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老地图的读解

杨 浪

朋友到俄罗斯旅游，在圣彼得堡的旧货市场上用一美元买了一幅老地图，卖图的白发老人说是二战时期用过的军用图。

接过地图后，我先谢了朋友而后打开。地图拼贴后的长宽比为130∶80（图1），是1931 年到1937年修图的苏军总参谋部制图，8 幅连缀，而且图上确有使用中标图的符号（图2）。我认为这符号应该是粗略标示的火炮地域，苏军当时进攻方向，东北偏东向西，二战使用过，大概不会错。俄文图上有大量地理名称，地域似在波罗的海附近，图背后有戳记，似为文件保管或邮局记号（图3）。就此，地图被搁置两年。

后来，我在音乐学院讲课，碰到专攻音乐史的宋博士，知道他是学俄语的，我便把图上的要素发去请教。当天他就回复我了，一个是海域名称，一个是中心城市名称。

“杨老师，最后这个湖的名字查清楚了，应该是库尔斯潟湖，所处地是俄罗斯和立陶宛涅曼河河口。”

因斯特堡，俄罗斯城市切尔尼亚霍夫斯克的旧称。

忽然间一切豁然开朗！

切尔尼亚霍夫斯基——二战中红军牺牲的最高将领。柯尼斯堡、东普鲁士地域，红军最早攻入的德国领土。战后改名加里宁格勒，今天俄罗斯嵌入北约的飞地！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Google地图，在图上相应位置找到卫星图。

与老图相应的卫星图地域，原图上库尔斯潟湖的沙堤内已经成为陆地（图4）。

图1

切尔尼亚霍夫斯克市的卫星图，图上铁路、机场清晰可见（图5）。切尔尼亚霍夫机场是明显的军用机场，跑道边的战机及掩体清晰可见。

1945 年1 月实施的因斯特堡-柯尼斯堡战役是伊万·丹尼洛维奇·切尔尼亚霍夫斯基大将参与指挥的苏军进入德国领土的第一个重大战役。1945 年2 月18 日，在东普鲁士梅里扎克市（现波兰佩年日诺市）附近公路上，切尔尼亚霍夫斯基走到离座车20 米处，几颗德军炮弹飞来，弹片炸中他的胸部。切尔尼亚霍夫斯基向闻讯赶来的麾下第3 集团军司令戈尔巴托夫上将简单交代几句就失去了知觉。在送往卫生队的路上，大将与世长辞。当斯大林听到大将的死讯报告时半晌无语，长时间沉默后，最高统帅向秘书授令：“124 门礼炮在莫斯科鸣放24 响，为我们年轻的统帅致哀。”

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是乌克兰人，1906 年出生，18 岁入伍到步兵学校。步校4 年毕业后，他先后当过排长、副连长、炮兵侦察连连长，在1936 年红军摩托机械化学院毕业后任坦克营参谋长、营长、军区坦克团团长，1940 年任坦克师副师长，次年任第28 坦克师师长。

一个台阶也没少的他当上师长四个月就碰到了“巴巴罗莎”。1941 年6 月23 日起，他所指挥的这个师在西北方面军内对敌优势兵力进行了艰苦的防御战。他作为指挥员，意志坚强，在复杂情况下善于指挥、英勇无畏，两次荣获红旗勋章。但全师250 辆坦克全部拼光，所部不得不改为241 步兵师。德军中以机动兵力著称的第16 集团军司令恩斯特·布施上将（后为元帅）在战役总结中提出，德军未能拿下列宁格勒的重要原因是红军第28坦克师的顽强阻击和持续纠缠。

图2

图3

三年卫国战争，切尔尼亚霍夫斯基从少将师长成为方面军大将，这是那种纯粹靠战功打出来的战将，是苏军众多将星成长中最璀璨的一个。在强渡第聂伯河战役中，他指挥的集团军防守正面宽达100公里，不仅未让敌军越雷池一步，反而集中兵力突破敌人防御薄弱环节，使战线向敌方推进10 公里。这一仗之后的1944 年3 月，他晋升上将。他所指挥的部队在卫国战争时期因作战胜利，受到最高统帅34 次通令嘉奖。

这就是说，我手里的这张二战中使用过的地图表示的区域，正是东普鲁士战役的核心地带，而且是切尔尼亚霍夫斯基大将的牺牲地！

作为立陶宛的解放者，切尔尼亚霍夫斯基阵亡后葬于维尔纽斯。但在苏联解体前后，一切都变了。1991 年1 月，立陶宛的极端组织发动暴乱，武力抢占维尔纽斯市中心的中央电视台。1 月13 日，苏联国防部副部长阿恰洛夫上将率空降兵和“阿尔法”反恐分队前往维市处置骚乱，夺回电视台。极端组织打不过活人打死人，策划炸毁切尔尼亚霍夫斯基雕像并毁棺扬尸。当他们正在商量如何刨坟时，反恐分队破门而入，将这伙盗墓贼暴揍一顿。当夜，波罗的海军区司令派部队紧急移灵。把出自苏联最杰出的雕塑大师武切季奇手笔的切尔尼亚霍夫斯基的全身雕像先从维尔纽斯市移往沃罗涅日市；然后按照大将妻子的请求将盛有大将遗骨的棺木移至莫斯科新圣女公墓，与莫斯卡连科、奥加尔科夫等元帅为邻。如今，参观圣女公墓的游客可以见到年轻的统帅身披春雪，铁马金戈依旧，身后布满弹痕硝烟的军旗迎风招展。

