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2019-11-13 00:05/
青年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山沟教室老师

⊙ 文 / 吴 朝

改革开放以来,党中央高度重视志愿服务事业,大力倡导志愿服务活动。为了用文学形态讲述志愿故事,塑造志愿者的群体形象,二〇一七年十月至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团中央和中国作协联合举办了首届青春志愿行·共筑中国梦“志愿文学”征文活动。“志愿文学”作为一种全新的文学形态,通过讲述一个个有情怀、有温度、有品质的志愿者亲历的故事,彰显了“奉献、友爱、互助、进步”的志愿精神。本期“心连心”栏目选载了“志愿文学”征文散文类一等奖获奖作品《大山深处》,以飨读者。【编者】

一直有一个梦想:大学毕业后,我就和心爱的她,一起到云贵川的大山深处去支教,到那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大山深处去,为贫苦的孩子们送去知识,传递希望,然后在粗茶淡饭的日子里相依相伴,平平淡淡过完这一辈子。然而,一直以来都在残酷的现实和世俗的眼光中纠结和无奈着,时至今日,这个美好的梦想依然没能实现。

可就在今年中秋,我亲眼见到了支教人生活和工作的点点滴滴,这带给我强烈的震撼和感动!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给她做工作,说我一定一定要去她教书的地方看看,只是看看就好。终于,临睡觉前,她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们一起收拾好东西,把闹钟调到五点,各自去睡了。可是躺在床上的我,并没有很快睡去,而是反反复复地回想她前段时间跟我说过的去年的支教经历,在那个大山深处的学校的点滴:那是一个位于贵州省东北部铜仁地区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的初小,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总共三个老师,五个学生。那里到铜仁市区需要先步行三个小时,再坐两个多小时的车。村子里总共不超过二十户,五个孩子之中,有四个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们都是由没有读过书且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

教师的生活一般都是自行解决,每周来学校前从家里买菜带过去,或者从赶着马车来村子里卖百货的生意人那里买菜,有时候也会有好心的村民送过来红薯、白菜、土豆什么的。没有国旗,没有操场,除了语文和数学别无其他科目。但是我一直都记得,她曾好几次对我说过,这个地方有个特别诗意的名字——水源头。

而她,就在这个叫作水源头的地方待了整整一年半。

我不能想象,一个弱女子,是怎样冒着严寒酷暑,顶着风霜雨雪,拎着生活品,抱着书本,来到这个几十公里外的山村的。面对枯燥的支教生活,她又是怎样日复一日地坚持“熬”下来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更迫切地想要去现在她支教的遥山沟看看。

脑子里又开始浮现一些关于学校的场景了:大山,村落,小河,背着书包、牵着牛的学童……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早上五点整,熟悉的闹钟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我赶紧起床,出了房门来到客厅,她已经在打水洗脸了,我赶紧洗漱完,抱起她的书,和她一起下楼向街道走去……

此时的街道很是冷清,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几个清洁工正挥动着扫帚,开始了他们忙碌的一天。

打车并不顺利,好几辆出租车从眼前飞驰而过,根本不理会我们的招手。十多分钟过去,终于拦到一辆车,但司机中途停车交班,等了十几分钟接班司机都没来,眼看我们要坐的那班公交就要发车,急得她想要下车走路去车站,我一边安慰她别着急一边催促交班司机再打电话催催。

六点十分,我们终于赶到了汽车站。车站三三两两的旅客,都在等待着各自的班车发车。我们在车站门口买了几个包子,简单地吃了早餐就上车了,一直等到六点四十才发车。车上有三个遥山沟附近村子的老师,还有一个遥山沟小学的女校长、几个附近村子的村民,加上我俩和司机,一共十来个人。

听她说,这几个村子的好多老师都是郊县的,他们有时候礼拜天的下午就提前先到铜仁,然后礼拜一早上再乘这辆公交车到学校。我心想,这该是多么偏僻的地方啊!

