的文人画,有注重内容和形式的写实性却属于写意的花鸟和山水画。特别令他惊讶的是,梅先生如此古板孤僻的人,居然有许多大幅的作品,在写意的态度上雄强恣肆,以墨骨为主,以烟云为辅。反省内或是京城几位知名文人画的萧索荒寒,沉沦落拓;从许多大六尺的横幅作品里,又能看出他追求的淡逸之境和扩散的书卷之气。
画儿读得多了,臧储豪几乎成了半个画评家和欣赏者,他已具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和判断能力了。他喜欢梅先生的画作,是因为他作品的心性化、主观化和无处不在的气韵,那种气韵不就是一种主观精神么,是他从对大自然中的花鸟鱼虫草木百禾的意趣描摹而生发于内心的精神抒发,能读出画家本人的人格选择和精神追求的独立性而绝对不随波逐流。许多幅作品笔墨的泼染和笔墨的枯瘦让人惊讶,惊讶他居然如此落笔如此收拾。这就是他多年来隐忍砥砺潜心于传统笔墨后的一种醒悟和改变,一种反叛和创新,一种探索多年后的奔突和喷涌,一种潜伏多年后的凸显和张扬。在传统文人画的基础上,他有意无意中汲取了西方现代绘画的优长和特质,他甚至敢把许多抽象的写意浸洇在笔墨之下,你能从他强烈的色彩中,感受一个时代的节奏和画风的强劲。
这就是画家梅念祖的作品品质和绘画魅力。
可惜梅的价值取向和作品的丰厚内蕴还没完全被国内国外更多的人士理解和接受,正因了这一点,他的作品才有无可估量的收藏价值。
有的画家是昨天型的,有的画家是当下型的,有的画家则是明天型的,未来型的……梅念祖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这是画家本人的审美追求和艺术选择,这同时也表明了收藏者的艺术视野和收藏品位。
拿到梅先生200幅精品甚至是经典画作的第三天,臧储豪才知道,第二天梅先生就住院了。他是在家中的洗手间里猛咳一阵,又吐了几口血后晕倒在地板上的。当时多亏了有他的内弟即梅老太太家在农村的弟弟来家里帮他们拾掇土院里的菜蔬之类,才应急把梅先生送往医院的。
梅老太太一直瞒了病情没敢告诉梅先生实况,梅先生也一直以为自己是疲劳过度才晕倒过去的。住院也好,安心休息一段时日,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带着乐观态度的梅先生就这样入住医院,因为放下心来了病情便一下加重了。其实他可怕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医生曾与他的老伴以及急招回来的儿子商量,采取消极治疗的方式,不去化疗不去手术不去再让一个身体羸弱的重病患者再去遭那一系列毫无意义的治疗程序……这一切,梅念祖依然被家人蒙在鼓里。
获知梅先生入院的臧储豪并未惊讶,这完全是他意料中的事情。如果身体到了这一步还未曾入院那倒成了天大的怪事,他得赶快去探望梅先生,探视这位著名画家的身体状况。也从侧面探视梅先生意识到自己的病情之后是否给老伴和儿子交待有后话,留有遗嘱。更准确地说,是否把他臧储豪作为自己200多幅精品画作的经纪人一事告给了他们,告给他们他手头的200幅作品全在臧手里,这在他去世之前必须有一个交待的。
臧储豪买了几样探视病人的重礼看望梅念祖时,小心翼翼地同梅先生及家人谈话,却丝毫察觉不出他作为经纪人的任何蛛丝马迹的问询内容,梅先生已是少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礼节性地同他笑一笑,笑容里有对他臧储豪的多重感激。
从医院出来的臧储豪一阵轻松,是那种担心的探询之后初步找出答案的轻松,心里也滚过忧伤和自责,忧伤梅先生这么一个优秀的画家就忽然被病魔击倒了,心里难受得如同针扎;自责自己计谋的不端和心理阴暗以及品质的低劣,居然算计上了一个垂危的病人。
在医院外面的树荫下坐了一会,猛吸了三支香烟,香烟使他暂时麻醉的同时,随了烟缕散于空中,那自责的情绪也在风中渐次飘散。
忽然,手机响了。
是远在北京的大画家沙绝尘家的座机号,是春叶儿来电。臧储豪心里一惊,平时,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春叶儿是不会主动来电话的,不知这女孩子有什么紧要事情要急着告他?