与许多赳赳武夫不同，切尔尼亚霍夫斯基多才多艺，他能歌善舞，吉他和手风琴演奏水平很高。手下的坦克旅长奥列格·亚历山德罗维奇·洛西克(后来的装甲兵元帅)说，他手风琴拉得如行云流水，比朱可夫那两下子强多了。切尔尼亚霍夫斯基还在部队学会了弹钢琴。他手不释卷，作家米哈依尔·肖洛霍夫签名送给他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他一直随身携带。大将还天生一副好嗓子，莫斯科大剧院著名男高音米哈伊洛夫下部队慰问演出时，二人曾同台演唱。米对其评价是：如果到音乐学院调一下嗓子，可以步入苏联最好的20 名男高音之列。子女回忆父亲的吉他曲目，大都是乌克兰民歌和民乐，手风琴曲目则是舞曲《黑龙江的波涛》。

说起这首歌，还有一段往事。《黑龙江的波涛》是上世纪初俄国音乐家米·克尤斯作曲、冈·瓦西里耶夫作词，后来配成合唱。它的音乐婉转悠扬，合唱递进层次丰富，50 年代以来一直为中国合唱爱好者所喜爱，在各地的合唱活动中常演不衰。不过，这首歌的历史背景是1860 年《中俄北京条约》之后。清政府割让乌苏里江以东地区，俄国人获得新领土，心生喜悦，唱道：“有西伯利亚风儿伴它歌唱，望江岸边森林郁郁苍苍，当升起来明亮红太阳，水手们不禁放声歌唱。”这首歌是1956 年苏联合唱指挥专家杜马舍夫作为教材带到中国的，他在北京执教的合唱进修班上，有秋里、聂中明、郑小英、施明新、司徒汉、徐瑞琪等一批此后中国指挥界的泰斗。已故总政合唱团指挥徐锡宜曾告诉我，这首歌与另一首《在森林的那一边》都是杜马舍夫带来的，不过他考虑中国人的民族情绪，对歌词进行过修改。

从地图到音乐，又从音乐到领土。这张二战地图的地域是今天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州。这个地区是原来的普鲁士王国领土，100 年多前还属于魏玛共和国（德国前身）的领土，因位于大西洋东岸，也叫东普鲁士。德国一战战败，土地被一分为四 ：苏台德地区由捷克占领，但泽走廊被划给波兰——把德国与东普鲁士隔离。波兰也因为有了但泽走廊而获得了出海口。也正是这个地方，二战前夕让德国人耿耿于怀，他们发誓要夺回但泽走廊，大战开端，希特勒从此下手。

二战战败后，恢复二战前的领土，东普鲁士再次与德国本土隔离，由苏联占领。1991 年底，苏联解体，自身被肢解为十五块。东西两德忙于合并，东普鲁士地位无解，于是加里宁格勒州成为一块飞地，也是俄罗斯嵌入波罗的海边的具有高度战略意义的领土。就在这些天，网络上流传一首名为《普京爷爷，我们和你在一起》的俄罗斯儿童合唱，其中就唱道：

“在爷爷记忆中生辉的，是那闪闪的红星。日本武士永远也得不到千岛群岛；柯尼斯堡，我们挺起胸膛，塞瓦斯托波尔和克里米亚，我们为子孙保住，祖国的阿拉斯加也一定要恢复。和平终会到来，但如果总指挥召唤我们，呼唤我们去参加那最终之战。”

熟悉历史的都知道，这歌词里涉及的地名都是与俄罗斯有领土纠葛的地方。其中“柯尼斯堡（加里宁格勒的旧称），我们挺起胸膛”说的，就是地图上的这块领土。

俄罗斯孩子们的歌唱并不是空穴来风。2016 年《共青团真理报》曾报道，波兰电视台一位主持人在对俄文化部长的采访中谈及在佩尼恩日诺市移除苏军将领伊万·切尔尼亚霍夫斯基雕像，她说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杀害了二战时的波兰反纳粹地下武装成员。当俄文化部长予以否认时，主持人吼道，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枪决了她祖父。随后，她起身离开了直播间。不过主持人在访谈后承认，其祖父其实死在西伯利亚，遭切尔尼亚霍夫斯基枪决是“形象”的说法。

图4

图5

加里宁格勒还是中欧集装箱班列从中国到欧洲大陆的最西端。加里宁格勒州州长安东·阿里汉诺夫去年8 月表示，该州愿成为“新丝绸之路”的重要交通枢纽。他表示：“俄罗斯只有在加里宁格勒州的切尔尼亚霍夫斯克市才有可能将货物从欧洲的窄轨转到俄罗斯的宽轨列车上。而且在切尔尼亚霍夫斯克地区计划建造一个陆港，即用于转运和存储沿‘新丝绸之路’运输货物的交通运输物流中心。”

地图，承载历史与现实的文本。我总是说“我把地图当作小说读”，就是这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