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话的美学
——从小说《手臂上的蓝玫瑰》想到的

2019-11-13 03:49西
鸭绿江 2019年13期
关键词:大华东北红楼梦

西 元

当我看到马晓丽老师的小说《手臂上的蓝玫瑰》的第一段有“觉警”这么个词汇时,精神头儿一下子就来了。因为,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场面,一个小学女同学往地上吐了片毛克(瓜子)皮,然后指着另一个女同学说,你咋zen(四声)不觉警ni(呢)?这个场面像照片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比早上刚吃过的饭还清晰。觉警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话词汇,发音为jiaojing(都是三声,同“脚景”),意思是说看看周围的形势,适不适合干一件事。说你这个人不觉警,就是说你不识时务,总干蠢事。这个词大概得属于东北话六级水平吧,一般人未必看得明白。当然,还有一些词,诸如彪(傻)、合计(盘算)、疙瘩(地方,发音为gada)、磕碜(丑)、geying(四声一声,不知对应哪两个字,意为讨厌),把客人叫作qie(三声),等等。经过小品、二人转向全国普及,如今广大人民群众也都能理解了。我生在东北,长在东北,十八岁离家。没离家之前,我一直以为东北话就是普通话,后来发现东北话里面有许多词汇是普通话里没有的,只有发音,却没有对应的文字。过去听到过一种说法,说东北话里的一些词汇来自于满语,似乎有些道理,但没认真考证过。而且,对东北话里面那些只有声音却没有对应文字的词汇理解起来也是因人而异。我注意过一些东北作家的作品,对同一个词汇有的是用这两个字,有的是用那两个字。比如前面说的jiaojing,马晓丽老师觉得用“觉警”两个字比较贴切,而依我从小到大用这个词的体会来看,觉得“嚼景”这两个字也很神似。而且,在我上小学时,还天真地以为东北话里所有词汇都有标准化的对应文字,那时就猜想,这个词一定是对应这两个字,只是课本还没讲到这儿。为什么呢?因为嚼这个字有咂摸咂摸的意思,就是品味品味观察观察。景这个字有周围环境的意思,比如说旁边人的表情,或者有没有什么危险,等等。合起来,就有对周围事物敏感不敏感的味道,也是指这个人是不是精明,是不是麻木。当然,这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从另一个侧面,我们也可以发现,东北话其实还处在一种未被标准化,或者说未被驯化的状态之下。它本身血性粗糙、生气勃勃,但或俗或雅,都有着无限的生长空间。

上大学以后,基本上不用东北话里的那些词汇了。都大学生了嘛,应该讲普通话,其实还是潜意识里觉得那些词有点土和俗,用东北话讲叫山炮,有点羞于张嘴讲。转眼间离家二十多年,这些偏见是早就没了,但东北话却离我渐行渐远,似乎是被我遗忘了。所以,冷不丁读到一篇用地道东北话写出来的小说,那种兴奋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原来,东北话不仅可以造就出小品和二人转,还可以造就出好的小说来!细细想来,东北话也有俗和雅两种向度。这两种向度都很重要,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俗的向度就不说了,单说雅。说到雅,其实可以追溯到《红楼梦》那里。这种说法可能一下子还不能为人理解,但我绝对相信《红楼梦》流淌着东北话的血脉,不仅仅是其中有很多东北话中才有的词汇,而且人物语言、环境描写也有很多东北那疙瘩的影子。比如说王熙凤的性格和说话方式,还比如其中大量与雪有关的描写,无论是环境还是诗词。这个话题不能展开来分析,那就说说雪。从阅读感受上讲,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血管里流着两条美学血脉。一条是属于南方的,以林黛玉的故乡金陵那一带为中心的美学血脉。这种美学唯美、细腻、雅致,浓得化不开。另一条是属于北方的,具体来说是属于满清兴起之地——东北地区的。这种美学粗犷、勇武、宏阔,有筋骨之力,当然也有未开化的粗俗之嫌。所以你就会发现,《红楼梦》既有极致的唯美,又有极为宏阔的骨架,精致与厚重两种美学有点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雪,当然不仅仅是东北才有,北京下雪,南京也下雪。但是,我以为只有东北下的雪才叫雪。那雪,漫山遍野、雷霆万钧、铺天盖地、万马奔腾。雪作为《红楼梦》当中非常重要的美学要素,不知不觉间把属于北方的美引入进来。比如,佃户们雪中往贾府送收成,姑娘们雪中吟诗作对,王熙凤的尸体在冰天雪地中被裹着草席拉走,等等等等。雪是整个家族命运的舞台和背景,隐隐若现,时而雄浑,时而凄凉。甚至可以说,没有雪,就没有《红楼梦》厚重大气的一面。东北话的美学渊源还不仅于此。更不可思议的是,东北话似乎天生还和先锋派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远在20世纪80年代,那边早早就出了很多重金属摇滚乐队,还出了像马原、洪峰、刁斗这样一批先锋派作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语言养一方文学。其中有什么深奥的缘故,还有待于更进一步研究。