7
春叶儿在京城的大画家沙绝尘家当保姆顺风顺雨,因这女孩儿聪明伶俐,又做得一手老两口很喜吃的家乡饭菜,春叶儿就深得他们的喜欢,春叶儿农村女孩的质朴能干踏实内向深得老两口的信任。这样,老两口只要外面一有应酬一有饭局,春叶儿就成了这栋小洋楼里的主人啦。春叶儿会利用这样的机会,从容却又麻利地从事着她的使命一般的任务。
同往常的每天一样,她会把沙老的画室收拾得整洁利落一尘不染。当然,有两个地方她会格外细心而留意,首先是沙绝尘画案下面放着的硕大的废纸篓,那是竹条编就的筒状纸篓,只要隔个三天五天有时半晌一天,那只竹篓里就扔满了被揉搓成一团儿或被揉捏一两下而弃掉的宣纸团儿。那些纸团儿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是啊,那原本是沙绝尘事先裁好的尺寸,大斗方小斗方,还有许多四尺三裁的竖条或横条的,自然有的是书法有的是画作。沙绝尘是个创作极为严谨的人,又是出手很快的才子型艺术家,无论受邀在外笔会或是在家里独自创作,他的速度之快是圈里人士的美谈。特别是在外的采风笔会上,不少书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缩手缩脚无所适从,拘谨得影响了创作效果,沙绝尘从不会这样,可能艺高人胆大的缘故也可能他心里素质出奇地好,无论周边有多少围观者他如入无人之境,就像平时在自己的画室一样从容而洒脱,快捷是快捷,他的认真严格也是出了名儿的,一幅业已完成的画作,他左看右看,上下审视,目光又严厉得接近于苛求,只要画面有他不甚满意的笔墨,或某个细节的收拾不到,他便会毫不怜惜地揉成一团扔掉。书法也一样,每每写成一幅,他总要近看远观,有时题识中的某一两个文字不如意了,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揉了重写。这样,在他埋首创作一天之后,他画案下的纸篓里,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会有半篓一篓的可观纸球儿。
春叶儿视这些纸球为宝贝,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会将这些纸球们一一细细地展开来,在她的床铺上平放着,用她细腻的小手轻轻去熨平它们,再整齐地叠布料一样折叠起来,放在属于她的那只箱子里,对于个别撕裂一部分的残画,她也尽量将它们对起来,使之完整如一。
其次是沙绝尘的画案。那是一方辽阔的长方形画案,沉重、结实,散发着异常好闻的幽幽木香。案上的内容却十分丰富,一张沾有各种颜料的白本色的画毯覆盖了整个画案,其上有他摆放零散的颜料盒,几方大小不一造型优美的砚台,有七八柱高高低低的笔筒,有堆放他各样印章的图章盒子,印泥盒子,还有,画案上有时也放有几本大型画册,有其他画家赠予他的,也有他自己的二三册、三四册,有大有小,就那么不规则地堆着,零乱地放着。画案上当然有十几条镇纸的,那可是黄梨木的镇纸,有大有小,颜色深浅不一,最重要的是,画案靠里的大片位置,是堆放沙绝尘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业已创作好的作品的,计有二尺多厚吧,有一个特点,这些作品都未曾盖有名章闲章。大凡画家们的作品是不急于盖章的,这是一种职业使然也是一种心理使然,如要出售了参展了,当画作谈定即将有了归宿的时候,画家们才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十分讲究地盖上印章,就如同一个母亲给将要出嫁的闺女穿上嫁妆一样。