不知不觉中,公交车已驶出郊区,来到了通往那个叫和平乡的乡村路上。这条路曲曲折折,有很多大转弯,且十分狭窄,两辆相向而行的大车,根本就没办法通过。还有一段特别颠,颠得我都有些坐不住。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指着窗外的河说:“这条河叫清江,这水就是从那个叫水源头的村子流下来的,流到这已经不清了,水源头的水那才叫一个清呢!”听得出来,她一点也没有受这颠簸的路况影响,更没有畏惧这大山深处的艰苦,相反,我感觉她特别喜欢这个地方,似乎这里于她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车子走到一个村口停了下来,原来是几个村民要下车,我还以为这就到了呢。车子继续前行,山越来越多,路越来越不好走,我的心也随着车子的颠簸变得有些焦躁。差不多半小时后才又瞧见一个村子,一个大弯拐过去,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欣喜,这里有集会!

“是到镇子上了吧?”我问道。

“还要再经过一个村,这里叫德胜屯。因为附近几个村子离镇上比较远,所以每逢周一大家就在这里赶场(赶场就是赶集)。”

“哦……原来这样啊!‘德胜屯’这个名字是不是和毛主席有什么关系呀?”我笑着问道。

“哈哈,你是不是想到毛主席当年在延安那个别名了呀?”她很开心地说。

车子被堵了十分钟之后又开始继续前进了。

下一个村子到了,停车的地方是个小学,有几个老师在这里下了车。望着窗外的三层崭新教学楼,我有些惊喜,感叹道:“新楼啊!”她说:“这里就是巴村小学,去年一起在水源头的一个老师这学期就调来这儿啦!你看,旁边正在盖学生公寓呢,那大梁上还挂着的大红绸花呢!”

迎面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司机让我们下车换乘那辆,此时的车上就剩下我俩和女校长三个乘客了,等换乘坐好,这辆车在旁边的空地掉了头,就又向着遥山沟进发了!

遥山沟——朝思暮想的遥山沟啊——我来看你了!

车子载着我们这三名乘客,继续颠簸着,窗外的山快速地倒退着,小江也倒退着,稻田里早已有稻农在劳作了,岸边的几头大水牛正在慢悠悠地踱来踱去,反刍着清早下肚的饲草……

终于,车慢了下来,我看到了遥山沟,就在小江的对岸,从一户户屋舍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旋绕在不大的村子上空。我还看到了三三两两的学童,挎着或背着书包,正走在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看到了位于小江畔的遥山沟的校舍里,旗杆上的五星红旗正在向我招手致意!

遥山沟啊遥山沟,我来了,我终于来看你了!

车停了,停在了河边的三岔路口,我们拎着包,抱着书下了车,大概百米之外就是这个叫遥山沟的小村子了!

村子里的几十户人家沿河呈弧形分布,河岸边长了一排柳树,远处的山,一座高过一座,各有姿态地矗立在这个小山村的周围,好像几位巨大的山神一样,威严地守护着这一方水土,这一座古朴的村庄。

当我跟随着她和校长跨过小江上的那座小石桥,走在通往村小的路上时,好几位乡亲远远地就和她们两个打招呼。

“陈校长,黄老师,你们来好早哟!”

“吃早饭没得?”

她们和乡亲们寒暄一阵,便领着我向她们的宿舍走去。沿着一条石板小路一直向里走去,迈上一个石条铺砌的台阶,就到了她们的宿舍。这里是一块高地平台,平台上盖了三间房子,从被雨水冲刷的痕迹来看,这几间房舍已经有些年头了。之前就听她说过,这里原是遥山沟村的村委会,因为村小人少,这村委会也很少能派上什么用场,后来就干脆做了她们学校女教师的宿舍了。

校长打开宿舍门,我帮她把书和包拿了进去,进去一看我才发现,这原是一个套间,外间没住人,她和校长、另外一个女老师都住在里间,我没有进到里间,放下了东西便退到门外,等着她收拾完带我去学校。

站在院子的平台上,我看到了几乎村子的全貌:房子参差不齐地沿河排布着,有些甚至延伸到了半山腰上,有木房子,还有土坯房,也有数得清的几家砖混房,木房子居多,好多家的门板和木楼栏杆早已褪了漆色,只露出原木被雨水洗刷后形成的青黑色痕迹;几乎家家门口都有几棵柚子树,这时节正是柚子的成熟期,黄澄澄的柚子一片连着一片,好不诱人!小江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前流着,稻田里金灿灿一片,又快到收割的季节了;河里几只鸭子优哉游哉地呱呱呱叫着,几只大白鹅踱着八字步跟着几只老母鸡在田边觅食;远处的路上,有几个小学生,正蹦蹦跳跳地、哼着听不清也听不懂的方言儿歌,向着学校这边走来。

如此静谧和谐的小村庄,不由得让我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来!

