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谢涛

2019-11-13 04:10陈为人
火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于成龙傅山戏曲

陈为人

谢涛的《于成龙》正在青年宫热演。

王芳鼓动我,你一定要去看看谢涛。

我犹豫。我一向对晋剧没有太大兴趣。山西人说,宁肯挤掉鞋(山西土话念hai),也不能误下程玉英的咳咳咳。晋剧中的拖腔拉调,很难适应现代人快节奏的欣赏趣味。

再说,我多年形成的生物钟,晚上八九点入睡,凌晨三四点起床。形成规律的作息时间不能打破,入睡晚了,干脆一夜失眠。

王芳进一步鼓动说,谢涛对晋剧既是继承也有发展,值得一看。我知道,王芳是铁杆“谢粉”。她不是一般头脑发热的追星族,她的推崇,有着一个资深剧评家的眼光。

我无法拒绝。谢涛和王芳都是我的朋友。

剧场的灯光暗下来,舞台的灯光亮起来。台口分割出现实虚拟两个世界。

我所熟悉的谢涛倩影不见了,一束追光罩定着一个历史人物于成龙。

我结识谢涛已有三十多年。1986年,太原市青联召开换届会,我被选为青联副主席。那一届,谢涛芳龄十九,小荷初露尖尖角,也被推举为青联委员。我珍藏着一张当年青联在晋祠活动的合影照,略显青涩的谢涛,穿一袭深色暗花连衣裙,罩一件勾线缕空白披肩,亭亭玉立在我面前,从此,一个追求时尚、充满少女活力的形象镌刻于记忆。

一个文艺界的青联委员对我说,这个小家伙,人小志大。1984年,任跟心获第一届梅花奖归来,省领导和山西戏曲界的众多大腕悉数到场,在这样一个热烈隆重的欢迎场合,十七岁的小谢涛睁着争强好胜的大眼睛说,我也要给山西捧回一个梅花奖。人们笑,她不笑。

谢涛十一岁进太原市文化艺术学校学习晋剧,初学小旦、青衣,十六岁时,她已经在坤旦行当崭露头角,前程似锦。可是谢涛突然做出决定,摇身一变,扮演起须生角色。

我问过谢涛,为什么要转行?她笑笑说,哪个小女孩不做花旦梦?天然本色,浓妆艳抹,亮丽登场,万众瞩目。但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要认识自己,戏校的小女孩个个都漂亮,我觉得自己没有竞争的优势。

后来听王芳说,晋剧的舞台从来是须生、青衣、花脸为核心。谢涛师从李月仙,迷恋上了须生的沉稳内敛,觉得适合自己的扬长避短。她崇拜的戏剧前辈丁果仙就是因扮演须生而扬名立万(腕)。

谢涛投身晋剧,不甘心仅仅做个陪衬跑跑龙套,她要占据舞台的中心,她向往那束眩目的追光……

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注定只是个过眼云烟的兵混混。

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我们多见过男扮女装的梅兰芳、魏长生,女扮男装的孟小冬、徐玉兰等。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中国看过戏剧后发出疑问:为什么你们请我在北方看京剧,是看男人扮女人,而到南方看越剧,又让我看女人扮男人?白昼不晓夜的黑,外域文化哪懂华夏文化的丰富蕴涵。

王芳说:“谢涛就是要做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这个必要的历程,必须硬着头皮上。”

王芳以她对戏曲角色的洞察,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谢涛说:“演于成龙,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在传统戏曲舞台上,有一种角色叫“乾旦”,与它对应的叫“坤生”。由女性扮演须生,扮相多为水纱勒头、带髯口,在塑造帝王将相时,用蟒袍、盔甲等服装将女性的身形特征掩饰起来,这样总可在平时保留一个“女儿身”。

但清朝向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之说,一个个清朝的士大夫,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大额头,脑门后拖一条长长的辫子。尤其是布衣于成龙,别说貂尾蝉翼的官帽,他连个瓜皮帽都不能带。所有用以遮掩的手段,统统“图穷匕首见”。

生活中的谢涛很美,留一头大波浪长发,青丝如云,带着女人的万种风情。

谢涛面临着“剃度”。为了更逼真地塑造于成龙,谢涛别无选择,只能舍弃一头秀发。一头秀发对一个女性而言,不仅意味着美貌,某种意义上更意味着生命。我国自古就有“绞发托命”之说!