在绘画圈子里,画家每人的性情不同对待自己的画作也各有差异。有的画家心细如丝,每画完几张比较满意的作品,总要十分仔细地收起来,压在床下的木柜里,或是锁在自己掌控的木箱里,有人买画时才恋恋不舍地拿出来,盖上名章闲章,最后把画作给了对方时,一颗心如同被人掏去一样。曾有画家形象地说画作被人买去拿走时的心理感受——就像自己心爱的儿子被人买走一样,挖心掏肺,痛不欲生。沙绝尘每每听到这些,便大度而无所谓地一笑道:怎么会这样呢,不可理解,不就是一张几张画儿么,人买走拿走还可以画新的呀。就是可有可无的装饰么,玩意儿么,人们爱好了,有兴趣了,有闲钱儿了,才会看上你的,才会买上你的,真值得那样欲死觅活生死别离么?时间长了,画儿买多了,画家还能受得了?言罢哈哈大笑,周边的朋友也被他逗笑了。
多年来对已经创作好的画作的随意堆放,是他豪放粗犷性格的最好图解,他从不去清点某一时期某一时间段画作的数量,花鸟多少山水多少,他兴之所至,笔之所至,乘兴泼墨,挥洒而就。
时日长了,春叶儿就觉得沙绝尘爷爷对画儿的态度就像她老家土院里的那棵老枣树一样,年年都会结出一枚枚一串串又大又红又繁茂的枣子,难道老枣树还会盘点自己结出枣子的数量么?一阵风来,一阵雨过,或者是欲吃枣者的一阵竹竿扫过,红艳艳的枣子会冰雹一样扑扑通通落将下来,而老枣树依然从容挺立,笑迎蓝天。
这才是大画家的风度和气量呢。
每每从沙老的画作堆里抽一张或三张作品,轻轻悄悄地放进她的那口箱子时,春叶儿都会生发出这种自然而然又十分荒诞的感叹,对她的沙爷爷,也多出几分敬畏和崇拜。春叶儿就这样一面悄无声息地偷取着沙老的一幅幅画作,一面又感激和钦佩着他的豪爽大度的沙爷爷。
对沙爷爷的感激不仅仅停留在潜在的意识里,更多的表现在她的行为上——
爷爷——
奶奶——
不知从何时起,春叶儿对老两口的称呼去掉了前面那个沙字,她叫得自然、亲切、甜美、生动,春叶儿是投诸了对老家亲爷爷亲奶奶的情感叫着二老的。
无论沙绝尘或是沙夫人,只要上楼梯或是下楼梯,眼尖而勤快的春叶儿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快快跑过去叫一声爷爷或奶奶,然后搀扶着老人的臂膀,一步步上下楼,那时刻,春叶儿是老者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活拐杖儿。
每天晚饭后,二老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春叶儿收拾好厨房里外,便及时地给沙爷爷冲一杯冻干速溶咖啡,浓浓的苦苦的,苦中又扩散出淡淡的香味儿,沙爷爷好这一口儿,提神儿。冲好咖啡又给沙夫人热一杯牛奶,奶奶也好这一口儿。等他们喝好了,春叶儿就象征性陪二老看一会儿电视,被电视内容感动时,应和着沙奶奶或小声儿一笑或轻轻揩揩眼角儿,等到一集结束播放广告时,春叶儿先给沙奶奶揉肩按摩,再给沙爷爷揉肩按摩。下一集开始时,春叶儿就不去看了,她打来一盆温水,先给沙奶奶洗脚,老太太洗完脚后就会去睡觉,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沙爷爷则不同,他看完晚间新闻才去画室作画儿,睡觉就到子时之后了。睡得晚不表明洗脚也晚,春叶儿给奶奶洗罢便给爷爷洗,沙爷爷的水温要高一些,水面要荡些许热气才合适。这缘于他白天路走得多,身子站立得多,社会应酬尽管有小车接送,必要的路还是要走的。创作画儿时绝对要站在画案之前的,这一站立,画案前的来回走动,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沙爷爷必须用较热的温水来慰藉他的一双阔大的脚。而春叶儿是悉知这一点的,待浸泡十分钟之后,春叶儿细嫩柔软殷勤体贴的小手,会给这两只苍老却硕大的脚揉搓、按摩、推拿……沙绝尘起初是不让小姑娘给他洗脚的,时日一长,也习惯了。每每这时,他会眯着眼睛,脑袋依靠在沙发背上,享受着每日的舒坦。
私下里,老两口不止一次地喟叹,亲孙女儿也不会天天给爷爷奶奶洗脚的呢!