扯得远了。我觉得东北话的第一个美学特征是彪悍、张扬、放浪。换句话说,就是对粗俗的彻底沉迷和对语言的铺张浪费。我不是从贬义的角度才这样说,而是说,这恰恰就是东北话美学的精髓所在。这里头有个辩证关系,对美学基本原则的彻底抛弃,反而是对美的再一次张扬。你看,《手臂上的蓝玫瑰》头一节,基本上和后来的主线没太大关系,就是讲大华的眉毛给文坏了,找文眉的小丫头把钱要回来。这一节不仅仅是用了几个东北话里的专有词汇,更为活色生鲜的是东北话腔调。有粗话,有废话,有东拉西扯,还有很情绪化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可是,这一通看似毫无节制的东北话说过之后,一个活脱脱的东北大老娘们儿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我觉得换任何一种表达方式都不如这样来得生动,来得准确。这里头就存在着上面说的辩证关系,铺张的、毫无节制的,反而是精确的、四两拨千斤的。前段时间,我偶尔在微信上看到一个东北那边的年轻作家班宇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工厂青年的爱情故事。叫什么记不得了,因为他近期发表了一批很好的小说。看过之后,感觉那篇小说的语言简直就是车祸现场,没有二人转的妩媚,却有二人转的饶舌,隔着纸都能感觉得到唾沫星子横飞。坦率地说,我认为那篇小说写得并不好,因为他没有把握住东北话美学的辩证法,粗俗得够了,却把若隐若现的美给丢了。但我仍然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并且把东北话的艺术性提升到一个高度的作家。他是那么沉迷于东北话的粗俗,那么沉迷于铺张浪费,像对故乡的土地那般一往情深而且不顾一切,我就知道,一个语言的浪子来了。

东北话的第二个美学特征是悲观,这点可能不大好理解。这么说吧,有一天,你站在东北大平原上,满眼玉米大豆,心情一定豪迈万丈。可是突然间,天空里就来了黑压压的乌云,而且还下起了鹅毛大雪,满世界一下子变得阴沉沉,又寒冷,又压抑。或者你仔细听二人转,从那些浪荡不羁的面孔和语言里,你都能听出一丝丝深入骨髓的悲伤。其实也不难理解,彪悍、张扬、放浪的外壳之下,一般都会有种感伤、失落,甚至虚无。从东北话的语言本身来讲,其实在粗俗和铺张之下有着无数条裂缝,这些裂缝都是理性无法完全解释的深渊,是无限的困惑。就像一个一直在大嚷大叫大声争辩的人,他心里未必有底。《手臂上的蓝玫瑰》当中,大华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很朴实也很强悍,经过许多挫折,依然顽强地挣钱生存,而且内心依然善良,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可另一方面,她却又对人性这个东西越来越没信心,越来越恐惧。最后,连她最信任最依赖的舒姐似乎也不再是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了。对大华来说,这是最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如此一来,她坚持善良的最后一块基石也动摇了。马晓丽老师一直在让大华通过语言来找到牢固的根基,可是找来找去,大华的腔调却越来越不自信了。实际上整个小说的腔调也越来越不自信了,由高昂、张扬、大声,到低沉、困惑、凝重,这似乎也是东北话美学的某种内在逻辑。大华说,为什么娘对她那么偏心,她还是要对娘好?不为别的,就为娘生她时疼了一下。细细想来,这是个很无奈的理由,很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大华很善良,但她的困惑却又是深刻的。人性就像个迷魂阵,有时看起来像是不言自明,有时看起来却若隐若现,有时你连它是不是真实存在都很是疑虑。从根子上讲,东北话本来就是一种原生态、未驯化、未开化的语言。它并不像中原一带、江浙一带、荆楚一带的语言那样,天生就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一类成熟而且坚固的哲学基础。但是,没有这样的哲学基础也未必就是坏事,因为那样的哲学基础本身可能也会成为一种遮蔽,而失去了发问和疑虑的机会。我觉得,这种与生俱来的悲观是一种有穿透力的悲观,是东北话给文学留下的一笔美学遗产,值得我们后辈汲取。

东北话的第三个美学特征是不确定性。东北那疙瘩似乎自古以来文气就不兴盛,文人出得比较少,传世的文学作品也不太多。东北话像匹烈马,需要天才的作家去驯服,拿出像样的文学作品来。有了好的作品为基础,才谈得上美学这一类形而上的东西。从《红楼梦》,从《生死场》《呼兰河传》当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东北语言艺术化的历史脉络。从当代东北作家的努力中,我们能够看到东北语言的文化底蕴不断厚实。但我觉得还远远不够,这个空间依然很广阔,路依然很长。就像中国的各大菜系,仅仅有一两百年的历史,有一两道经典菜品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和发扬光大。而且,后发有后发的优势,对于一个鲜活的、未开垦的领域来讲,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而这些东西往往又是最有冲击力、最有文学价值、含金量最高的文学富矿。东北话的美学就仅仅是我们能看到的这些吗?肯定不是,它会一直生长下去,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觉得有才华的作家并不需要给自己设定太多的条条框框,认为东北话的美学就一定应该是这样,一定不应该是那样。要放开手脚,哪怕一次两次写得过了,失败了,招来了非议,也不应缩手缩脚,做传统的奴隶,更何况东北话本身还远远谈不上什么传统。

我相信,东北话的美学是很丰富的,绝不仅仅是以上几点。但《手臂上的蓝玫瑰》出色地做到了这两点,让人们看到东北话在小说语言上的巨大活力和潜力。我也相信,今后还会有更多更出色的小说出现,创造出更打动人心的美来。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提名奖、《小说选刊》年度最受读者欢迎中篇小说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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