这里不因偏僻贫穷而显得没有生气,相反,我从乡亲们一张张质朴的笑脸上看出了满足和安逸,从经过的一个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我多想,多想就这么住下来,哪怕只是小住几天也好,好让我能亲近小江和大山,亲近乡亲和孩子们,亲近遥山沟的一切!

“你看,柚子快熟咯!”看到她出门,我笑着对她说。

“嗯嗯,我现在都想摘一个呢!哈哈!”

“你收拾好了?”

“嗯!”

“啥子时候带我去你们学校噻?”我学着当地的方言问道。

“走嘛走嘛,我们学校撇(撇:贵州方言,破旧的意思)哦,可不要笑话哈!”她笑着说。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我跟着她下了台阶,顺着一条长满了竹子的小径向学校走去……

顺着小路走差不多百米,就到了学校。

矗立在我面前的学校让我一下子惊住了!

一座两层砖混的小楼房,一间和农家厨房无二的简易厨房,一间一隔为二的厕所,这就是整个学校的所有建筑!

没有洁白的瓷砖地砖,没有不锈钢的扶手护栏,没有升旗台,没有可以移动的乒乓球桌,没有塑胶跑道,教室的外墙上甚至连一张贴纸标语都没有;教室内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没有室内小广播,也没有多媒体投影仪,连一块平展的黑板都没有,更别说防尘黑板了;没有会议室,没有休息室,甚至老师们连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没有盥洗室,没有热水供应处,整个学校甚至连围墙都没有。

我被这眼前的一切震撼到了!

这所遥山沟小学有的只是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小教学楼,院角那一座捐款纪念碑上清楚地写着修建时间;有的只是抹着粗糙的砂浆的砖砌楼梯;有的只是一根红锈斑斑的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有的只是一张底座用红砖砌筑,上边架一块预制板,用半截砖块当球界的乒乓球案;有的只是荒草萋萋、鸡屎鸭粪散落一地、一侧堆满乱石的操场;有的只是长满了野草野花的空旷小院;有的只是一个篮板的挡板掉了两块的篮球架;有的只是用大白粉刷了一层,已经有些脱落的外墙墙面;有的只是刷了一层黑漆用来做黑板的水泥墙;有的只是窄小的教室、凹凸不平的地面和讲台;有的只是用纸板挡着的窗户、几张没有上漆的古老破旧的长条桌;有的只是一只架在楼角已经有些变形的铝制大喇叭;有的只是一间比教室稍大些的办公室;有的只是三个孤零零的水龙头和一个水泥槽;有的只是这三十来个学生和九名老师!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遥山沟小学,这就是让我禁不住眼眶湿润的遥山沟小学,这就是我的她一周中有五天都要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遥山沟小学!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彻彻底底地震撼了!

“你咋个咯?”站在一旁的她有些惊讶地问我。

“我……我……我没咋。”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老师好”“黄老师早上好”,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从我们身旁经过。

大一点的那个女孩穿着粉色上衣、黑绒裤,裤腿上还绣着一朵漂亮的牡丹花;另一个小一点的男孩,六七岁的样子,脚上趿拉着一双运动鞋,鞋带明显是另一双鞋子换下来的,头发有些枯黄,乱糟糟一团,像个鸟窝架在小脑袋上。两个孩子的书包拉链都坏掉了,装在里面的书都有些冒了出来。

“黄老师,吃早饭咯!”站在“餐厅”门口的校长微笑着对我们喊道。

“来咯!来咯!走,吃早饭咯,是你最喜欢的面条。嘻嘻。”