泡脚之前,春叶儿就给二老各自铺好了被褥,天热时,还会把蚊帐拉好拉严实。
春叶儿不仅仅融入了这个家庭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的作用越来越大了,她关乎着二老起居与生存的质量。如此这般,春叶儿在大画家沙绝尘的家里一干就是好多年,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着。
隔三岔五的,沙绝尘的家里会有预先约定的客人们,除却圈里的各样画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预购,他的画作的中间人和直接购买者。这些人,北京的居多,还有许多外地口音者,春叶儿也一时辨不清是哪里人。让春叶儿颇感亲切的是这中间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老家那块儿的人,她是从他们毫不掩饰的故乡话音里听出来的,故乡来人,购画儿的居多,他们想方设法找了多种关系,来到沙老家,是为了买到真画和价格相对便宜一些吧。
对于所有来访客人,春叶儿一律陪着一张真诚的笑脸,并给每人沏一杯茶水,便静静地退回到她的房间里。
多年之后,春叶儿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著名大画家沙绝尘靠着多重的社会关系和丰富人脉,已给春叶儿在一家美术社的所属印刷集团公司联系好了工作,工作相对清闲,地址紧挨着他们的居住地。这样,春叶儿依然住在沙家,一天有多半时间在履行她保姆的职责。
这天,当她例行完沏茶续水事宜退回到房间之后,听到了沙老在画案上翻找画作的沙沙哗哔声以及沙老的惊叹——怎么会找不见呢,奇怪了,肯定会找见的呀……
另一个声音显然是老家故乡一带的口音,说道,沙老不着急,您的画作多了,一时不知放在了哪里,我不着急的,不急的。
来人不急是客套话,人家两月前预先付了画款的,指定要画一幅六尺山水,并且在初稿完成之后来人还专程看了一下,表示了极大的满意和高兴,只是沙老还要将作品再细细收拾一下,处理几个局部细节,便又推后了一些时日,怎么就找不见了呢?
敏感的春叶儿把二人对话拾进了耳朵里,她的心倏忽间咚咚狂跳,前两天,她在收拾画室时,曾把一幅六尺大画儿收进了她的箱里,难道正是这位故乡人要购买并十分看好的那一幅,这可如何是好?心虚的春叶儿还是借了续茶的由头走进了沙老的画室,她是要看个究竟听个究竟么?
画界行当的规矩,画者是不可以把预订并付了款项的作品又反悔售给第三方的,这关乎着承诺与人品。沙老很焦急,怎么就找不见了呢?他怕对方怀疑他又高价售给了别人,其实再画一幅并不算个大事儿,就是让这位故乡公安局工作的小老乡再等个三五日即可。
当沙老在一边寻找一边着急的时候,保姆春叶儿进来了,他顺便问了春叶儿收拾画室时是否留意过一幅大山水画呢,春叶儿显出一脸迷茫,答道,爷爷,你说的山水什么山水?
故乡的那位购买者却把困惑而狐疑的眼光盯在眼前这个精明漂亮的保姆身上,他的眼睛居然像鹰隼,凶猛而犀利,就那么冷峻而阴冷地盯着她。春叶儿害怕那刀子样的眼睛,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她怎会知道,购画者是故乡平阳市公安局刑侦科的科长,为了这次提升为公安局副局长,花了血本来购沙老画作,送重礼的呢,那幅他早已欣赏过的作品居然在沙老的画室不翼而飞了。
沙老,您确定这段时间没有您的亲朋好友们来您画室拿走您的作品?买画者问,眼光却没离开低头的春叶儿。
沙绝尘努力想一阵又想一阵,很坚定地说,确实没有,只是上周出去了几张花鸟画儿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拜访的,哎,年纪大了,忘心也大了,不知一时忘到哪里了,待我再细细寻找一下,总不至于会丢失吧,万一找不到了,我再画一张便是。
这时候,春叶儿已走出了画室,来到她的房间了,她的耳朵却留意着画室那边,她能隐约听见那个故乡的客人在进一步打探她,多事儿的故乡人还问起了谁谁介绍这女孩儿来到沙老家的云云。沙绝尘先生也没多想,以为老乡买主在同他拉家常聊闲天,话语就稠密起来,当然也说到了臧储豪的从中牵线,一片热心。沙老满口赞扬着家乡人,赞不绝口地提到孙女一般的小春叶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在平阳市刑侦科当科长的购画者,一种职业的使然和潜意识里的警觉,使他牢牢记住了臧储豪这个名字。
