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尘
“十万元,摄像一年,您干不干,穆老板?”在婚纱摄影店的电脑跟前,穆牧专注地P照片,一个人扔了一个鼓鼓的牛皮信封,瓮声瓮气地说。穆牧吓了一跳,不满地抬起头,见来人三十五六的样子,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瓶子底”,国字脸,平头,文质彬彬,属于帅哥的那种。
“哦,我叫赵正清,是十六中老师。穆老板,我先付您十万元报酬,您后为我服务一年,行不?”帅哥见穆牧不高兴,自报家门,并重申了他来的目的。
“当然可以啦,”一桩大买卖送上门来,穆牧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不过,咱是正经生意人,违法的勾当,我可不干。”说完,他搬了一张椅子,请赵正清赵老师坐下。
“不不不,您是正经生意人,我是老师,也不是搞歪门邪道的人。牛皮信封里有份合同,您同意呢,请签名。您不同意呢,我找下家。”赵正清优雅地摘下“瓶子底”,哈口气,用眼镜布擦拭着。
穆牧从牛皮信封里抽出合同,仔细地阅读起来。合同非常简单明了,大意是一个星期之内的任意两天,甲方乙方预约,双方都能抽出时间,为甲方夫妻的日常生活摄像,期限一年,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共摄像一百零四天,每天摄像不得低于八小时。
穆牧看完合同,抖着说:“为你们夫妻的日常生活摄像,不会有少儿不宜的节目吧?”
赵正清的脸微微红了,慌忙摇着手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都是正经人家,哪能呢?”
穆牧的眼睛骨碌碌转动,心里暗自算账,十万元,干一百零四天,一天可赚将近一千元,活儿不算重,这笔生意合算,有赚头。他强调:“咱按合同办,如有违规,如有少儿不宜节目,就算您单方面撕毁了合同,我有权终止,赵老师,您接受吧?”赵正清说:“没问题,咱严格按合同执行。”穆牧提起笔,在合同上签了字。
第一次开工,穆牧着实吃了一惊。赵正清这小伙,脑子要不进了水,要不就是被门夹坏了。
那是一个双休日。星期五晚上,赵正清跟穆牧预约,问他这个双休日有没有空,如果有,可以来他家摄像。签单后,穆牧心里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赵正清娶了一位什么样的天仙老婆,值得花十万元摄像?他想来想去想不通,一般过日子的夫妻,无论怎么浪漫,也舍不得花十万元录像败家嘛?
星期六一大早,穆牧匆匆喝了一碗稀饭,扛着摄像机,去了赵正清家。赵正清早早地起了床,等着他呢。
赵正清家窗明几净,古典风格装修,精致唯美。客厅挂一书法作品,书:室雅兰香。赵正清为穆牧泡了纯手工铁观音,让他在客厅稍等一会儿。穆牧置身典雅客厅,闻着缕缕茶香,暗暗感叹:这两口子的生活,的确有品位!
赵正清说:“老婆要化妆呢,穆老板请喝茶。失陪!”说完,回卧室去了。穆牧冲着卧室方向说:“不急不急。录像嘛,就是要把老婆打扮漂亮。如果老婆化妆需要帮忙,您随时招呼,我可以效劳。因为开婚纱摄影店,我懂一点点化妆的。”赵正清在卧室里大声说:“谢谢!您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好!”
穆牧坐着品了一会儿茶,站起来,转过身,背着手,欣赏墙上挂着的书法。室雅兰香四字,遒劲有力,潇洒飘逸,自创中隐隐透着赵体的影子。他细看落款处,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莫非赵正清是个美术老师?不然,怎会写得出这么炉火纯青的书法?
“我们来喽!穆老板,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随着声音,穆牧扭头向卧室方向望去。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满脸惊愕,好久反应不过来。
赵正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一动不动。
“这这这,不是……是道具?”穆牧结结巴巴。
“哪里啊,穆老师,这不是道具。这是我的老婆,”赵正清突然提高了声音,“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穆老板,这是我的爱人,硅胶做的,俗称充气娃娃。为了在一起生活方便,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丁黛娥。丁,一横一竖钩的丁;黛,眉黛的黛;娥,嫦娥的娥,我老婆漂亮吧,穆老板?”赵正清一改开始的腼腆,毫不忌讳,大方地向穆牧介绍。
穆牧很不自然地睃了一眼充气娃娃——丁黛娥。她表情甜美,嘴唇涂了红色唇膏,显得性感,眼睛不会动,却能流露出一种柔情,硅胶质地,乍一看,很像真人皮肤,穿的裙子是真的,跟她的“人”很搭。
“我们开始吧,穆老板!”赵正清把丁黛娥抱到餐桌前,“从我们吃早饭开始录吧!”
