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韬文言小说中的异国女性书写

孙大海

摘要：王韬文言小说中的异国女性书写基于其欧洲、日本两次游历，文学表达呈现出传奇化与笔记化的特点。这些异国女子分担了中国古代小说中某些既有形象的职能，其爱情模式则是王韬自身体验与性情的投射。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在展示国外女学，引进特定文学形象，開创异国恋题材三个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王韬;异国女性;淞隐漫录;传奇性;文言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王韬是晚清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作有《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三部文言短篇小说集。王氏小说借鉴了《聊斋志异》的经典笔法，也呈现出某些与时代相符的新变。大量的异国女性书写，即为其重要特点。本文拟结合三部小说集中的相关篇目，从呈现特征、内涵、意义三个角度，对王韬小说中的异国女性书写进行考察。

一、异国女性之呈现

王韬笔下的异国女子形象，可分为欧洲与日本两类，这与其本身的游历状况相关。

1867年，王韬在香港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的邀请与资助下，开启欧洲之旅，将一路见闻整理成《漫游随录》一书。据该书记载，王韬在欧洲结识了媚梨、爱梨、周西、爱伦几位女性。她们或陪同王韬出游，或向其请教中国文化，与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淞隐漫录》中的《媚梨小传》《海外壮游》等篇亦出现了媚梨、周西等西方女子形象。无论名姓、装扮，还是性格、气质，这些小说人物都或多或少地以王韬现实中几位西方朋友为原型。

1879年，王韬又应重野成斋、栗本锄云等日本文化人士的邀请，赴日考察，并将经历集成《扶桑游记》一书。这期间，王韬拜访了日本才女迹见泷摄，《淞隐漫录》之《花蹊女史小传》即为此人作传。由于频繁出入新桥、柳桥等风月场所，王韬还结识了小万、小铁等妓女。《淞隐漫录》之《桥北十七名花谱》《柳桥艳妓记》，《淞滨琐话》之《东瀛艳谱》等篇，即记载了此辈数十人。日本之旅，成为王韬异国女性书写的又一重要素材来源。

由于现实经验的支撑，王韬笔下的异国女子形象立体而有质感，与《西游记》《镜花缘》等作品源自异域想象的女性书写极为不同。这种真实感也使王韬小说中的两类异国女子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貌。总体来看，媚梨、兰娜、周西等欧洲女子显得雅丽华贵，有较高的知识水平与人文素养;而阿传、素馨、小万等日本女子，则主要出自下层，多为辗转飘零，命运悲苦的形象。这种差异，一方面与王韬的交游范围有关。王韬在欧洲主要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的夫人、千金;而到了日本，他与艺妓接触得更为频繁，对这类人的故事也更感兴趣。另一方面，欧洲与日本的文化习俗及文明程度本就存在很大差异。以入浴为例，《漫游随录》记载了“男女异日而浴” [1]137的土耳其浴法，《扶桑游记》则记载了日本“男女并裸体而入” [1]183的温泉浴，这使王韬对两地人物、习性产生了不同印象，以致他后来在《淞隐漫录》之《东瀛才女》中认为：“日女之薄于情也，在不知贵重其身始。” [2]509欧洲由于现代文明开化较早，女权得到充分保障，女子入学读书的现象也十分普遍。日本明治维新后，虽也加快了现代化步伐，但与欧洲仍存在很大差距。再加上历史文化因素，日本女子地位一直较低，很多小家女都自然而然走上艺妓之路。

王韬小说与报刊出版联系紧密，其篇幅通常比较整齐。他以书写完整的传奇故事为主，也会对短则素材进行连缀，带有笔记的性质。可以说，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实际呈现出传奇化与笔记化两个特点。

异国女子之“奇”，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唐传奇以来的既有范式。一方面是性格的复杂性。《媚梨小传》中，媚梨先后与三名男子建立情感关系，对爱情与自由的追求大胆主动，后来甚至与前男友互射手枪，同归于尽。《纪日本女子阿传事》则写阿传与四名男子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她曾为医治丈夫之病而与人通奸，最后沦为妓女，又被情夫杀害。这两位女子对爱情的取舍，无法进行准确的道德判断，都是说不得善，也说不得恶的复杂形象。后来媚梨的墓志铭，只能以“奇女子”概括其一生。另一方面，异国女子也不断与中国建立着联系，故事空间被大大扩展。王韬笔下，既有媚梨那样因情感困境而漂洋过海的故事，也有《东瀛才女》中小华生等妓女赴华谋生的经历。《遁窟谰言》中的《素馨》，则讲述了一个日本女孩，被拐卖至中国为妓，最后返乡的故事。这种突破成规的奇人奇事，在中国读者看来，都是耳目一新的。