沙老的画室和沙老的生活一样复归于宁静,春叶儿却不宁静了,整个一中午她心绪紊乱,心绪糟糕。下午老两口出去的时候,她也得到超市去买菜,趁了这个工夫,她把箱子里存起来的包括那幅大山水在内的大大小小十余张画作整齐地叠起来,用一张报纸包好了,先到邮局快件寄给了臧储豪,再去超市买菜……那时候,她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深夜里老两口说起山水画丢失这件蹊跷事儿,百思不得其解,沙夫人毕竟女人心细,绕不开的春叶儿就成了一个话题,决定明天趁着春叶儿上午去印刷厂的机会 ,到她房间看一看,查一查,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平时,春叶儿的旅行箱是上一把小锁子的,自寄走了画作之后,潜意识告诉她,箱子不可以再锁着了,起码这几天不可以。正如她所料,当她在印刷厂转了一大圈儿又在自由市场按照沙奶奶吩咐一样样照纸单购物的时候,沙奶奶引了沙爷爷到她的房间里,悄悄地翻着被褥上下,又由沙奶奶打开了未曾上锁的箱子,箱子里有女孩儿几件换洗的衣物,有几个女孩儿喜欢的物件儿,有她不多用的口红之类饰物,还有两本通俗小说小册子,再就是箱子加层小袋里放着的一些零用钱。
老两口走出春叶儿房间时,心里却是非常歉疚,觉得压根就不该怀疑这么一个待他们如亲爷爷亲奶奶的好孙女。
老两口自责的同时,远在平阳市的臧储豪意外而惊喜地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大包快件,那可是十余张大小画作啊,特别是那六尺大山水,堪称沙绝尘近年来的精品之作。他在幽静而宽敞的工作楼里一张一张欣赏着、品咂着,因为意外的收获带来的喜悦,他的一张渐次发福的脸子,被一次次亢奋牵扯得一次次扭曲了。
8
平阳市的第一场秋风来得并不突然。
风是季节的向导。
先是闷热的秋后一伏的燥风,跟着是分了早晚温差的清风,之后是渐次爽朗的凉风,然后,是横扫秋叶儿的冷风,这才是秋风的真正含义呢。
臧储豪是大清晨赶往医院的,一走到大街上,清冷的风就把他的一头长发掀起来,像掀起一团秋草,他听见草样的头发在瑟瑟呻吟。这正应和了大街两旁的梧桐叶子,阔大的叶子呻吟之后便呼啸着,纷纷从树的枝桠上飘落下来,匆忙而无奈的样子,就这样告别了它们的生命。
花鸟名家梅念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早已失去了说话和交待托付的能力,只能张着口,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啊——啊——的发音,使人无法明白他要表达的意图。
臧储豪紧张地走进病房的时候,梅念祖呆痴的目光亮了一下,那是画家最后的回光返照,他企图要把伸到他病床边的臧储豪的手抓住,放在一旁戚然默坐的儿子的手边,他啊——啊——地示意着,终于抓住了臧的手,同时也抓住了儿子的手,两手并在一块,似乎在完成一个交结……周围的人谁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这个姓臧的给梅先生出过画册,二人关系密切,仅此而已。
臧储豪此时淌着眼泪,异常悲伤地哽咽道,哎——老人家是说他走了之后,要我俩兄弟一样相处呢……言罢失声痛哭,鼻涕和眼泪模糊了他的一张发福了的脸。
听到这句诠释的梅念祖立时气绝了,一口气没能上来便去追逐秋日的落叶儿,他的双眼却大睁着,顽强地不愿意合上。
没有遗嘱,没有遗言,甚至没留下最后的一点遗愿,花鸟画家梅先生就那样静悄悄地却不甘心地落叶儿一般去了。
梅念祖先生的后事由臧储豪一手操持着办理,从太平房到追念会再到火葬场最后再下葬到他老家乡村的祖坟墓地,臧储豪分担着梅的亲生儿子的另一份职责,那几天,他忙碌着,双眼居然肿成了两颗青核桃。
礼金他也是出得最多的一个,那一年平阳市的婚丧礼金大多是一百元,臧储豪出了一千元。
因为操持梅念祖的丧事,臧储豪在平阳市的书画圈子里,落下了上好的口碑。
有一个细节大家在事情过后的多日里依然记忆犹新,那是按照乡规习俗在火葬之后依然装棺入殓时,空荡荡的棺木里除了梅的骨灰盒,几件垫铺的新被褥寿衣物之外,便空空如也了,心细的臧储豪从梅家的储室里搬出了足足五十本梅念祖的精美画册,围摆在棺木中骨灰盒的四周,将小小的骨灰盒护卫了起来。
这良苦用心和周到的举措,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
梅念祖的后事在臧储豪悉心操持下,顺利而风光办完后,他却因劳累病倒了,那是重感冒,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在家昏睡的那几日,一闭上眼睛意识里都是梅先生去世那一刻圆睁的双目。那双无奈的眼里含着某种困惑和气愤,它们盯着天花板,也盯着无情而诡异的苍天。
那是在诘问么?
