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有危险，当心你的钱变成虚拟货币

蒋敏玉　赵牧　叶知春

2019年4月，16岁的刘天在淘宝上开了一家网店，以中转仓库的形式给一些发货量较大的卖家配货，每成交一单卖家会支付刘天一定的费用。

5月8日，刘天接收到一条来自“蜂胶蜂蜜搞定”的淘宝账户的私信。指刘天网店里的商品无法完成交易，系统给出的原因是店铺信誉存在问题，需要先通过“消费者保障服务”审核。让他扫描二维码与阿里万象客服沟通。

扫码后，刘天联系到一个阿里万象的“客服”。“客服”告诉刘天，审核需先交纳2000元的保证金，钱之后会返还给商家。开店之初，还是高中生的刘天曾想要省下这笔钱，当客服提出保证金要求后，刘天也没有多想。在刘天看来，交纳保证金并不必急于一时，然而“客服”却一再强调保证金交纳是有时间限制的，第二天中午12点之前必须交齐。否则就只能亲自前往杭州的总公司解冻店铺。

“第二天12点之前我都在上课，没有时间，所以才会如此着急。”刘天告诉南都周刊记者，聊天时已经是半夜，他只是通知了一下父亲，就用微信汇过去了从父亲那里借来的2000元。

第一笔钱汇出后，“客服”又以“7天退换货承诺”、“担保返还担保金”等理由，让刘天微信支付三笔资金共计10000元，支付宝支付四笔资金共计14000元，这些资金全都是以扫描二维码方式进行支付。紧张状态下，刘天一次又一次汇款，直到对方再次要求他支付24000元时，他幡然醒悟。查询后，刘天发现收款方根本不是阿里巴巴公司，而是一个名叫广州华多科技有限公司的企业。“掉头再去核实，发现连网页都是假的，更别提客服了，二维码只是一个收钱的手段。”

“我从前总是嘲笑那些电视上被骗财的蠢蛋，不料有一天我也成了蠢蛋。”一个简单的套路，刘天却稀里糊涂地掉了进去。

被骗的不只刘天。才刚大学毕业。徐茜身上就背负了十多万的债。2019年8月8日，一个陌生人在QQ上添加徐茜，承诺做网络兼职刷单将会返还丰厚佣金。徐茜对周刊记者说：“对方承诺任务完成，本金会连同佣金一起返还，任务完成了，后来又说我超时，需要充单激活，就刷了很多。”

徐茜听从客服指引，扫描二维码完成一个接一个的任务，却又一次次被告知任务没有完成，原本承諾的佣金也不见踪影。积蓄被抽干后，徐茜又将网络贷款投入其中，直到客服说还有个隐藏任务要充钱才能完成时，已经无力再付出的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被骗的18万里，除了徐茜自己攒下的奖学金、大学四年打工的工资之外，还有父母的70000元，以及花呗里的6000元，借呗里的3500元。“我在小县城当老师，工资加绩效一个月只有2000多，父母都是农民，本来就没什么钱。我弟年纪大了该娶媳妇了，我爸银行贷款买了房子，一个月要还好几千。”

徐茜向记者倾诉，被骗之后她没有心情上班，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单靠现在的工资，就算不吃不喝，债务也要好几年才能还得上。

和刘天一样，徐茜在查看汇款信息时发现，收款方是华多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被骗的钱中有170000元购买了Y币，而其余19600元购买了名为“骏网接口卡”的网络虚拟卡。

诈骗团伙的套现之路

“我们的钱到底去哪了？”在受害者维权群中，这类疑问每天都有人提出。在百度上搜索“华多网络诈骗”，弹出的搜索结果有近4万个。

提到华多，很多人会觉得有些陌生，而公司旗下的主要平台——YY直播则几乎无人不知，作为主要发展业务之一，YY直播不仅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也寄生着最难解的问题——网络诈骗。

“我去百度和微博上查华多这个公司，搜出了很多诈骗案例，我查到最早是2015年的，可能还有更早的案子，基本都是和我一样的受害经过。”刘天告诉记者。扫描骗子提供的二维码后，链接将转到华多的付款渠道，钱款被用于充值Y币。