“噢……”我长长地应了一声,就跟着她向“餐厅”方向走去。

当我随着她跨进“餐厅”的时候,其他几位老师也都已经围在灶台前开始捞面了,做饭阿姨见我们俩来了,赶忙洗好碗筷递到她手里,她帮我捞了一大碗,给她自己捞了一小碗。

面是那种买的细挂面。桌子上放着一碟葱花、一小盆肥肉臊子,油汪汪的看着有些发腻,旁边摆着些盐巴、味精和醋,还有一碗油泼辣子。

大家都低着头吃,没有一个人说话,更别提抱怨了。我环顾四周,加上我和做饭阿姨,也才十一个人,三个年轻女老师,四个年轻男老师,另外有两个老师年龄都在五十岁上下。

在公交车上时,她对我说过,这个女校长在遥山沟待了五六年了,而且现在怀孕三四个月了,可是还没有休假。另外一个女老师和她都是这学期才从别的学校调过来的,还有一个姓杨的老师从十八岁开始工作就一直在这教书,到今年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这该是怎样一个团队呢?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能一直坚守在这里?

吃完饭后,校长说:“明天教师节,到村子里买只鸡改善改善生活!”大家笑了笑,没有惊讶的反应,甚至连一句简单的回应都不曾有。

此时孩子们一个个还在院子里、楼道里、教室门口追逐玩耍,他们都是吃过早饭才来的,十点开始早读,十点半开始上课,现在刚过九点。

我径直走到一间教室门口,走到那个头发像一团鸟窝的男孩子跟前,他正在从背后的书包里往外掏书。

“同学,你几岁啦?读几年级啦?”我抚摸着他的头。

“老师,我十岁,上四年级。”他把书包抡到了胸前。

“老师,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教我们画画和音乐吗?”他有点调皮地问。

“你喜欢画画和唱歌是吗?只要你们乖,老师什么课都给你们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回答了这么一句。

“老师,老师,我最乖,我把今天的课文都预习咯!”一个小一点的女孩有点害羞地说。

“好!好!好好!老师都教给你们!”我紧张得手心冒出了汗。

“同学们,进教室打扫卫生,准备早读咯!”一个女老师笑着走了过来。

“老师,老师,我们教室门还没有开。”那个裤腿上绣着牡丹花的小女孩对着走过来的女老师说。

“帅哥,帮我把这锁子撬开哈!”女老师把一把榔头递到我手中。

我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那把大黑锁,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回了各自的教室。

我跟着她上了二楼,穿过正在扫地、洒水的楼道,来到了他们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就是两间打通了的教室而已,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型的打印机,还有一台扩放器,另外几张大桌子拼凑在一起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办公桌了,看上去有点简陋。桌子上,还有桌子后边的凳子上满满的都是书,桌子上还有几份报纸,我拿起来随意地翻阅着,还是八月份的铜仁日报。而她,已经坐在旁边开始备课了。差不多半小时,她备完了课,带着我下楼到了她所带的两个班的教室。

孩子们已经开始早读了,普通话夹杂着铜仁方言从各间教室里传出来,偌大的学校里,一时间都是琅琅的读书声。

我心里莫名地一阵感动和难过!

她带的是一年级和四年级,四年级三个孩子,一年级五个孩子。一年级最大的八岁,最小的六岁,我赶紧从包里掏出一瓶“益达”口香糖,分发给每一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男孩硬是不要,旁边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就笑:“老师,他不会吃。”我诧异得说不出话。

她告诉我,刚开学那会儿,她也给孩子们吃过,那个小男孩不知道要吐出来,直接就给吞了。也就是那一次,孩子们告诉她,那是他们第一次吃口香糖!

我心头一紧:现在的孩子还有没吃过口香糖的!

此时的窗外,已经飘洒起了蒙蒙的细雨,孩子们的读书声穿过这沙沙的雨声,响彻了整个校园……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坑洼处都积满了水,孩子们似乎都早已习惯了这多雨的天气,全然没有在意教室外的雨雾,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书本的世界里。

这时,从小路那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老奶奶牵着一个孩子,一看便知道这是祖孙俩,两个人都戴着稻草编的大圆斗笠,一边走老奶奶还对孩子说着什么。

等到走到教室门口,我才看清他们:老奶奶七十来岁,人很瘦削,皱纹在皮包骨头的脸上更加明显,让人自然地联想到核桃的外壳;小孩子六七岁,一双小脚上穿着打着补丁的大雨鞋,显然这不是小孩的雨鞋,他走起路来就像鸭子一般左右摇晃。

