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禹
在我继承伊甸园酒吧的掌门之位以前,酒娟已经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混了很久。正所谓“唯有饮者留其名”,二十出头便成为某著名公司的公关经理,酒娟以酒量不让须眉扬名。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显示出非凡的酒量。爸爸天生是个嗜酒的人,我初露端倪的好酒量让他喜出望外,“喝得酒将来才有出息,不怕被男人欺负!”
对于酒量惊人的女子,男人们总是蠢蠢欲动,总是想法将之灌醉,以达到某些众所周知的龌龊目的。我的酒吧里就长期盘踞着这样一些男人,他们习惯了酒与女人拼凑的场景,美丽而残酷。但跟我喝酒的男人,总是先于我扑倒在桌面上。我的脸喝起酒来就苍白得厉害,以至于同桌吃饭的男人,常常醉眼惺忪地称羡说,怎么就你越喝越清醒呢……然后就绝望地倒下了。
与酒娟一起吃饭喝酒,每每看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我都担心她撑不下去了,但每次她都坚持到了最后。有一次,喝了很多以后,她偷偷地背过脸去抹眼泪,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她笑:“没有啦!我把喝下去的酒变成眼泪流了出来,所以不容易醉嘛!”
我知道酒娟对我撒了谎。其实没有人可以越喝越清醒,我也有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在这个女孩的心里,必定潜伏着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爸爸是在一次中奖之后酗酒而死的,死前甚至来不及跟我道一声别。但我想,爱酒的人死于酒,也算死得其所。爸爸生前喜欢张楚,当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时,歌声多半会在半分钟以后被鼾声代替。只有碰到我在家,这个时间才会相应地延长,因为他多半要拍着我的脑袋说上几句,比如“喝酒喝酒喝酒喝酒没问题”,又比如“喝醉的人是幸福的”。在爸爸无牵无挂的鼾声里,我常常幻想自己能再一次体验真正喝醉的滋味,然后倒在一个宽阔、安全的臂弯里,哪怕从此不再醒来。我希望拥有那个臂弯的男人也如我一样,真心地与我赤裸相对,我相信爸爸希望我得到的幸福就是这个样子。
自从酒娟那一次言不由衷之后,我开始感觉到她的不简单。有一段时间,酒娟忽然从我们的圈子里消失了——非常彻底的那种消失,电话也关了机。我预感到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果然,她再次出现,手臂上就多了一圈黑纱。“我爸爸。”她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了缠在臂上的爸爸的魂。
当你知道永远不可能做到一件事或得到一样东西时,你通常只能别无选择地选择放弃。于我,不可能做到的事,就是在那些男人面前真正地喝醉;而不可能得到的,是幸福。于是我不再犹豫——爸爸离开我以后,我就嫁给了酒。至少酒是忠实的,它不可能对我另有目的,也绝无可能背叛我。
之后酒娟再也没有跟我们一块儿去胡吃海喝,但倒是成了我酒吧的常客。她几乎每晚都一个人来,一来就坐在西面那个靠窗的角落,像原来就长在那儿一样。每次来,都要喝到酒吧打烊才起身离去。但她每次离去时,依然没有醉意。我一直认为这种形式对酒对女人都相当残酷,好几次要送她,都被她婉拒了。
也许是厌倦了大酒桌上的喧嚣,也许是爸爸用生命教会了我长时间的沉默,我渐渐开始喜欢一个人到小酒吧去。有个叫“伊甸园”的小酒吧特别适合我,能让我在它最靠后的角落里,用这里特有的、能装下一整瓶酒的杯子斟满啤酒,然后毫无顾忌地倒进喉咙里而从未有人问津。当你独自面对酒,当啤酒洁白的泡沫在杯中泛起,在暧昧的灯光下变得扑朔迷离,我想你很难拒绝它的诱惑。这世上最丰富纯净却又最容易丢失的,也许就是这些泡沫,以及那些随之一道泛起又破灭的欢乐、悲苦和不可及的幸福。
固定的位子,固定的人,固定牌子的酒,持续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隐隐感到酒娟来的次数少了。有时候来了,喝的量也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多,速度也慢了下来,每喝一口,都要细细地咽下去,很久,才接着往下喝。“怎么啦?我们的女侠?”我走过去问。她淡淡一笑,说:“肝癌,晚期。”就不再作声,又低下头喝酒,仿佛多说一句话,就再也没有机会喝下一口。我默默地走开,对酒这么依恋的人,如果劝她不喝,简直是种亵渎。她那天的酒,我请!
爸爸说喝得酒将来会有出息,不被男人欺负;爸爸说喝酒喝酒喝酒……喝酒没问题;爸爸说喝醉的人是幸福的……我悄无声息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想我一定还会有再醉一次的机会。爸爸,有一天,我会坐在高脚凳上,穿过密密丛丛的欢乐的人群,端着漂亮透明的玻璃杯,从那些橙黄色的液体之中望着你微笑,然后再将它们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