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元武
这个雨季似乎太过漫长了,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感觉身上始终湿溻溻的,窗外的风景都长出了苔藓的绿意。雨纷飞,天幕却仿佛始终未曾开启。暗的光和明的光交织在一起,将世界变成了一体——由水组成的世界里,我们如同海底的水草。
雨声在远处,在记忆里响起。天地混沌,水在地上积成大大小小的镜子,照亮了一片片幽暗的空间。瓦屋间,雨的声音始终像是击缶而歌的咏叹者。轻灵或者沉重,雨脚如蚕食桑叶般,蚕食着一个个寻常的日子。那瓦屋上响起似有似无的密集的敲击声,似在一件古老的瓦器上轻轻地叩问:雨是这个世界里的私语者。而更大的雨声,则是飞跳着的细沙扫击着钝厚的瓦片,一阵一阵的扫击声让瓦屋成了一架鸣器,像黄钟大吕,窾坎镗鞳。豪雨如注的间隙,世界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除了雨声。屋檐外,是雨帘披垂成的层层编织的重幕,雨声持续撞击着大地,瓦屋,风雨飘摇之间,大地似欲澥溶瓦解,瓦屋也岌岌可危。大地被雨水淹渍,浸漫并销蚀。草地不见了,屋埕成了水塘,水面澎湃着大大小小的雨花,重重涟漪交织重叠,密集成无数的网眼,扩散、消失,再出现,再消失。泓噌之声胜过黄钟大吕,瓦屋在一片风雨之间,像屹立不动的大船,载着我们。雨稍歇,天复明,而一片狼藉矣。折断的嫩梢,殒逝的花朵,鸟的尸体,昆虫的残骸,残破的芭蕉叶……走过积水成洼的大地,松软的泥土陷没了脚踝。野草憔悴、支离、倒伏。麦田里更是惨不忍睹,折断的麦穗,被雨打散的叶鞘,到处都是躺下的麦子。篱笆倒了,豌豆架趴在泥里。我的心情如同被风雨打击过的土地,陷于泥泞。
我家老屋是乡村的孑遗。瓦屋在乡村已经所存无多。对于坚硬的水泥砖混房,再大的雨水都毫无影响,坚固、密封性好的房子,让雨成为徒劳的“豪华演出”。而瓦屋不同,它虽然是经典的乡村标志,但是古老的瓦屋,已经承载了一个家族的许多代人,它在风雨中经历了上百年,陈旧,甚至残破,朽蚀的窗棂门户,坼裂的柱子,漆皮掉光,内里也沐着风雨,变成黑糟色,它们已经承受不住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
南方的雨,时来时去,倏忽不定。在春季,这雨变成了漫长的叙事诗。更像是一架钢琴在弹奏着无调音乐,只有音高不同,和音和变调往往在瞬间就发生。乡村的竹林外,是田野和连绵的群山,竹林内是人家,简单的山里人家,房屋往往低矮到齐头,而门檐更低,仅比人高出些许。山里的天气更是变化不定,春季的雨,一下就是三五天,椽头往往有朽坏的,需要收拾整葺,高了不方便。山里的人个子矮,攀高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架梯子搭在墙,正好使得上劲。换个瓦,添个砖,也方便。在闽西和闽北山区,房子基本都是过去的格式,以围屋为主,高墙大院的少,寻常百姓的房子,墙头不高,公鸡一扇翅膀就上了墙头,从这墙头抻长脖子往那墙里瞅,都看得仔细。老南瓜藤蔓往地上乱钻,拱上墙,就进了另一家,长了瓜,就各在一墙,那屋的人往往将瓜送了回来,主人客气了一番,就将瓜送给了邻居。
乡下的瓜果随意生长,乡下的人心也多是宽如大山,实在。屋墙随意,屋瓦厚实,青灰色,砖头也是,青灰色,厚重。摞砖的灰泥,是白膏泥,白石灰里掺了糯米的浆,这样胶结成的墙,不遇强地震是倒不了的。山洪急的时候,只要不裹挟木头和石块,这墙也不能轻易被冲垮。
我在闽北邵武时,工厂门口有个老农场的茶厂,认识茶厂里几个退休的老头。其中有一个叫老刘,一九五七年去的农场,退休多年,老伴已经过世。老刘还住在农场的排屋里。所谓排屋,是一溜大瓦房,中间有一个公用的大院子。排屋房子不高,都是平房,屋顶也简陋。当时烧青瓦需要木柴,当年的年轻后生们就到官家岭后的山上砍木头。那时候,这地方荒凉,野猪出没,官家岭下的紫云溪溪阔水急,需要过一架木头桥,到对岸的莲塘村后山。竹栗和杂柯多的是。路上全是荆绊,把手都抡酸了,才砍出一条上山的道。黄泥的坡,雨后滑溜,一不留神就摔个仰八叉。农场给他们发的是蓝地厚粗布工装,一双解放胶鞋,鞋底经常被竹尖茬穿个透,扎到脚心,鲜血淋漓,钻心疼。可是,肩上扛着木头,顾不上疼,挨到了农场部,都累成泥了。那时候,人有激情,有吃国家粮的工作是多光荣的事情,争着来。脚底扎伤了,抹上草药,再包扎一下,继续干活。山上全是莽榛荆棘,野竹子是细小的箭竹和黄竹,砍了就再长,像野草一样。于是用火烧山,跟当地的山民学的,燔野劈荒,整出一亩亩茶园来。老刘跟我老提这事,说那时候到了雨季,那叫一个苦字,屋漏,泥泞,山上的茶园也得按时去收拾,逢到晴天,赶紧上山摘茶叶,回来得连夜加工成熟茶。如果雨下透了,地上全是湿的,只好在大屋里晾,还得架柴烘焙。焙房里青烟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湿柴烟重,没办法,硬是往火塘里塞。两台风机呼呼地鼓着风,屋顶的大烟囱一燎就是十天半月,附近的村民看了都觉得稀罕,这工厂里的火是没日没夜烧啊,这得烧多少柴火。老刘说,头年春节前备的柴火,只够烧第二年一个茶季。那摞成小山似的柴火堆,是他们从山上一根根扛回来的木柴,劈成柴棒,齐整码好的。木柴分几种,其中油松耐烧,火旺,青冈栎火弱,烟重。而山上油松少,青冈栎多,只好砍容易找的。