穆牧回过神来,慌忙打开摄像机,心里直犯嘀咕,跟一个硅胶人吃饭,画面是死的,有甚可录的嘛。可事实跟他想的恰恰相反,赵正清给丁黛娥盛了稀饭,在她手里放了勺子。他坐在她的对面,喝着稀饭,嚼着馍馍,跟爱人交流,像模像样。
稀饭稠吗?没胃口,是吧?早饭一定要吃,不吃会引起很多病,比如胆囊炎、胃炎,都跟不吃早饭有关……那语调,那情景,仿佛对面坐的真是知心爱人。
穆牧打开摄像机时,那种疑虑是多余的。夫妻两人有交流,有互动,画面活了,摄像当然有意义。
吃完早饭,赵正清让爱人刷碗。丁黛娥哪能有反应。可赵正清替她做出了反应,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刮,嗔怪道:“淘气,故意不回答老公。”
赵正清去厨房刷了碗,回到餐桌,抱起丁黛娥,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说:“今天老公请了摄影师来,老婆满意吧?嗯,好的。满意。嗯,好的。那么,现在,老公陪老婆在客厅看书吧。可以不?什么?不可以?”赵正清柔情款款,盯着丁黛娥,自说自问,“老公也想在书房看书,但书房太窄,摄影师展不开手脚,咱还是在客厅看书吧。老婆,乖,听话。”
然后,赵正清从书房拿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让爱人依偎在怀里,声情并茂,为爱人朗读起来:
自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后,他的母亲其实还没等儿子说起,便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开始寡言少语,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夜夜难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时,焦虑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了。他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这一次可把他的母亲吓坏了,因为这状况不像是因为爱情而心神不宁,倒像是染上了霍乱……老人看到病人的情况也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脉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样冒着虚汗。但经检查后得知,病人并没有发烧,浑身也没有哪一处疼痛,唯一确切的感觉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
赵正清读到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了爱情,陷入单相思,挠心挠肺,身体出现像霍乱一样的症状时,声音明显有些哽咽,眼睛似乎也是湿漉漉的。
读了一小时的书,赵正清跟爱人商量,她能陪他拖地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丁黛娥终于答应,陪老公一起拖地。
在镜头里,赵正清搂着丁黛娥,让她踩在自己的脚上,他双手握着拖把,两口子像模像样地拖起地来。
一个上午的拍摄,穆牧觉得挺有意思。他把数据存入赵正清的电脑后,用快键浏览了一下。如果不仔细看,所有画面呈现的,都是真人真事,并且浪漫温馨。
穆牧中午回家跟老婆说起他碰到的稀奇事。老婆却一点儿也不稀奇,说:“这有啥了不起的。网上早就传了,好多男人愿意买个硅胶人当老婆。不过,”老婆停顿了一下,“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保守落后的地方,有人买硅胶人做老婆,倒是个稀奇事。特别是,在我们这个从东到西滚个馕都不会凉的地方,你说的事儿,竟没引起风暴,这才叫稀奇呢。嗯,稀奇,的确稀奇,没人议论,没人指手画脚,的确太稀奇了!”
穆牧老婆说的风暴,在下午就刮起来了。
下午,赵正清要求去室外录几段。
赵正清让丁黛娥坐在轮椅上。他连人带轮椅,抱下了楼。在单元门口,碰到了在楼下玩耍的娃娃。娃娃们先是惊奇,继而尖叫,后来起哄,最后跟在他们后面,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到小区门口,已经有一堆人跟着他们了,其中,包括一些好事儿的老人、中年人和年轻人。
在公园拍了赵正清两口子看风景,在山坡上拍了赵正清面对老婆弹吉他,在河边拍了赵正清和老婆喁喁私语……好奇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处拍摄场景,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穆牧突然找到了一种拍大片的感觉。
一切顺利。
太阳害羞地没入地平线,脸上的红晕染红了彩霞,彩霞染红了西天,西天染红了大地。大地披了一件红绸子,像一位害羞的新娘。
丁黛娥坐在轮椅上,赵正清推着她,缓缓向他们居住的小区走去。彩霞洒在丁黛娥脸上,使她甜美的表情生动起来。好事者好奇够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人,逐渐逐渐减少了。
快到小区门口时,有一胖一瘦两位大妈,不知有意等着他们呢,还是恰巧碰到他们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也说不清。
胖大妈驱赶跟在赵正清夫妻后面的人,瘦大妈双手叉腰,挡在他们前面,大声嚷道:“小明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问你,你人长得帅,工作也不赖,怎么竟做些不着北的事儿呢?”