一把明晃晃的剃刀,执剃刀的人是丑角梁忠威,两人多年配戏,梁忠威不忍下手,他的手在颤抖。谢涛苦笑着安抚他,剃吧剃吧,手别抖,别伤着我的头皮。

谢涛的一头秀发像凋零的落叶,一绺绺落下……谢涛无声地落下了眼泪。

谢涛说:“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戏曲、为了艺术、为了自己心中的这个舞台,只有在舞台上受到认可,你才能觉得你是最有尊严的。”

由红颜转须眉,由妙龄成晚暮,由坤旦变乾生,这不仅是性别的阴差阳错变性术,也不仅是年龄的朝如青丝暮成雪,这简直是一次天地翻覆的乾坤大挪移。

谢涛向自己提出挑战,选择难度这么大的跨越。存在主义的大师萨特说:“每个人都会面临人生的选择。你因为选择而成为你自己。”

谢涛说:“许多专家评价我演的文人比男演员演的文人更细腻,所表达的情感更丰富。实际上我并没有刻意地去细腻、去丰富,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能用女人特有的细腻眼光去审视这个人物,发掘这个人物的情感。”

剧作家陈彦说:“在艺术创造上,异性相互用另一种视角去审视窥测对方内心隐秘,有时会达到同性所不能企及的效果。”

谢涛说:“2007年,我带着《傅山进京》和《范进中举》来到北京,那个时候还没有‘涛迷’,晋剧迷也是少见,人们对晋剧知之甚少。但是当我演完《傅山进京》,在台上谢幕的时候,台底下有许多小姑娘喊‘涛涛,我爱你’,这是一种我从没有受过的‘待遇’。”

谢涛还说:“我觉得,观众通过喜欢我的表演,喜欢上欣赏晋剧。通过谢涛这个‘小窗口’,只要大家看到了晋剧,我就满意了。无论我在哪里演出,北京、上海乃至全国的戏迷都会有所关注,这里面有很多人之前并不了解晋剧,但是通过这么多次集中的关注,他们总能对晋剧产生属于自己的认知。”

谢涛的《于成龙》征服了我,我正是通过谢涛,对晋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涛对晋剧须生进行了创新改造,赋予晋剧新的生命力。

我也成为了谢涛的忘年交“粉丝”。

我知道,谢涛的成名作是《丁果仙》,而使她红遍万山层林尽染的编创三部曲是《范进中举》《傅山进京》和《于成龙》。

看过《于成龙》,我余兴未尽。谢涛善解人意地赠送我为纪念她从艺四十周年而精心制作的U盘,上面刻录了她主演的经典《丁果仙》《范进中举》《烂柯山》《傅山进京》《于成龙》《起凤街》六剧,使我得以一睹为快。

谢涛说:“在演《傅山进京》之前,我对傅山的了解是很有限的,他的有些诗词我甚至根本读不懂。但是我通过大量的文献资料、通过对傅山的多次演绎,通过无数次参观傅山的书法作品展览,我就能够离傅山越来越接近了。甚至我站在傅山的一幅狂草作品前,虽然不知他写的是什么,但我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谢涛又说:“在下排练场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样在舞台上表现这个‘风骨文人’,找不到演傅山的一点点‘范儿’。直到就要彩排,词背会了,唱腔学会了,‘路子’也记熟了,脑子里的‘傅山’还是模模糊糊的……”

谢涛还说:“我开始静下心来,认真地研读各种版本的《傅山传》。包括傅山先生在政治和社会舞台上的历史地位,在思想学术方面的战斗精神和创造精神,在文学艺术方面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以及在医学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等……我脑子里的傅山不再是那个‘老生’的躯壳了,一个有思想深度、和蔼可亲,而对权力包括皇权在内的精神桎梏却没有一点‘如相、媚骨’的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仙风道骨’,‘潇洒飘逸’,‘博学多才’却‘童心不古’。他是那个时代的智者、斗士……回到舞台上去演,觉得就有了‘根’的感觉。如开场时傅山与身边人的一段戏,中间与玄烨的‘雪夜论字’,后面的‘午门拒跪’等,我都能体察到傅山当时的那种情态与神态,在追求‘形似’的同时,向他心灵世界靠近,努力做到‘神似’。”