每每这时,臧储豪会惊出一身冷汗,猛丁就醒来了。
他一醒来,就发觉妻子宋之韵坐在床边,正洗了毛巾给他揩汗,一边说着,看你烧成这样,睡了还说胡话说梦话,一句一句叫着梅老师——梅老师,心心念念里就只有梅老师了,我陪你去医院输个液吧,会尽快好起来。
臧储豪执意不去医院,陪梅老师在医院看病的日子,使他对白色的医院产生严重的心理拒斥和恐惧。出过几身汗,感觉稍轻一些时,他要去他的工作间,说那里清静安宁,适合他好好休息,宋之韵便开车带他到工作室。一人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他会把梅念祖先生的画作一一展开来,细细去品,那可是梅先生大半生的精品之作和经典之作,是梅先生悉心保留的心血之作。现在,这二百幅作品悉数归了他这个“经纪人”了。他轻轻咳着,水龙头下把双手洗了又洗,便走进一幅幅精美画作的意境和氛围中了。
臧储豪用整整十天时间欣赏了梅先生的200幅画作,每品读一幅,就感觉自己身体清爽一些,许多时候,他是在倾听梅先生画作的,倾听松涛河声的生动韵律,倾听梅兰竹菊的拔节生长,等二百幅作品倾听完之后,他已是一个完全恢复了健康的人了,周身通泰,神清气爽。
臧储豪把梅先生的精美画册立放在靠墙的案桌上,那上面是梅先生的遗像啊,在案桌上,他放置了一杯酒,一杯茶,一包香烟,然后对着遗像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9
冬天的足尖紧紧踢踏着秋天的脚后跟。
这又是一个少风无雪的季节,对臧储豪来说,是一个舒适温暖的冬日。
情由心生。人的心情好了,视野里的景色不是千峰竞雄斑驳陆离的山水画,便是冷逸淡雅清浊分明的花鸟画,即使看到满大街两边光秃的树木,也能生发出简约空极不加繁缛的感叹。
季节朝纵深处走去的时候,北方的这座小城也包裹在干冷和阴霾里。
臧储豪的工作室拥有屋里的春天,温暖温馨温和温情。隔三岔五的,就有人联系他,欲购买一张两张三张五张山水画或花鸟画儿。这个季节是乔迁新居的季节,许多拥有了新楼房的家,要把随之到来的春节放在新宅里度过,才显得春节的面貌一新和非同凡响,新居最好要有名人字画,这是品质、素质、气质、生活质量的一个衡量,便有许多主家在打探在问询在对比在购买。这个季节也是冬闲婚事的季节,素质与审美普遍提升了的城市青年,会在自己的新家里,婚房里悬挂几幅名人字画,客厅里最好有一幅六尺或八尺大山水以表明生活的山水相依山环水绕的丰厚情调,以表明人生的依托靠山山仁水智财源丰厚内蕴;卧室里应有几个花鸟斗方或小型扇面的点缀,以增添温馨情调,并强调主人的惜香怜玉,心性柔美;书房里最好要有几幅人物画的悬挂。那就不仅仅是情调了,是主人的格调与境界,甚或是标明思想与志愿的符号,新文人画的人物如是屈子、李白、杜甫和鲁迅,是主人文学向往和文学宏愿的表达,如是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等先贤,则是主人志向与思想、学识与品性的题识……这个季节也是冻结之中的酝酿,酝酿中的徘徊季节,一大批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干部,一大批各县市级的正副处领导将要在这个冻结之中的酝酿里破冰而出或破壳而出了,这个过程是艰涩而漫长的,这漫长的过程便有充裕的时辰,让将要破壳人给当权者投其所好,奉上供品,这供品一大部分便是雅致的名人字画。当权者心里明镜似的,送奉者心里明镜似的,货真价实的名人字画便凸显其经济价值之外的社会价值,这时候,沙绝尘、梅念祖等一系列书画大家的名号便如这个冷季罕见的冬雷炸响在人们耳畔波及到敏感的心湖,激起一层层复杂的涟漪。作为收藏者和中介人的臧储豪便被这些忙碌的大小政客们无数次地说起念起谈论起。
当手机电话约谈到七八成的时候,购买者便会光顾臧储豪这宽敞雅致的工作间,在袅袅烟雾里品画儿,在缕缕茶香里选择,屋里的春天从容温煦,屋里的谈资高雅现实。
形而上的画作被一幅幅购去了,实实在在形而下的一摞摞干货被留了下来。
每一摞硬生生的干货都柔和着臧储豪原本就生动的脸子,每谈成的一桩交易都坚定了收藏者臧储豪的事业自信,对于画作的价格,臧储豪并不一根筋认死理,在接受的前提下,提升与降落的把控早已灵活成他心里的那把标尺。