胖大妈把跟着的人赶走了,也挡在赵正清前面,接过瘦大妈的话,说:“小明子,是啊,做这不着北的事儿,你害臊不害臊?推着一个木头假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你不瘆得慌?”
赵正清说:“王阿姨,李阿姨,谢谢你们的关心!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不费二老的心了。我没偷没抢吃自己的饭过自己的日子,碍着谁了?”
穆牧扛着摄像机,想劝劝架。赵正清使着眼色,让他不要管,继续拍下去。这个场面他能应付。
瘦大妈说:“谁说没碍着谁了?”
胖大妈说:“对,明说吧,碍着我们了。你不嫌伤风败俗,我们还嫌伤风败俗呢。”
瘦大妈说:“你爹娘过世才几年,你就做出这样人见人脸红的事儿,你爹娘要是地下有知,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臊得慌。”
赵正清激动了,说:“两位阿姨,甭提我爹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提先人,好吗?”
“不提可以,你把这个”,胖大妈动手去拽丁黛娥,“你把这瘆人玩意扔了,不要把弄出来吓唬人。”
赵正清一把抓住胖大妈的手,用身体护着丁黛娥,说:“李阿姨,请您放尊重些,不要对我老婆动手动脚的。好吗?若是讲不听,别怪我不尊重您。”说完,眼里喷着火,烧向胖大妈,并把她的手狠狠地甩开。
胖大妈有可能被赵正清弄疼了,甩着手腕子,讪讪地说:“小明子,就你这样子,活该你娶不上老婆。”她拉住瘦大妈的手,“走,老王,我们甭跟这个没脸没皮的废话。恶心!”
穆牧一直在旁边摄像,引起了两位大妈的注意。她们意识到,吵架的模样被录下来,有损形象,便骂骂咧咧地,又狠狠地瞪了穆牧一眼,走了。赵正清冲着两位大妈的背影,嚷道:“谁说我娶不到老婆了?哼,你们不是看到了吗?这不是我老婆吗?”
两位大妈不约而同,回过头,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瘦大妈说:“恶心!”胖大妈说:“你真有本事,你真认她是老婆,跟她扯个结婚证嘛!呸,恶心东西!”
吵架令人不快。穆牧没了心情,赵正清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回到赵正清家,穆牧在电脑上倒数据时,问赵正清要不要删掉吵架那段,赵正清说:“为了爱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受尽委屈,等待了半个世纪。我为了爱情,吵个架算得了什么呢?不删,留下!做个纪念!”
仅一个下午,赵正清娶充气娃娃为妻,像一阵旋风,霎时刮遍了小镇的角角落落。这件事,闹得小镇沸沸扬扬,成了小镇人茶余饭后饶有兴趣的谈资。甚至,穆牧也成了焦点人物。来店里照相的人,有意无意,都要探听一下赵正清的事儿。
赵正清娶充气娃娃为妻,穆牧开不太了解,也不能接受。他在偏僻小镇待的时间长了,思想算不上保守,但也没开明到,那些在网上“离经叛道”的事儿,发生在眼前,而很淡定,见怪不怪。后来,穆牧跟赵正清拍摄了两个月,渐渐与赵正清熟悉了。他对他的经历,有了大致了解,才慢慢理解了他,甚而觉得赵正清可怜。
赵正清的爹娘结婚比较晚,四十多岁才生了他。夫妻俩中年得子,自然就溺爱了些。他们把儿子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赵正清要星星,他们不敢给月亮。两老口的溺爱,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非常执拗的人。所幸的是,赵正清在性格方面有所缺陷,但学习成绩较好,有画画天赋,高中毕业,他轻而易举地考上了某名牌大学艺术学院。
大学期间,赵正清迷上了一个女孩子。他花了一年工夫,才追上女孩。两人花前月下,感情甚笃。大学毕业,女朋友要求赵正清跟她去上海工作。赵正清是家里的独子。他虽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但二老很开明,听说儿子的女朋友要带儿子走,并没反对和阻拦,只提了些中肯的建议。