有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戏曲演员功夫在戏外,对所扮演角色文化内涵的追求,使谢涛从“芸芸戏子”中脱颖而出。

在《傅山进京》里,多场次中有谢涛的大段唱腔。戏曲演员的基本功:唱念做打,头一个就是唱。唱功既要讲究“声”:“正五音、清四呼、明四声、辨阴阳”,字清腔纯板正;更要讲究“情”,李渔强调“唱曲应有曲情”,批评有些演员“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

我一向认为,戏曲中的许多大段唱腔,是人物心理的表白。欲得曲情,“必唱者先设身处地、模仿其人之性情气象,宛若其人之自述其语。然后其形容逼真”。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强调:“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和角色同样去思想、希望、祈求和动作,这就叫体验角色”。一个出色的演员,必须寻找到扮演角色的心理逻辑的种子。种子入心会发芽。谢涛所说“根”,大概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种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这是对画家而言;同样对演员而言:演人演形难演心。我看到了谢涛的可贵努力,也看到谢涛收获的可喜成果。

正是谢涛对所扮演人物的深度理解,所以当傅山在面临生死攸关之际,唱出“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元好问)的词句“士大夫原本该宁死不屈,到如今有的是媚骨奴颜。傅山我未为国殇死已晚,明日我甘洒热血午门前”时,一向反感此类慷慨激昂的高调高蹈的我,为人物高度真实的心理逻辑所折服,为剧中人物的浩然激情所感染。

谢涛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戏曲界有言“一身在于脸,一脸在于眼”,一个戏曲演员,如果在唱腔口吐珠玑之时,离开了眼神的配合,就会失去唱词的生命活力。戏谚说:“眼大无神,庙里死人”,“眼能传神,才是活人”。为了使眼睛传神,戏曲演员讲究眼神的丰富性:瞧、看、瞄、视等。同一个看里,有着细微的差别。眼神运用的要领,就是要“眼中有物”,既要能看到眼前的实物,也要能看到被舞台“虚”掉的“物”,演员看似在“空舞台”上表演,却要“看山如山在,看水如水流”。眼睛是心灵的窗扇,透过眼睛看到人物内心。观众从谢涛的流波顾盼,回眸游移,怒目扫视,轻蔑瞅掠的百变眼神中,分明感受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

老生陈松年饰演《闹朝扑犬》中的赵盾,当恶犬扑来时,有一个运用眼神的特技:袍袖向内一翻,双瞳即斗眼中间,袍袖向外一翻,双瞳即分离两边。这一夸张的眼神,把赵盾君臣之间的猜疑和离心,表达得生动且形象。

在《范进中举》一剧,谢涛借鉴前辈的表演经验,运用夸张然而又是恰如其份的眼神,把范进一个落魄书生,屡试不中遭尽世态炎凉,一举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历经波峰浪谷的沉浮颠簸时,那种欣喜若狂如痴如醉的神态,表达得简直出神入化淋漓尽致,令人情不自禁拍案叫绝。让人联想到梅兰芳“贵妃醉酒”中,那种似醉佯醉,说醉还醒的眼神之神韵。

台上一腔曲,台下十年功。

我知道谢涛在戏曲的表演技巧上下过一番苦功夫,戏曲表演中的椅子功、翎子功、髯口功、帽翅功、变脸功、扇子功等,谢涛都掌握得驾轻就熟。然而技巧毕竟只是外在的东西,如何将戏曲程式化的表演技巧,自然地运用于人物的内心表达?