清代中后期，沪上艳风大炽，出现了《海上花列传》《海上群芳谱》一类狭邪品评之作。王韬本就长期出入秦楼楚馆，受时代文风影响，他也喜为妓女、伶人作传。故而鲁迅评价《淞隐漫录》为：“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 [3]136王韬也将这种创作体式应用到异国女性的书写之中。《桥北十七名花谱》《东瀛艳谱》等篇，可谓刻画出日本妓女之群像。其中每个人物记载，从数十字到一二百字不等，却各有风姿，各有境界。细看每个人物单元，其特点都是文人笔记式的，这种创作的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元代的《青楼集》。在《桥北十七名花谱》等作品中，王韬还会对日本的妓馆文化进行详细的介绍，如“艺妓”与“色妓”之别等。《海外壮游》则充分展示了西方舞蹈“丹神”的表演场面。这些段落又体现出一种风俗性，同样是笔记式的。

二、异国女性之内涵

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又能从人物功能与作者观念两方面引发内涵思考。

中国知识分子睁眼看世界之后，传统古代小说中的神秘性正在逐渐消失。当海外之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小说家面前时，千百年来的奇幻想象便趋于瓦解。伴随着这种新变，异国女性书写也会部分承担起传统小说中某些既有女性形象的职能，最明显的当属女诸葛形象与仙女形象。王韬笔下的西方女性，往往代表着先进文明，能够帮助中国人解决实际问题。比如，媚梨精通数学，尤其擅长远距离测量，这使她如军师一般协助丰玉田海上退敌。类似的女诸葛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并不鲜见，《荡寇志》中的刘慧娘便心灵智巧，善于造作自鸣钟表、木牛流马等器具，亦能参与军事，出谋划策。相比之下，外国式女诸葛因科学技术的支持，显得更有现实根基与可信性。中国传统小说因对女子之“奇”缺乏科学解释，容易使之走向神秘，进而流入狐鬼花妖与仙侠的类型。在王韬的小说中，异国女子形象同样分担了仙女的职能。《海外壮游》《海底奇境》两篇，皆写书生入海国异域，故事框架与《聊斋志异》中的《仙人岛》很相似。但后者写书生遇到仙女，前两篇则是西方女子。《海底奇境》中，兰娜以辟水珠、定风珠助聂瑞图返乡。《仙人岛》中，仙女芳云是借助草篮、素练（也强调了宝物的功能）将王勉送回。兰娜的宝物本应属于中国仙女故事系统，但王韬情愿将之赋予西方女性。这体现出王韬对当时西方人能力的肯定，他们似乎能够凭借科技实现中国人某些幻想中的愿望。中国小说中的宝物也便演化为西方器物文明的一种象征。总而言之，西方女子形象使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很多奇幻想象具体化了，其功能性内涵也揭示出中国古代小说向近代演变的一个重要特点。

此外，王韬笔下的异国女子还普遍尊崇中国文化，爱慕中国文人。不少论者指出，这体现了西方文明强势入侵时，中国文人的自我陶醉与文化自圆的防御心态。① 笔者以为，这种说法颇值得商榷。探讨这个问题，应先抛开社会现实场域的寓言性联想，而从作者本人的实际状况出发。可以明确的是，王韬两次出国游历，都深受欢迎。旅欧之前，他曾将十三经翻译成英文，在西方汉学界已产生不小影响。到英国后，他还应牛津大学之邀发表演讲，“一堂听者，无不鼓掌蹈足，同声称赞，墙壁为震” [1]99。当时，还有大学生特地向他请教孔子之道。王韬在日本期间，也有一个叫桂米太郎的人一大早就去拜访他，“操笔纵谈，久之不去，几令人无盥栉暇” [1]216。与王韬交往的几位西方女子也都对中国的语言、文学感兴趣，王韬曾亲自教爱梨女士吟咏中国诗歌。西方女子对华人的服饰也很欣赏，曾有几个法国女孩因王韬“衣服丽都，啧啧称羡，几欲解而观之” [1]80。不可否认，在科技、军事等实学方面，当时的中国确实与西方存在差距，但中国的文化、器物对西方人存在吸引力也毋庸置疑。诚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能受到王韬一般的待遇，但对于王韬这样一个以独立身份出国游历的文人而言，其创作必会以个人真实感受为主，这绝非弱国子民的自我施幻。小说中西洋女子与中华士人的情事，在《漫游随录》中亦有迹可循。王韬曾在周西女士的陪同下三游爱丁堡，其间二人关系颇为暧昧：王韬不仅记下周西很多优雅可爱的瞬间，还忍不住为之拭汗，掠发。后来，连旅店侍者都怀疑周西是王韬的未婚妻。联系王韬的生平与创作，不难发现其风流性情。《淞隐漫录》中，他甚至以风流教主一类的身份自相标榜。对于日本随意接触的艺妓，王韬尚且付诸笔墨。那些与西方女子相处的愉快经历，他就更有可能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去了。通观王韬的小说创作，可发现其明显的娱情性质，从中很难找到关于思想政治的隐喻与寄托。如果再参看王韬的政论文，便可知其海外游历前后的思想转变也是十分明显的。归国之后，王韬能够更加平和、公允地看待中西差距，他在《华夷辨》中很反感某些国人“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 [4]387的观念。从这些分析来看，王韬小说中，关于中国文化与男女情爱的书写，更像是其个人经历与情趣的寄托，难以上升到政治文化隐喻的高度。