凭借赵正清的才气,在上海找个工作,不是很费劲。工作稳定后,赵正清和女朋友的谈婚论嫁,提到了日程上来。在上海结婚,其他好说,最大的瓶颈是婚房。现在的年轻人,在思想上新锐,在观念上老套,认为没有房,就没有家,没有家,就不能结婚。结婚租房,是万万不行的。赵正清的女朋友也脱不了俗,她要在自己拥有的房子里布置婚房。她信誓旦旦,她要和赵正清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为了他们的爱情,为了他们的爱巢。
赵正清刚进公司,在大学本科毕业生里面,属于高薪水行列。因为他在大学期间得了不少奖,进了公司,能独当一面。公司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他一个本科生进去能挑一副担子,老总高看了一眼,直接把他当博士生用了,月薪定为两万元。
两万元月薪,在上海不买房,过成小资生活,不成问题。如果买房,压力山大。他们那套租来的小爱巢,每个月消耗不少钞票维护呢。两人攒了点钱,女朋友就拉着赵正清看房。看一次房,女朋友就会失望一次。他们兜里的钱,只能买一间卫生间。赵正清曾想按揭一套房子,可手头的钱,不够首付。他的父母亲年纪已大,在他大二的时候,二老双双退休。父母亲的身体不好,二老的退休工资,勉强能够对付。他们从不向儿子开口,已经很体贴儿子的不易了。如果买房,向父母亲要钱,赵正清实在张不了口儿。
房子卡得两个年轻人结不了婚。他们一拖再拖,赵正清父母亲的身体不好,希望早一点抱上孙子,也一催再催。
赵正清和女朋友拖到二十八九,女朋友有些焦躁了。赵正清本是个粗线条的人,对女朋友的微妙变化,没有捕捉到。有一天,他下班回到他们的小爱巢,发现女朋友的东西,全部搬走了。电脑桌上,女朋友留了一张纸条,简单得再不能简单了:
我累了。咱们分手吧,不要找我!
八年的感情,只换来了冷冰冰的十二个字。赵正清不甘心,向公司请了假,疯狂地四处找女朋友。电话微信QQ,所有能用的通讯方式,所有能联系上的人,都用了都联系了,可女朋友似乎在人间蒸发了。
赵正清寻找女朋友搞得身心疲惫,万念俱灰。他找不到女朋友,便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小镇。他的父母喜出望外,只要儿子能够回到身边,在有生之年,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他们别无所求。赵正清考了一个教师工作,过起了朝九晚六的日子。课余,他在网上揽点设计活儿,不少赚钱。他忘记前女友的当儿,日子过得还是蛮滋润的。可滋润了几天,新烦恼随即而至了。
在小镇,赵正清将近三十岁,是寥寥无几的大龄剩男。三十郎当还单着,他不着急,他的父母亲着急。两老口闲不住了,开始给儿子物色对象。以赵正清的长相和能力,在小镇找个对象结婚,踏踏实实地过平凡日子,哪会有问题?可赵正清一根筋,头脑里老是缠绕着前女友的影子,他在小镇相了一个又一个,虽有不势利的姑娘不看他钱,看上了他的人呢,但总入不了他的法眼。
相亲次数多了,小镇的姑娘怕了,认为赵正清空长一副好皮囊,中看不中吃,不是心理有毛病,就是生理有毛病,何况还一副穷酸相(赵正清悄悄在网上赚钱,从不显山露水),谁稀罕呢?后来,相亲姑娘一听说是赵正清,干脆不见了。不知怎么搞的,未婚姑娘中,就有了赵正清的传言,说他在上海成过家,离过婚,被妻子踢了,净身出户,好像在上海待不下去了,才回小镇发展的。当然也有难听的,说他在上海娶了一个漂亮妻子,他那方面不行,妻子活守寡受不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受了刺激,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老父老母不辞辛苦,到处为儿子张罗,越张罗越乱,越张罗心里越焦急。可儿子的姻缘未到,月老牵的线套不住儿子的心。张罗到了最后,儿子不愿见姑娘,姑娘不愿见儿子。老父老母不敢问儿子原因,只能干着急。二老的身体不好,哪架得住整天着急上火,还碍着儿子的面,不敢发泄,憋闷在心里,化作病的催化剂,不几年工夫,老父驾鹤西去,老母亦随其后,陪伴老父去了。埋葬了父母亲,赵正清内心悲苦,郁郁寡欢,好长时间,振作不起来。
有一天,赵正清郑重其事地向同事宣布:我找到真爱了!同事们抿嘴而笑,这家伙想老婆真是想疯了。弹丸大的小镇,若是你找上了所谓的真爱,在单位在街上怎不见你牵手对象?猛不丁说找到真爱了,谁信?除非是痴人说梦,在梦里结婚了吧?