谢涛在《傅山进京》的“午门拒跪”一场,可谓把戏曲中传统的“做”表演得炉火纯青。

谢涛的唱腔:“皇帝草根本平等,身虽贫贱骨铮铮”,“我偏要把定心旌不称臣”,“布衣茅屋粗茶淡饭,切不可存毫发势利富贵于心间”……这些唱词豪迈够豪迈,但如果仅仅是字正腔圆地唱出,就把人物在生死攸关之际的心理活动简单化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傅山不愿奴颜屈膝事新贵,但你见皇帝不拜,乃是欺君大罪,你尽可天高皇帝远,背后骂朝廷,但身临金銮殿,不要说不低头,难免膝盖也要发软。生死命悬一线,怎可能没有“私心”一闪念。俗话说,战场慷慨捐躯易,刑场从容就义难。在战场上,“忍看朋辈成新鬼”,前一刻还鲜活蹦跳的同志,就死在眼前,眼杀红,头涌血,前赴后继就冲上去了。而时迁境移,变成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生死,就难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当表白心理的唱词面临表达的短板之时,恰恰是戏曲中程式化的“做”大有施展用武之地。

戏曲表演的“做”,是形体表现的功夫,用形体表现内心的矛盾。心理可以掩饰得云山雾罩,喜怒无形于色,但形体坦露出生理现象,禁不住的指尖在抖动。生活中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动作,经上千年戏曲舞台的凝练,升华为优美的舞蹈化动作,成为比现实生活原貌更加规范更加富有表现力的“程式”。这种“程式”可能正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体现。

布莱希特非常欣赏中国戏曲里这些浓缩而凝练的“程式”,一把桨就是一艘船,一串动作就能让人感受到划过了急流险滩;一根马鞭在手,只要舞动起来,它既可以代表驱马驰骋,也可以象征一匹骏马。红色鞭子代表赤兔马,白色鞭子则代表白龙驹;拉起一块布就是城墙,就可以上演诸葛亮的《空城计》;演员手中抖动“水旗”,就形成《水漫金山》里的狂涛巨澜。

谢涛在唱腔“寒蛩断续促更残,残烛如豆照无眠。托病坚辞免殿试,又逼谢恩躲避难。众人劝我识时务,何必独保汉衣冠?随世沉浮作奴物,安享荣华做高官。逆流而上多凶险,一叶扁舟陷狂澜”的设计中,把舞台上的云步、碎步、方步、圆场步、矮子步、跪步、趋步、垫步、蹀步,融汇成天衣无缝的综合表演艺术。把形体的“做”,通过水袖的冲抛抡打甩,勾撑拨卷翻的交叉使用,把人物在特定场合的矛盾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配以道白对子女的亏欠,对亡妻的思念,把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鲜活生动有血有肉的傅山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

谢涛说:“最近的几场演出,我自己感觉到比先前演出时多了一点内涵,多了一点‘思想’。一些下意识的临场发挥,也都基本在傅山这个人物情理之中……”

在《于成龙》的“挡马”一节,也让我看到谢涛“身段”的功夫。谢涛说:“在内心经过一番千锤百炼,在排练场一次又一次推翻重来,终于找到了对人物独特的表现方法。”于成龙只身“挡马”时,将传统的跪步、蹉步等程式化的步法加以融汇,无论是迎面躬身向前,还是背部相抵艰难跪行,步法肯定、急切,生动地体现了于成龙以一己残躯“挡马阻剿”,不畏权贵舍身取义的凛然正气。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是世界戏剧舞台上两个对峙体系,也是世界戏剧舞台上表演艺术的两座高峰。高度概括地说,就是一个追求“内在体验”,一个追求“外在形式”。两种形式的完美结合,才是艺术表演的最高境界。谢涛在自己的舞台实践中,难能可贵地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内在体验”和布莱希特体系“外在形式”于一炉。

一个好的戏曲演员,不仅要有独唱演员百唱不倒的金嗓子,还要有话剧演员演谁像谁的超强模仿力,更要有舞蹈演员良好的形体训练和舞蹈基础,甚至还要有杂技演员娴熟的特技,武术家的出色功夫。不具备这样多方面才能,就无法胜任熔唱、念、做、打于一炉的戏曲舞台艺术。所以梨园有一名谚:“三年可出一个状元,十年难出一个名角。”

旁观者只看到谢涛两度摘取梅花奖,两度摘取“白兰奖”“文华表演奖”,还有法国巴黎中国戏曲节“最佳女演员奖”、中美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中国少数民族戏剧会演“金孔雀表演大奖”等一连串桂冠,却不晓得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谢涛为此付出了四十年的心血。

谢涛不仅在舞台上塑造出一个个鲜明的历史人物,同时也开创了晋剧舞台的新局面。

(本文图片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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