三、异国女性书写的意义

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首先具有文化史意义。前已提及，王氏小说的笔记化特点，有助于向读者展示异域风物。而在与异国女性相关的文化现象中，女学的开展状况值得引起重点关注。《漫游随录》记周西女士设私塾教女学生，王韬曾应邀参观其上课场景。后来，王韬也将西方女子受教育的情形反映到小说创作中。比如《媚梨小传》中，媚梨之父曾掌书院，媚梨亦入学学习。她的初恋男友便是其同学约翰。《海底奇境》中的安娜是书塾肄业女子，也接受过一定教育。女学的开展，在日本也很普遍。《东瀛才女》中的小家女阿超，“曾于学校中习女红，读书史，旋以废学，为女师所黜，乃日趋于污下” [2]507。对女学状况展示最充分的，当属《花蹊女史小传》。这篇小说纪实性颇强，写日本才女迹见泷摄自学成材后，至东京兴办女校之事。当时求学者多达数百人，其中还有西洋女子。王韬对这些女徒学习的场景，也做了详细的描写。收录上述篇目的《淞隐漫录》主要作于19世纪80年代，当时中国的女学还没有出现。直到十几年后，梁启超才在《时务报》上发出了倡论女学的有力呼声。《淞隐漫录》的传播，无疑能使当时国人开阔眼界，客观上为后来中国女学的开展提供宣传作用。此外，王韬小说中还出现了中国女师的信息。在《媚梨小传》篇，媚梨提到了一位西邻贫女律丽，此人到中国后“设绛帐教授女徒，月得百金” [2]307。后来媚梨来到中国，也延请女师学习中国文字。中国社会存在的这种女师群体，或也可视为后来女学兴起的潜在基础。

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还具有重要的小说史意义。

一方面，王韬提供了外国女子形象走进中国文学的一种独特类型。在王韬卒后的二三十年时间里，中国读者还通过两类文学作品了解到外国女性。一是译著，茶花女、娜拉等形象借此传播。另一类是借助翻译，重新演绎西方女杰的作品，如《罗兰夫人传》《黄绣球》等。不难发现，这两类作品所呈现的异国女性都基于“转译”，且皆为女界革命与女权运动服务，带有很强的启蒙功利性。比较而言，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源自亲身经历，也更接近纯文学表达，这在晚晴小说的创作中显得极为难得。

但需要强调的是，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仍是采用的中国式话语。小说对西方女子的静态刻画，常似中国佳人。而日本艺妓与中国妓女的分辨度则显得更低。从形式上来看，这与文言语体的运用有关，“旧瓶装新酒”难以突破传统藩篱。但深层原因则是审美观念的不同步，王韬其实在用中国女性的评价标准去衡量异国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这类新的形象虽已经参与到文学表达，但仍偏于符号式，没能充分体现其鲜活的文化原质。这也是异国女子形象进入中国文学初期，小说家缺乏创作经验的表现，无可厚非。

另一方面，王韬的异国女性书写也开启了异国恋题材。如果说王韬对异国男女情感的处理尚显简单，那么在王韬之后的类似作品中，国家实力、文化差异所造成的冲突，则越来越清晰地体现出来。1903年《新小说》第七号刊发了平等阁的《新聊斋·唐生》，该作讲述中国男子唐生与美国女性漪娘之间的爱情悲剧。新世界与旧帝国的矛盾被折射进异国爱情。甲午中日战争以后，旅日华人的心态与王韬访日时期已大不相同，他们在面对恋情时，便有了《留东外史》《沉沦》一类混沌而压抑的作品。再后来徐訏《吉布赛的诱惑》、老舍《二马》等作品，都在广度与深度方面对异国恋题材进行了推进。直到今天严歌苓等人的新移民小说，仍在对这个领域进行不断探讨。纵向来看，王韬异国女性书写的开创之功，确实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

[1]王韬.漫游随录 扶桑游记[M].陈尚凡，任光亮，校点.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2]王韬.淞隐漫录[M].王思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

[4]王韬.弢园文录外编[M]？蛐？蛐张岱年，主编.中国启蒙思想文库.沈阳：辽宁市人民出版社，1994.

Abstract： The description of exotic women in Wang Tao's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is based on his two travels in Europe and Japan. The literary expression show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legend and note-taking. These exotic women share some of the functions of the existing images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and their love mode is the projection of Wang Tao's own experience and temperament. Wang Tao's description of exotic women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displaying foreign women's studies，introducing specific literary images and creating the theme of exotic love.

Key words： Wang Tao;exotic women;Song Yin Casual Notes;legendary;classi？螄cal Chinese novels

（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