赵正清见同事们满是怀疑,他懒得解释。同事们爱信不信,他自己找到真爱,是自己的事儿,跟旁人无关。他每天下班就急死忙活地往家里跑,脸红润了,精神饱满了,走起路来,哼着小曲,快乐得上了天。同事们云里雾里,看得不甚明白:这家伙,真找上真爱了?同事们心里嘀咕了好久,有同事想去赵正清家看看,惜乎跟他的交情不深,不好提要求的。
赵正清带着丁黛娥上公园摄影秀恩爱。真相大白于天下,整个小镇炸锅了,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同事们背地里窃窃私语,这娃儿的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跟赵正清相过亲的姑娘庆幸:妈呀,这种男人啊,当时幸亏没相成,相成了,眨眼之间,岂不成了整天以泪洗面的怨妇?
赵正清的糗事,给穆牧的婚纱摄影店带来了商机,小镇的好事者,以照相为名,向他打听赵正清的事儿为实,利润翻了好几倍。当然,也有尴尬的时候,有的人提的古怪问题,穆牧搪塞不过去,弄得他哭笑不得。
凭借赵正清的“荒诞”,穆牧的婚纱摄影店,打出了名气,赚了钱,可他心里不是味儿。毕竟,赵正清那个不是正经事儿,面对他们“两口子”的时候,穆牧不得劲。
定了合同,收了钱,不得劲,活儿还得干,并且要干好。
有的拍摄场景,穆牧打算略去不拍,赵正清坚持拍。穆牧拗不过他,不得不如实拍下。
比如一个星期六,穆牧去赵正清家拍摄,拍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赵正清开门一看,是学校的书记校长上门了。
书记看见丁黛娥浓妆艳抹的(其实,丁黛娥只涂了红颜口红),眉头蹙成了川字;校长的脸阴得像暴风骤雨的前奏。
书记校长打搅了赵正清的好事儿,心里有几分不满,但表面装得较热情,脸露微笑,上烟上茶,可没有把丁黛娥请回卧室的意思,上好烟上好茶,便一屁股坐在丁黛娥旁边。
书记校长表情严肃,赵正清找不到话儿,穆牧一个摄影师,算外人,不可能掺和,更没话说。客厅里气氛尴尬。
赵正清傻笑着,大家各自端着茶杯,默默喝茶。书记抿了几口茶,打破沉默说:“小赵啊,咱从小住一个院子,咱爹咱妈都认识,你我也认识,我比你年纪长,你上小学时,我上高中了。咱今天就不以领导身份,而是以兄长身份跟你说话,希望兄长我说的话,你能听进去几句。”
赵正清说:“李书记,请说!”
李书记说:“在家没外人,叫哥。”
赵正清说:“哥,您请说。弟弟一定洗耳恭听。”
李书记说:“别洗耳也别恭听了,只要能听进去几句,兄长就心满意足了。今天兄长和邓校来你家,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和邓校,放弃双休日休息时间,来登三宝殿的原因吧?”
赵正清装聋卖傻,偏不明说:“李书记,不,哥,弟弟愚钝,请兄长明示。”
邓校长是个爽快人,瞅瞅丁黛娥,快言快语:“赵老师,你把你身边那玩意儿搬走。有她在,我们坐在这儿,怪不自在的。”
邓校长的话引起了赵正清不满。他正儿八经地说:“邓校,忘介绍了,她不是玩意儿,她就是我的爱人丁黛娥。她是我的爱人,就是这家的女主人,请您尊重一下这个家的女主人,好吗?”