老奶奶把她和小孙子头上的大斗笠摘了下来靠在教室的墙边。

“黄老师,我把这小崽子给你送来了哈,又给你添麻烦。”她边对着她说边俯下身子系了系自己脚上那双男式黄球鞋的鞋带。

“没事,来了就好,快进教室读书去哈!”她对那祖孙俩说。

“这娃儿他爸离了两次婚,现在找了第三个老婆,跑到外面去了。”老奶奶好像在对我们诉说。

“教室里那个大的是第一个老婆的娃儿,比这个大两岁,这个是第二个老婆的娃儿。”

我望了一眼四年级教室那个正在写字的孩子。

“娃儿他爸不要他们了,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就把这俩崽子扔给我了。我不想管啊,可是又不能不管啊!”

我本想说句什么,但被老奶奶的这几句话惊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黄老师去年在水源头还好些,离得近。今年到这来了,每天我还得送。”

“听黄老师话,不要打架!”老奶奶对着教室里的孙子说。

“麻烦老师咯,我回去还要煮猪食噻!”说着她把靠在墙边的斗笠戴在头上转身走了。我望着佝偻着身子的老奶奶的背影,心里禁不住一阵泛酸。

她对我说,这三十几个孩子,大多都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留孩子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有的一年还回来几次,有的甚至几年才回来一次,还有的干脆挣了钱就把孩子接到他们打工的地方去了。说到这儿,她给我讲了一件事。

前几天早晨上课前检查作业,一个孩子的作业没有完成,她就问那孩子为什么没有完成。那孩子哭着说,他住在遥山沟外婆家,前一天晚上才七点不到,他在外间屋子写作业,外婆在里间看电视,外婆看他开着电灯,就出来把灯关掉了。她问孩子,外婆为什么要关灯呢,他说,外婆说开灯写作业就是偷懒。

我是真的没明白,为什么孩子写作业就不给开灯,她却可以看电视?是因为心疼电费,还是外婆不想让他太贪玩,想让他天黑前就完成作业?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真正原因,但愿是后一种吧!但愿是吧!

“叮铃铃……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们一个个都站在了教室门口,我跟着她,走进了四年级的那间教室……

四年级的教室比其他教室都小,差不多只有其他教室的一半大,布置得却是最漂亮的:教室的后墙上有个小小的宣传栏,展示着学生的作业、考试成绩、画作和照片等,还有写着老师评分和评语的作文,有的作文还贴着几颗小五角星。宣传栏用两指宽的红条纸围了一个标准的长方形,最顶端写着“学习园地”四个毛笔大字,几个字写得刚劲有力,俊秀又不失大气,听她说这字就出自那位在这里已经执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杨老师之手。

教室中间摆着三张长条桌和三条长条凳,凳子上分别坐着三名学生;学生们的面前,是一张长条讲桌,讲桌上摆放着两盒不同颜色的粉笔,旁边有一块黑板擦,还有一块抹布,除了这些,别无其他。黑板是刷上黑漆的水泥墙,可能因为时间太久了吧,有些地方已经泛白,我使劲擦了好几遍也没能擦出一块完整的黑色来,好在旁边挂着一块备用的三合板小黑板。她对我笑了笑,就翻开书开始上课了。我静静地坐在一个小男孩旁边听着。

“同学们,昨天那篇课文《火烧云》都背过了没有?”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

“背过了噻!”

“我昨天下午就背过咯!”三个孩子回答道。

“好,先把书翻开自己读几遍,读完就开始检查。”

孩子们翻开书,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读了起来。

“谁先来?”过了几分钟她问道。

“老师,我!”一个小女孩举手说。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似的……”

小女孩背得很流利,只是好几处发音不准,比如“狮子”读成“丝子”,“漂亮”读成“漂酿”。她悉心地一一纠正着,完了还不忘夸奖一番,另外两个小男孩和我,还一起鼓掌表示鼓励。

背诵完课文要开始听写字词了,我建议让孩子们做个互动,三个孩子都很积极地举手上去,一个孩子写,另外两个孩子检查,看到有错误就立马上去纠正。虽然只有三个孩子,但是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踊跃地上台。

当她开始讲今天的课文《万里长城》的时候,孩子们一个个都特别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做着笔记——在课文的空白处写下注释,听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举手提问。

我赶紧掏出手机在百度找了一组长城的图片,让孩子们都过来看。

“老师,你去过长城哇?”

