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老人当了十五年兵。十五年里,老人从未开过一枪。有时队伍训练,连长说,放一枪吧!老人摆摆手,说,子弹怪金贵。那时老人还是小伙子,嘴角两个酒窝,胸前两坨肌肉。连长说万一打得就剩下你了,抱根枪总比抱根烧火棍强。老人说万一打得就剩我,抱根炮筒都没有用。
任谁说,都不听。
老人从不用枪。他是担架兵。
老人换过很多搭档。搭档在前,老人在后,搭档不顾一切往前冲,老人随着他的脚步,尽量把晃动和颠簸减到最小。担架兵需要配合,配合得好,伤员就像躺在床上;配合得不好,担架或竖起来,或翻了跟头,伤员或被抛到空中,或被扔到地上,甚至随担架翻起跟头。老人见过一次,担架猛地一颤,伤员便飞起来。飞起来的伤员发出一声惨叫,一条胳膊便掉下来。胳膊血肉模糊,帅气的肱二头肌仍然蹦跳不止。
都知道担架兵需要默契,可是他们没有培养默契的时间。担架兵对敌人构不成威胁,子弹却仍然追着他们打。总是老人的搭档被打死,总是老人一次次死里逃生。当需要两个人的担架只剩老人,他就会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或将担架像独轮车那样往前推,或将担架像驴车那样往前拉,或将担架像水罐那样顶在头顶,甚至,干脆扔掉担架,将奄奄一息或者已经死去的兵扛上肩膀。却有那么一次,老人将一个兵抱了回来。兵失去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兵变得非常小,非常轻。只剩脑袋和躯干的兵仍然活着,眼睛轻轻眨动,喉结一蹦一跳。医生说他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炸弹和这样奇怪的伤兵。说完,不再管这个兵,忙另一个兵去了。于是老人知道,他将他抱回来,其实毫无意义。
终有一次老人被炸上了天。他正低着头跑,一颗炮弹近在咫尺地炸开。刹那间老人长出翅膀,鸟一般滑翔。空中一个弹片从面前轻巧地划过,再看,翅膀便失去了。老人坠落的速度极快,试图爬起来,却没有成功。老人在两天以后醒来,他看到护士、止血钳、纱布、吊瓶、铁锯、口罩、医生冷峻并且沉着的眼神。老人还看到一杯水。他想去拿杯子,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胳膊。
我的胳膊……
扔了。医生说,你想要命还是要胳膊?
我要胳膊。老人没有犹豫。
老人被送回家乡,从此失去当兵的资格。失去胳膊的老人更加挺拔,如同一棵不会分杈的杨树。老人结过两次婚,却都半途而废。她们在离婚以后暴露了离婚的理由,她们说:老人让她们烦躁。
老人让她们烦躁。无论白天,还是夜里。老人惦着他的胳膊,老人说他的胳膊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上,藏在水缸里。老人说我的胳膊还通人性呢!夜里偷偷来胳肢我,又痛又痒……
老人不停地说,不停地说,配合丰富的表情和并不存在的手势,任谁都会崩溃。老人不会给她们什么,财产、名望,什么都没有。老人只会给她们带来日复一日的烦躁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这么多年过去,老人不该惦着胳膊。——这么多年过去,老人应该面对现实。——现实是,老人非常老,老人失去胳膊多年。
但老人偏不。所以,终有一天,老人找回当年的战场。战场面目全非,那里变成一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老人问工头,这里以前是什么?
工头说,荒滩。
老人说那就好办了。我问你,有没有挖出两条胳膊?
工头的脸,变得煞白。这是什么话呢?他抖着嘴唇说,难道这里还有命案?
老人就告诉他,多年以前,就在这里,他用担架运送了最后一名伤员。我观察了很久,老人说,就在咱俩站的地方,炸弹削掉我的胳膊……你们应该再深挖些……
这不可能。工头说,把盖到一半的楼房推倒重来?还好没挖到胳膊,真挖到的话,这些房子,怕是一栋也卖不掉了。
老人便回去。隔段时间再来,战场已经成为美丽时尚的住宅小区。失去胳膊的地方变成一个草坪,一个女孩牵着一个风筝边跑边笑,一条狗躲在一棵松树旁抬起后腿……
老人低下头,用肩膀擦擦眼睛。老人往回走,就像一棵移动的永不分杈的杨树。夜里老人有梦,梦里的胳膊变成白色的骨头,梦里的骨头躺在草坪的深处。忽一天,挖掘机挖开草坪,两条孤零零的胳膊闪出地面。却无人发现或者理睬,人们从胳膊上跨过去,手里牵着风筝或者挎着皮包。夜里两条狗游荡过来,低头嗅嗅只剩骨头的胳膊,然后,叼起来,嬉闹着逃向远方……
老人在哭泣中死去。老人死去时,耳边响起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