邓校长被赵正清噎了一顿,表情严肃的脸,有红晕泛过。他清清嗓子,掩饰刚才的不快,说:“赵老师,你年纪不小了,又是名牌大学生,以你的相貌和工作,随便找个大姑娘做老婆的。你非要弄个这玩意儿在家里,不瘆得慌吗?不让人家笑话吗……”
邓校长的话没说完,赵正清打断了,且比上一次更加严肃,更加郑重,说:“邓校,我再重申一下,她叫丁黛娥,有名有姓,是这家的女主人,不是玩意儿。”他重重地,从牙缝挤出了“不是玩意儿”五个字。
邓校长轻轻地拍了桌子。可他马上意识到,在人家里发飙,不太好,急忙抽回手,说:“赵老师,你能不能正常点?我们领导为你着急呢。”
赵正清说:“领导用不着为我着急,我是成年人,从里到外都很正常。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李书记拦了一句:“你正常?很正常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赵正清说:“李书记,您说……”
李书记说:“家里没外人,叫哥。”
赵正清说:“哥,您说您没看出来,我问您,我哪个地方不正常了?在学校,二位领导是知道的,我跟同事相处有问题吗?跟领导相处有问题吗?上课有问题吗?跟学生相处有问题吗?”
李书记说:“老弟啊,你可把话说到点子上了。你跟领导同事学生相处都没问题,但你的生活作风,不,我说轻点儿,你的生活存在问题了。老弟啊,你承认不?”赵正清要插话,李书记的右手冲他摇摇,“你别说话,听兄长说完。你是学校老师,对吧?你是老师,就得为人师表,对吧?古语说得好,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我们做老师的,不仅仅做到学高为师,最重要的是身正为范。”赵正清又要插话,李书记的右手冲他使劲一摆,“懂点礼貌,好不?我还没说完呢。”赵正清几次打断他,他有点儿生气了,语速加快了很多,“你在家弄这一档子事儿,说起来呢,碍不着谁,可你是当老师的,碍着学校,碍着学生了。你想想啊,学校是教育的地方,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说小点,降低点,老师至少是个教育工作者吧?你的所作所为,就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你的后面站着一大批祖国的未来,未来的花骨朵呢。老弟啊,你的心大啊,你这档子事公开后,你从没听到过风言风语?你到学校,你上街,没人指指戳戳?人家的眼神和表情都不对,你没注意?”
赵正清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再说了,我又没做什么违法勾当。我个人私事,我都不在乎,你们那么在意干啥?”
邓校长说:“不是我们在意,而是社会在意,家长和学生在意。我们上县里开会,领导听说了,出于爱护你,要求我们做你思想工作,请你不要做荒诞事了。你这荒诞事儿啊,社会上就不讲了,说啥的都有。你知道不,家长来学校办事,见面就说,你们学校的某某老师,也太过分了吧,做那丢人事儿,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弄个充气娃娃,到处张扬显摆,这个老师的脑子会不会有问题,如果有问题,赶快清退,免得带坏了孩子。这是家长的原话,我一句都没瞎编。赵老师啊,李书记跟你说个话,你还振振有词,理由多得很。赵老师,我问你,如果你是领导,听了家长的反映,对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赵正清说:“哦,我明白了。二位领导来我家,是我辞职呗。”
赵正清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李书记显然激动了,说:“老弟,你亏心不亏心?邓校的话,有逼你辞职的意思吗?赵正清啊,你不是装傻,就是装糊涂,要不,就是我们讲话没水平,弄得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听不懂。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弄个充气娃娃当老婆,亏你想得出,亏你敢曝光。”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和邓校忙一星期了,好不容易有个双休日呢。今天挑明了吧,校领导为你这事,专门开过校委会。为了不影响学校的声誉,你必须终止抱个充气娃娃秀所谓的恩爱这个事。搞什么搞嘛,弄得满城风雨的。真是!”
说完,李书记向邓校长使使眼色,两人拂袖而去。邓校长出门时,见摄像机一直在工作,迟疑了一下,调侃道:“也好,有图有真相,我们尽力了。”
这样的场合,穆牧碰到了很多回,赵正清的亲戚朋友同事,该来的该劝的,都来了都劝了。赵正清似乎已经走火入魔,且毫不避讳,他们讨论的时候,让丁黛娥从头至尾陪同,俨然这家的女主人。他们的争论他们的观点,赵正清也让穆牧一点不漏地用摄影机记录下来。
所有这些争论和观点,穆牧都能接受,他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原则,只要不影响别人的生活,不能用道德来捆绑和考量。人家赵正清找了一个充气娃娃,当成了真爱,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与别人无关。
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穆牧,和赵正清合作了较长时间,对赵正清的矫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穆牧却接受不了。他想打退堂鼓,再三斟酌后,跟赵正清打电话商量道:“赵老师,过去几个月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我的生意实在太忙,你这事我顾不过来了。合同算我单方面撕毁的,合作了几个月,我们之间有了一定的友谊。我单方面撕毁合同,对不住你了。这样吧,我干的活儿,全部送你,那十万元退还给你,好吧?”