手机又响了起来,手机的响铃是资深女歌星那英的那首《雾里看花》,几十年的老歌了,臧储豪就是喜欢——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烦恼最是无情夜笑语分别,难道说那就是亲热,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每次都是等到歌儿唱到大半儿时,才去接了电话。这次,对方一开口就问他是不是臧储豪?确定之后口气坚决地向他打听大画家沙绝尘的画作,并且是山水横幅大尺寸的六尺或八尺大画儿。臧储豪心里暗喜,知晓这次来了大主顾,电话里传送的那种口气的坚定和自信,让他猜测这是公家的单位,是政府行为。对于政府行为,臧储豪在价格上一般咬得死,价格也要得狠,都是公家的钱,要么办公家的事儿要么办私人的事儿,又都给当权者给更大的官人送去了这份文雅的重礼,价格愈高愈显出画作的应有价值。退一步说,他臧储豪收藏到这些名家名人的画作容易么,哪一幅作品不浸透着他的聪明和智慧、他的计谋和辛勤?由各行各业各色人等所组成的社会,对他的回报应是翻一番翻三番的,应是十倍百倍的。
楼下摁响了门铃,他打开单元大门时,也开了工作室的门。一行进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在前,两个年轻人在后。中年男子的眼里,有一种冷静的甚或是阴冷的光线,臧同他对视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心里涌来一缕惧怯。
您好,先生,请坐,怎么称呼?臧客气地问。我姓厉,叫老厉就行,他俩是我们一起的。你是臧储豪吧,收藏字画的对吧?姓厉的中年男子口气不似以前购画者那么友好和客气,对他,也是直呼其名。
哦,厉师傅,你们几位坐吧,先喝茶。
没待他谨让,一个年轻人便纠正道,他是我们厉主任。臧忽然明白,称呼厉师傅有些不恭了,应叫厉主任的。臧赶忙改口道:厉主任好,快沙发坐吧,我给大家沏茶。
你就是职业搞收藏的么?藏的玩意多吧?
哎,谈不上,就是业余喜欢,业余喜欢,厉主任在哪里高就?
厉主任并没直接回答他,开门见山地说:咱先看看沙绝尘的画儿吧。
臧也不便再客套什么,十人十性情,各色人等他也见得多了。
臧在他们来这儿之前,挑选了沙绝尘的四个大横幅,有山水有花鸟儿。四幅作品是卷在一起的, 臧在画案上徐徐展开来,第一幅属于纯沙派风格的花鸟画便在画案上纵情开放。
没等臧对画儿作进一步的介绍和诠释,厉姓主任还没怎么注目,便有些不甚耐烦地说:还是看山水吧。
第二幅是一幅特质山水,是沙绝尘欲换一种风格和笔墨的尝试之作,那是他在山乡住了多日之后的画作之一。作品里看不出一缕张扬,自然平实,追求的是一种清雅、绵密、沉静、幽深的意境和情趣,而笔墨背后却给人以沉雄和纯然陶醉之感。
臧想,这幅特色作品总可以了吧,如果你还懂画儿的话。
厉姓主任并没认真去看,就摇了摇头,说,这张我欣赏不了。
四张看完,没有他想要的,或者说,没有他看上眼的。臧储豪想,严谨挑选也对,因是大名家的作品,价格昂贵啊,谁也想购买一幅自己满意的。
臧又从一架木柜里,拿出了备选的六七张,当然也是大横幅的六尺。
厉姓主任的眼里,便有了复杂的内容。
等揭去第六幅的时候,他的双眼一下亮了。这是一幅特色独具的山水画,它的青绿色彩和细腻笔墨让人觉出甜美和愉悦,作为行家里手圈内人士又能看出这幅画儿的亦古亦新的气韵的生动,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画中的每一种物象无不活跃着生命的动力和精神气象,既有旧时的古典和玄味儿,格调高逸,绝去尘俗,又有现代意蕴,个性彰显,既谨严精细又放纵笔墨,看云峰树石,纵恣苍莽,营构之力无不处处用心。
臧储豪感觉到厉姓主任看上了这幅画作,并且非同一般地喜欢上了。
厉姓主任居然去认真地审视画作左下角的沙绝尘的印章与闲章了,他的双眼几乎贴到画作上。
臧储豪静静等待着。
片刻之后,厉姓主任抬起头来,并不去看臧储豪,目光看了别处而口气很坚定地说:就是这幅,你说个价吧。
臧储豪说,厉主任是个很认真的人,看来是真喜欢这幅了,我就把价格压到最低,您诚心要咱们好商量的。臧便报了一个价格。
六尺大画,十八平尺,又是全国当红名家作品,价格压得再低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厉姓主任听罢报价笑了一下,不知是微笑还是冷笑,笑得意味深长。
