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情

2019-11-13 08:45涂梦月
赤水源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姐明白母亲

涂梦月

散文

父亲与母亲之间,是不平等的。我总觉得,父亲是欠着母亲的。打我记事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一直这样。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家里的活都是母亲一个人带着兄长大姐他们起早贪黑地做。父亲那微薄的工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母亲边种庄稼,边养鸡养猪养蚕,赚些小钱贴补家用。但在母亲心中,父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她的天。

父亲偶尔回一次家,母亲就像招待贵宾一样,总要在甄脚下为他单独闷一碗米饭,把全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煎给他吃。父亲回到家里,是什么活都不做的,就连饭也是要母亲亲自端到他手上,洗脚水要母亲倒好端到他面前。

后来,父亲提早退休回到家里,仍旧保持着先前的习惯。那时大姐已出嫁,而兄长他们已相继成了家,田地也都分给了兄长他们,母亲就只留了点附近的自留地。但靠父亲的退休金生活,日子依旧过得拮据。那时五哥念师范,我和小弟分别念初中和小学,用钱的地方仍旧多。母亲仍旧要靠喂猪养鸡养蚕贴补家用。但每天不管有多累,母亲依旧用心地伺候着父亲。

父亲性格暴躁,总是一点小事就冲母亲发脾气。有时受了哥嫂的气也会悉数发在母亲身上。但不管父亲怎样发脾气,母亲从不与他争吵。她总是告诉我们,说父亲就是火爆脾气,他要发脾气就让他发,发完就没事了。

再后来,我们姊妹全都成了家。家里便只剩下父亲与母亲两人了。父亲那时的退休金已越来越高。但都由父亲统一支配,就连母亲的衣服鞋袜都是他自作主张买回来。落到母亲手里的钱,自是不多。有时我带了女儿回去,除了父亲给女儿的钱,母亲会偷偷再给上一两佰,我死活不肯让女儿拿。因为我知道,那一两佰元钱,母亲不知道要攒多久才攒上。可是不收下,母亲心里又会很难过。那时候,心里总会怨父亲,一个月好几千元的工资,就不肯多给母亲一些零花钱。可是我们要是给母亲钱,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要的,她说父亲有钱,他们两个人都用不完,吃的穿的父亲都会买回来,她拿着钱没用。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很多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母亲。

一直为母亲抱不平,母亲在家什么事都做,而父亲过的,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母亲要去哪里一会,总是惦记着要赶紧回去为父亲做饭。父亲对一日三餐有着特别的要求,早餐也要正正规规炒菜吃饭,而且必须很早,绝不用其他方便的熟食将就。午餐要在十二点前做好,而晚餐,超过五点半就不吃饭。所以母亲必须赶在五点左右把饭做好。他说的什么话,对母亲来说都是圣旨。

那时候我常想,母亲之所以活得这样卑微,一定是因为经济不能独立,必须依附于父亲而生活。而我,绝不过那样的生活。我想我现在可以因为自己的经济独立而不像母亲那样依附于人,我得感谢父母这一段不平等的婚姻,是它提早让我明白了我本该要在多年后才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说到明白,大抵也还是糊涂。

我以为,看在母亲多年如一日地照顾父亲的份上,母亲的离去,父亲应该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我没料到的是,母亲过世不到三个月,父亲便开始东奔西走找寻老伴。这成了我心里一个结,而且越结越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陷于一种无法自拔的感伤中。

我承认,内心深处,我一直没原谅过父亲之于母亲的薄情。直到母亲过世多年后,面对九十高龄的父亲,才突然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我这么多年一厢情愿的定位。

经历了一次大病后完全要由别人照顾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对生活再没有任何的要求,给他东西他就吃。不给他,他也忍着。给他喜欢的他吃,给他不喜欢的他也吃。失去了母亲照顾的父亲,渐渐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梭角。母亲走后,零食曾一度成为父亲的主食。父亲轮流住在乡下的兄嫂家。乡下的兄嫂们,为了生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饭都只是对付着吃,父亲的生活,有时便是饱一顿饿一顿。饿了,就吃零食。父亲再没享受过像母亲那般地照顾。而经历了一次大病之后的父亲,行动已经十分艰难,就连零食也没有能力买回家,逢着兄嫂们忙的时候,就得挨一些饿。可是他什么也不说,连抱怨都没有了。

看着曾经被母亲惯得覇道而专横的父亲现在的窘状,突然间心痛。这必不是母亲愿意看到的,她那么惯着父亲,她要真是泉下有知,该怎样地心痛?即便是在病危的时候,她也一直放纵着父亲,她一直希望父亲保持着他的尊严。在那一瞬,我突然明白,母亲对父亲的爱,并非卑微,而是深爱。

记得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无所适从的父亲,有时会去村里一个七八十岁的寡妇家坐,有时也会给她一些钱,我和大姐知道后,特别地不能接受。有一天我们终于没忍住,当着母亲的面,我和大姐同时向父亲发难,说他这样做,置母亲颜面于何处?原本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说话都没有力气的母亲,突然呻吟着说,钱是他自己的,他都这么大年纪了,他爱给谁给谁,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们管他做啥?其实母亲已料到,习惯了她照顾的父亲,日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而她那样放纵父亲,一定是希望在她走后有一个人能代替她继续照顾好父亲,希望父亲可以继续有尊严地活着。而当时的我们,并不明白母亲的深意。只有当面对父亲现在的窘状,才突然明白母亲当时的明智,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无疑是了不起的,但于母亲而言,却又是非常地自然。

一日,和九十高龄的父亲对坐,问我是谁,父亲一脸茫然,对于我们姊妹,他已经失去了记忆。可是问及母亲,父亲却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楚,连母亲的生日和忌日,他都记得分毫不差。那一刻,我已释然。

其实,母亲一直都是幸福的,无论她为父亲做什么,都是她愿意且乐意的,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即便后来父亲在她离开没多久就着急地找寻另一半,也一定是她希望的,这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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