赵正清说:“穆老板,电话里说不清,我现在去找你。”说完,挂断了电话。六分钟以后,赵正清开车带着丁黛娥到了婚纱摄影店。逛街的人得到消息,把穆牧的店,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店里谈事,哪能做生意?穆牧苦笑,对赵正清说:“走吧,在我店里能谈成事儿吗?影响生意呢。去你家吧!”他叮嘱了店员几句,带着赵正清“两口子”挤出店了。
赵正清抱着丁黛娥,从店里挤到街上,足足用了五分钟。围观的人一脸坏笑,你推我搡,哈哈起哄:“这老婆好漂亮哦!某某,学着点儿,赶快离婚,也娶一个这样的!”“呸,不要脸,抱个假人招摇过市,吓死人啊!”有女人矫情,凑过去还捂着眼睛,“哎呀,羞死了!”有个别不怀好意的人,故意把手摁住丁黛娥身上,推搡赵正清。赵正清一把捏住那人的手,眼睛一瞪,恶狠狠地,似乎要吃人:“你小子放尊重点,你再动动试试?”挑事儿的人动弹不得,垂头丧气地龇着牙。
上了车,赵正清发动引擎,一溜烟开走了。围观的人意犹未尽,冲着车子打着口哨,尖叫着,大骂着……
赵正清把车开到一个偏僻处,泊住,扭过头,对坐在后座上的穆牧说:“穆老板,咱不去家里了,就在车上谈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干的原因。你嫌丢人,是吧?”
穆牧说:“赵老师,你是爽快人,我也不兜圈子了。你去的场景,我真的不好拍的。”
赵正清说:“咱又不违法。咱只是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什么不好拍的嘛?”
穆牧说:“别人锥子似的眼光,我忍了。去街上去公园拍拍也罢了,还要去政府部门去拍,那么正式的场合,我去拍,人家以为我要干啥呢,我开的婚纱摄影店,挣了你十万元,以后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赵正清说:“哦,我明白了。您是怕拍了那些东西,人家以为你去揪小辫子了,是吧?穆老板,您甭怕,我这点担当还是有的,如果有麻烦,我绝不会连累您。再说了,我去办事,不是搞行业纠风。您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有数,咱决不惹事,好不?”
赵正清费尽了口舌,不见效。他又泼皮耍赖,说穆牧不答应,他天天带着丁黛娥去婚纱摄影店门口静坐,直到他答应为止。
穆牧架不住他软磨硬泡。今天的场面,他是见识过的,这家伙天天带着“老婆”去店门口静坐,那比马戏团来小镇演出热闹,他的店,还能做生意?
这桩生意,像块狗皮膏药,他走哪,赵正清会贴到哪。他接了,即使烫手,也得完成。
穆牧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推脱呢?
赵正清家里,隔三差五,有人上门游说,他娶丁黛娥做老婆,违背了人性,违背了道德伦理,有的甚至扯到了小镇大局,说小镇自古民风淳朴,居民们纯朴善良,他搞的歪门邪道,一定会影响小镇的淳朴民风。赵正清听烦了,见烦了,突发奇想,他要是跟丁黛娥扯了结婚证,做了正儿八经的夫妻,该不会有人嚼舌头了吧?很早以前,有位大妈不是提醒过他吗?
他有了这个奇妙想法,又上网搜集资料论证了一番,觉得可行。于是,他跟穆牧商量,把他扯结婚证的全过程记录下来。
赵正清的脑子发热,被烧糊涂了。穆牧不傻,正常着呢。赵正清带着丁黛娥上街上公园,他跟在后面拍摄,很多人对他嗤之以鼻,嘲讽他为了赚钱,不讲原则,似乎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在他拍摄的过程中,常常有人不冷不热地议论:“生意人嘛,钻钱眼里了,会顾忌什么?”他想发火想吵架,却找不到对象,火窝在肚里,无处发泄。赵正清扯结婚证,还要拍摄全过程,他不想架在火炉上烤了,更不想走在那都被目光刀子刺了,可他被赵正清赖上了,想逃,逃不掉了。
不晓得赵正清使用了什么魔法,居然把相关证明开齐了。赵正清第一次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却没有带丁黛娥去。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赵正清。她认真地审阅了相关证明,抬头审视了一下赵正清,说:“女方呢?”