这个厉主任就是初冬季节去沙绝尘家里购订一幅六尺山水画儿的那个平阳市公安干部,沙老画作初稿完成之后他是悉心看过的,对那幅作品印象非常深刻,等过了几天后到沙老家取画儿时,那幅山水却匪夷所思地失踪了,沙老四处未能找到,不得已沙老又重新画了一张。沙老的作品是不可复制的,即使画家本人也难以完成和前一幅一模一样的作品,每一幅画儿的创作都有不同的情绪不同的感觉不同的状态,因而才会有不同的创作效果。无奈,厉公安拿到手的只能是另一幅作品而已。厉公安是刑侦科的资深公安,遇到这样的蹊跷事件,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厉公安的眼睛不同于老画家的慈祥善良于人于事宽容大度,厉公安同他的姓氏一样,眼光是犀利多疑却严厉尖锐的。被沙老两口视为乖巧伶俐女孩儿的春叶儿一下作为最大嫌疑人收入他侦察侦探和侦破的视野。这样并算不得案件的案子,使他毫不费神地揣摸到了收藏者臧储豪之处,也便有了眼下的情境。
厉姓主任的笑让敏感的臧储豪有了某种阴冷和不祥之感。多年来他同数以百计的业务人联系,他们的目光是业务圈儿之内人士的目光,即使在锲而不舍地讨价还价者,那目光是有商讨商量甚或企求的元素在内,断然不似眼下厉姓主任这种阴森阴险怀了敌意的眼光了,他一时有些困惑迷茫和下意识的惕防。
交流出现了短暂的短路和可怕的空白。
还是厉姓主任打断了静默:这样吧,臧储豪,我们先把这幅画儿拿走,进行一个必要的鉴定,咱再谈价格好么?
拿走?鉴定?怎么拿走,为啥鉴定?好我的厉主任,你开玩笑吧,每个行道都有其规矩,未交款项,作品是绝对不可拿走的……臧储豪有些急了。
没待臧说完,厉姓主任便厉声说道,这幅画作我们必须带走,因为它牵涉到了一桩盗窃案,诈骗案,它是最直接的物证!
厉公安说罢啪地亮出了他的公安证件。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臧储豪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说话也有了结巴。
怎么回事你心里明白,或者说,等案件调查清了以后会给你一个明白。厉公安一说完,另两个年轻的帮手便过来收这幅大画儿。
把这几幅一块卷走,都涉及到案子了,一起卷走!厉公安以命令的口吻对俩年轻人说道。
你们,你们,不可以这样拿走的,要拿,也应打个借条才是。
两年轻中的一个哗一下亮出皮带下锃亮的手铐,粗声大气地说道,这就是借条,要么?要不连你一块带走……
事情就这样突然,突然得让臧储豪猝不及防,他没一点点心理准备。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两条冷汗从耳根后面流了下去。难道是有人冒充公安实施蓄谋已久的恐吓诈骗和抢劫么?他很快否认了这种猜测,他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这正是春叶儿快寄回来的那幅大画儿,由此看来,事情复杂了麻烦了也棘手了。
厉公安会拿了这几幅大画帮沙绝尘一起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厉分安并未去惊动沙绝尘,而让臧储豪去破费打点了结这件事,厉公安坐收渔利;厉公安既不惊扰沙绝尘,也不希望他臧储豪破费打点,事情就此不了了之,臧储豪不好再过问那几幅山水大画儿了。
几种未知的结局,摆在收藏者臧储豪面前。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妻子宋之韵来电,宋之韵说,她刚刚看了《平阳日报》的一则要闻,报道的是平阳市知名收藏家也就是臧储豪早期的收藏启蒙导师陆北阔先生在他八十寿辰这一天, 把他毕生收藏的所有钱币及古物一应无偿捐给市博物馆云云,因陆北阔是臧的导师,宋之韵才在第一时间把这一要闻告给他的。
臧储豪被这一消息震惊了一下,木然地倒在沙发里。
他目光茫然地环顾着自己的工作间,应该是储物间,他知晓每个大木柜里都有不同内容不同品质的丰富藏品,可此时他的心房里,却空空落落一片苍白,一颗忐忑的心,也仿佛被人掏走了。
屋外起风了,小城隆冬的风生硬而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