“老师,长城有多长哇?”

“老师,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长城,还要带上奶奶一起去。”

渴望的眼神、羡慕的表情和稚嫩的话语,让我禁不住眼眶一热。

“叮铃铃……叮铃铃……”

短短四十分钟的一节课结束了,我却还久久地沉浸在孩子们最后的那几句话中……

下课了,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出了教室,此时雨已经很小了。有几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院子中间,互相追逐着、嬉戏着。

可能因为下了雨吧,学校对面的公路上,此时空无一人。甚至因为这场雨,整个村子都显得安静了,狗不吠,鸭也不叫,也看不到人影。远处的山峦是沉默的,路旁的柳树是沉默的,整个村子也是沉默的,除了那条哗哗地唱着歌的小江,就只有这一方小天地里,还洋溢着欢声笑语了。

课间休息是二十分钟,她领我去“餐厅”看了看,阿姨正在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午餐”:一大盆水煮白菜,一大盆烧土豆,还有一小盆油炸小黄鱼。

白菜和土豆是从做饭阿姨家买的,至于这一小盆小黄鱼,则是那个又高又壮的体育老师早上冒着雨去河里抓回来的。

“你看哦,还有螃蟹呢!”她指着房子角落的一个小塑料桶对我说。

这就是他们的午餐!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在震惊之余又有些难过,难道那位女校长所说的过节买一只鸡真的就算改善生活了?难道平时只能自己动手去河里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回来?难道老师和孩子们一个礼拜就只能吃到一顿或者两顿肉?国家不是早就有针对山区教育的“营养餐计划”了吗?不是说每个孩子每天都能领到一个面包和一包牛奶吗?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眼前的一切让我不得不相信!

好在这顿“丰盛的午餐”对孩子们是免费的。而老师,是需要在每学期开学时按每人每天七块钱的标准交纳八百四十块钱的生活费的。

一个学期,整整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八百四十块钱!

八百四十块钱不够买两条好烟,不够买一盒稍微好一点的化妆品,不够买一条名牌的裤子或是一双名牌鞋,甚至可能不够有些人两个月的电话费,可这是一位老师整整四个月,一百二十天的生活费!

“现在比起以前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哟!以前的路是石子路,一下雨全都是泥巴,雨季的时候只能徒步上来,差不多要走三个小时,有时候路被冲垮了冲断了,就只能给孩子们放假,现在都是水泥路了,还通了公交车,就再也不用担心把课程给落下咯!”她看着我说,语气里满是知足。

因为我必须赶着回到工地参加下午的一个培训会,所以下一节课我是不能再陪着孩子们一起上了,我一边在教室外面望着对面的公路等车,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两个满手泥巴的小孩跑到我的面前,看到我手里的包,似乎看出了我要走。

“老师,你是去八村那边开会吗?”

“老师,你要去和平吗?能帮我带一支自动铅笔吗?给,老师,这是钱。”那个头发像鸟窝一样的男孩不顾手上的泥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

我接过钱,给他又装回了兜里,帮他系好了沾着泥巴的鞋带。

“老师去开会,一会儿就回来,你们要好好听黄老师的话哈。”

两个孩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掏出兜里的湿巾给他们擦了擦手,那个穿黑绒裤子的小女孩把我手里的湿巾接了过去,我以为她要帮我扔到垃圾箱里,可是,她却做出一个让我心酸的动作。

她捧过那一团已经沾有泥巴的湿巾,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老师,你这个毛巾还有水,好香哦!”

我终于没能忍住泪水,任它们从眼眶涌出……

“老师老师,快看车来了哦!”

“哦哦!”

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起,孩子们却都没有回到自己的教室,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我看,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快走吧,我就不送你了,马上上课了。到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她说。

“嗯,到了给你打电话。”

我拎着包,一步一退地望着这群孩子……

当我一直退到了河对岸,孩子们还在教室门口望着我。

“吴老师,你要回来看我们哈!”

“吴老师,你要回来看我们哈!”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在脸上泛滥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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