赵正清说:“她不太舒服,来不了。”
工作人员翕动鼻翼,说:“领结婚证是男女双方的事儿,你一个人来,是怎么回事?回去吧,办不了。”
赵正清优雅地推下鼻梁上的“瓶子底”,说:“我一个人不能领?”
工作人员说:“你说呢?《婚姻法》规定,男女双方必须一起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登记并领取结婚证。还有,你的手续也不齐全,女方的户口本呢?光有这个证明,是不起作用的,知道吗?”
赵正清的本意是想糊弄过关,第一次去民政局领证泡汤了。
第二次,赵正清带着丁黛娥去民政局,引起不小的轰动。在办证大厅,很多人装着办事,有意无意瞅瞅赵正清两口子。穆牧端着摄像机,手心里蓄满了汗。
工作人员还是那位工作人员,见赵正清带来的未婚妻,气不打一处来,说:“赵正清同志,我昨天就知道你是谁,不好意思戳穿你。给你说手续不全,是给你台阶下。赵正清同志,今天我不是我说你。你是为人师表的人,长点脑子行不行?你带个充气娃娃来领结婚证,糊弄谁呢?这里是民政局,是政府机关,不是你游戏人生的地方,懂吗?”
赵正清不卑不亢,说:“我没游戏人生,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头脑清醒着呢,我告诉你,我此时比任何什么都清醒。我跟您讲,国外有跟宠物结婚的,跟手机结婚的,也有跟我一样,跟硅胶爱人结婚的,在国内,为什么就不行?您给我说说,《婚姻法》《民法》《宪法》,哪条法律规定了?”
工作人员说:“我在民政局工作快二十年了。我反正没有给不是人的人办过结婚证。”
赵正清不快道:“谁不是人了?”
工作人员说:“坐在你旁边的是人?”
赵正清愠怒道:“她是我妻子,怎么不是人?”
工作人员说:“我不是骂你,你脑子有病,看不出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是人,怎么会是你妻子?”
赵正清拍着窗台说:“她是我的真爱,是我的妻子,她就是人了。”
工作人员据理力争,说:“好。我承认她是你妻子。你能拿出她的户口本来吗?拿不出来吧?”工作人员逼视着赵正清的眼睛,“拿不出户口本,你能拿出她是人的证明吗?”
工作人员的咄咄逼人,终于激怒了赵正清。他拍案而起,不小心拽倒了丁黛娥。赵正清急忙扶住她,吼道:“你要这么讲,我也可以说,你也不是女人。你有证明证明你是女人么?”
工作人员被激怒了,推开椅子,站起来,拍着玻璃窗,声音不大也不小:“怎么说话呢,你?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当老师吗?不伦不类,不人不鬼的,你做出的事儿,见不得人,藏在家里悄悄做也算了,为什么还要拿到街上,拿到机关里,来丢人现眼呢?是的,我拿不出证明来证明我是女人,但我往大家跟前一站,大家一定会说我是女人。你的老婆,那个充气娃娃,你问问大厅里的人,她是人吗?你为了一个不是人的人,侮辱是人的女人,你是人不是人?”
围观的人喊:“对,你天天抱个充气娃娃,到处装神弄鬼,你是人不是人啊?”
赵正清狂抓了几把头发,搓着脸,差点把“瓶子底”搓掉了。他急忙扶正“瓶子底”,紧紧抱着丁黛娥,嘶哑地喊:“是的,你们是人,但只会伤害人。她不是人,但不会伤害人。”说完,竟搂着丁黛娥,潸然泪下。
大厅里的动静,惊动了保安和领导。
保安上前要架住赵正清,领导摆摆手,好言好语地劝说赵正清。赵正清的头发乱蓬蓬的,他抱着他的丁黛娥,缓缓地向门口走去,喃喃道:“你们是人,但会伤害人。她不是人,但不会伤害人……我怕你们这些人了!”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穆牧扛着摄像机,跟着赵正清后面,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