南都周刊记者多次拨打华多公司的客服电话后，客服人员表示，将于“一个工作日内给予答复”，但此后并未给出反馈。随后记者前往位于广州天河区的华多公司总部了解情况。

诈骗者的套现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直接交易YY账号，充值Y币后，购买大量的虚拟礼物，再打折把账户卖出去。还有一种是通过大量的打赏。把账号升级为高级账号。再对账号进行售卖。

为何受害者的钱款会被用于购买Y币？华多法务人员向周刊记者解释，在利用YY平台的诈骗链条上，国内“中间人”通常和境外的犯罪团伙相互勾结，分工严密，共同套现。国内的“中间人”向境外的犯罪团伙提供大量的YY账号。境外犯罪团伙则利用微信、微博、百度贴吧、QQ群等渠道，大规模发布兼职刷单的虚假信息。或假扮淘宝客服让店主升级店铺，有时也在二手交易网站进行虚假交易。通过种种方式，诱骗受害人扫描二维码付款，少则几百多则几十万。受害人以为自己只是付款到了其他账户，而实际上，这些二维码大多是Y币充值二维码。受害者的钱全都进入了“中间人”手握的成百上千的YY账号里，并转换成了虚拟货币。

2010年9月1日实施的《网络游戏管理暂行办法》第十九条规定，网络游戏虚拟货币的使用范围，仅限于兑换自身提供的网络游戏产品和服务，不得用于支付、购买实物或者兑换其他单位的产品和服务。这也意味着虚拟货币不能直接转现，为了获取实际利益，当前诈骗者主要还是围绕账户本身上“做生意”。

华多法务人员向记者透露，诈骗者利用YY平台进行套现行为主要存在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交易YY账号，充值Y币后，购买大量的虚拟礼物，再以打折的方式把账户整个卖出去。还有一种是通过大量的打赏。把账号升级为高级账号，再对高级账号进行售卖。

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批量售卖都是常态。在QQ、百度贴吧进行搜索，记者也发现了大量的倒卖YY账号的群组存在。

作为一个主营网络直播的平台，有没有可能出现犯罪分子联合YY主播一起套现的问题呢？华多公司的法务人员指出：“因为我们平台有一个分成比例，而且公司抽成比例比较高，骗子会很亏。如果他所获得的资金是一瓶水的话，通过这个途径只能获得小半瓶水。所以没有必要。除非这个诈骗分子他自己也喜欢打赏主播。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止损不易退款更难

北京德恒（广州）律师事务所法思团队的黎智鹏律师认为，华多公司可以根据内部规定以及管理权限，在发现账户涉嫌犯罪时，第一时间冻结账户，防止资金被转走。

但黎智鹏律师也指出，一般来说，根据互联网平台的中立性原则，YY平台没有责任。但它在接收到受害人反映的情况后，应当立即采取相应措施，否则对受害人的损失具有过错，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对此。华多政务总监王鹤向南都周刊的记者表示：“你们说的这种情况，我知道。从去年年初开始，我们就一直收到这种投诉，涉及到二维码网络诈骗问题。对这个情况，我们发过通告，也找媒体做过宣传和报道，提醒广大市民不要上当受骗。除了这些工作，我们还开展用人工智能来识别高危账户的账号。”

2019年4月，华多公司建立“止付库”，至今为止冻结了18000余个账号。华多公司称，接到受害者的投诉后，客服会要求受害者提供相应的支付宝或者微信支付单号，并在10至30分钟内对可疑账号进行监管。华多公司还与广东省公安厅的反诈骗中心达成合作，为警方建立端口，此类网络诈骗案件，警方可以直接通过端口查询。

“尽快对可疑账号及资金进行监管处理，尽可能地拦截损失。”是华多客服给予受害者的普遍回应，然而“监管”并未打消受害者心中的疑虑和不满。面对大批退款申请，华多客服称，只有警方先出具法律文书，证明该账户下的资金为非法所得，华多公司才能根据警方要求进行退款。这也让受害者急于追回损失的心情，更加焦灼。

“金额能不能冻住，能不能返还，肯定是警方说了算。这个钱是误充值的。或者是被骗的，需要公安机关的相关认定，这样才是符合流程的。”王鹤向记者表示。“我们也很怕冻错了。”YY法务工作人员补充道。

王鹤透露，由于涉案账户内有可能存有多个被害者人的资金，所以前期给予受害者怎样的答复，与还款的先后顺序都存在难点。“一个账户里面可能会存在很多笔消费。假设受害者反馈给我们说被骗了2万，实际上我们只锁定了500，我们没有办法给他回复。”后期钱款返还阶段，若先破案的受害者的被骗资金已根据警方要求返还受害者，容易导致该账户下的资金不足以返还给其他受害者，此类情况也易产生较大纠纷。

“我觉得我们在这里充当的角色有点像银行。在电话诈骗的过程中，骗子把钱转到了银行，然后又从银行转走。受害者现在要求让银行来赔钱，那银行可能去赔钱吗？”王鹤解释道。

王鹤认为，网络诈骗的前端不在YY平台上，平台很难进行完全控制。“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大量的防范工作和警醒工作。以及一些事后的补救工作。”

2018年底华多公司和广东省佛山市南海警方联合破获了一起网络诈骗案。涉案金额10多万，目前犯罪团伙中的10人被批捕，一个取保候审。华多公司的法务人员向记者表示：“今年应该是返还了4笔，宁夏的一笔，白云区的一笔大概5万。”但与受害者基数相比，已知的破获案例少之又少。

“之前有外省警方打电话要华多公司退款。华多要求开出证据证明哪些是赃款才行。但证明需要找到罪犯才可以开具，实际上公安那边的程序走不通。我知道的人都沒能被追回哪怕一笔钱款。”刘天对记者说，“我不会就这样罢休了，会一直坚持到诈骗团伙落网的那一天。”

最近一次徐茜给警方打电话询问案情进展，专门负责她的专案警官出差在外地还没有回来。每一次挂断电话，徐茜都要面对无尽的等待。

119天的追问与等待

“警方说追回来的几率很小，但越是放任自由，骗子越肆无忌惮，现在每天都有加我微博的，说自己被骗了，平均每天10个人。”微博上一位名叫“净网君”的网友告诉记者。

受害者将愤怒化作文字发表在微博上，不断地诉说着相同的悲剧，在等待中中慢慢消磨着自己的伤痛。

曾经有过受骗经历。王凯（化名）在微博上给自己取名“净网君”，用一个“天平”的图像作为自己的头像，象征着公平正义。

“因为被骗的人太多了，很多是学生、宝妈，没有经济收入，很多人的家庭支离破碎，有的学生自杀被我们劝住了。”王凯向记者透露，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希望能够团结大家，通过法律途径维权，追回损失。

王凯告诉记者，他因维权遭到过人肉，有人在微博上公开他的个人信息。伪造聊天记录，称“净网君”收费追款，是个骗子。但当被问到，对未来有何打算时，王凯说：“骗子已经人肉过我好多回了，讲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一直宣传吧，能少让一个人受骗就少让一个人受骗。”

维权群中，一名受害者向记者提供了一份“部分受害者统计表”，表中显示自2017年12月至今，受害者人数已增至569人，被骗金额达800多万元。其中大部分资金流向了华多。而这只是众多维权者中的一小部分，在QQ群搜索功能中，仅仅输入“华多”字样，就显示出17个类似的维权群，人数上千。每天都有新的群组建，每天都有新的受害者加入，大家一起讨论解决办法，也一起对汇款时显示的公司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而在微博中，“投诉广州华多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超话已有483个帖子，185万的阅读量。受害者将愤怒化作文字发表在微博上，不断地诉说着相同的悲剧，在等待中慢慢消磨着自己的伤痛。

“第一百一十九天。华多仍然不肯给任何正面回复，这实在不像华多这样大规模的正规公司应该有的作为，究竟何时才能给我们一个像样的答复。”

这是刘天在微博上的每日“打卡”，问责和求解已经成为他课余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是从走进派出所的那天起，100多天的追问还是没能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

（受害者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