茶事完了,就到了黄梅熟时,又是雨季。春夏之交的雨更为狂暴猛烈。那天跟崩裂的大盆似的,水是直接往下灌。雨脚粗如竹,在地上走着,一个雨点,砸出一个坑。五月的雨,能将泥土砸出豁口。泥水崩塌,挟裹着树木竹子往下滑,像生生绽开的血口子,那泥是红的,豁口鲜艳,滑下来的溜方,得农场的工人上去清理。人挑车推,弄得个个像泥人似的。雨来的时候,先狂风骤作,云黑到屋檐顶,大雨说话间就下来了。黄豆大,石子大,砸在身上生疼。脑袋砸着晕乎。雨衣不管用了,那时节,天不太冷了,于是干活儿的人往往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老刘指着身上的疤痕说,这些全是年轻时干活儿留下的印记。那疤痕像树上的节疤一样,错综复杂。雨下得厚了,只好在屋里等着,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就聚在一起抽烟,生烟猛,呛人,辣子吃多了,身上火烧火燎般难受。就喝生水,屋外有杮子树,隔三岔五地就有人上火了,烧杮子叶煮水喝,火降了,肚子却不舒服了。老刘说起往事,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无奈和怀恋,他的人生竟然在这荒山野岭里度过了大部分岁月。老伴去世后,他只一个人生活在原来的排屋里,另外几家陆续搬走了,前屋的老梁是从黑龙江过来的,勤快,在屋边种了几畦豆,几垄瓜,他不喜欢吃青菜,种上老玉米作为菜。边上就是排水沟,汲水方便。另一家在隔壁的一栋平房,两夫妻,都退休了,也勤快,种了许多菜。老刘吃的菜全是他们给的。老邻居几十年了,跟亲人没两样。只是孩子大了,都往城里去工作了,再也不想回来。只有女儿嫁在附近,女儿还经常回来看他。
老刘说五月末的一场大雨,在这里酿成了大洪灾。那场雨下得惊心动魄。老刘说,一夜都被惊雷炸醒,那雨像泼水,屋顶虽然修过多次,浇上水泥,搭了遮阳板,但是雨声依旧穿透厚厚的屋顶,在房子里震颤,像大块大块的泥土砸在屋顶的闷响。窗外是不时闪亮的闪光,雨水被闪电照亮,像水银一样让人惊心。紫云溪里的水淹到官家岭脚。附近村庄几乎淹没在洪流中,对岸的莲塘村已经没顶了。幸好村民都提前转移了出去。等雨停水退再回来时,已经满目疮痍了,旧的瓦屋都垮塌了,新的水泥砖房都幸存。老刘他们去莲塘村帮助灾后的事情。在这里这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他说天气变了,水患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瞧,森林多半是易砍难生,过去为了建设茶场做茶叶,砍了许多树,现在想想,感觉愧疚。
往事像闪电的亮光恍惚再现。老刘说过去的“抢山”,就像现在的抢险救灾一样危险而困难。“抢山”就是在洪水到来前,将山上能够收割的水稻、玉米和瓜豆蔬菜收上来,把可能倒下的树提前砍伐并扛回农场部。夏季的风说来就来,晚间刚要睡下,风就来了,广播里通知去“抢山”。那时没电棒灯,只有油灯,带灯罩的马灯,算是不怕风吹雨淋的,但那光昏黄暗昧,照不了多远,松明子怕雨淋浇,于是,几乎是摸黑上山抢收庄稼和瓜豆。男人都不穿衣裳,穿了不方便干活。女人却不行,衣裳被雨浇湿,沾在身上,像绑了铁链一样,使不上劲。挑着“抢”下来的收获往农场里赶。摸着黑,摔跤是常事。还把衣裳剐破了。老刘的妻子是一个下放干部的孩子,算是高干子女,哪受过这罪?老刘就替她挑东西。回到农场里,人都认不出来了,身上全是泥浆,淌着血水,好不吓人。他也顾不上这些,扔下担子,重新又扑入夜幕中。他要将妻子安全带回来。妻子在狂风大雨中吓得浑身战栗,躲在一棵大枫树底下不知所措,老刘喊哑了嗓子才找到她。两人抱成一团,风雨中,老刘挽着妻子,在黑暗的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老刘说起这件事,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他后来当上了场长,妻子想让他调离农场,到城里的机关去上班,老刘不肯,妻子为此没少埋怨他。你这榆木疙瘩,吃一辈子苦了,也不想消停消停。妻子嘴上说说,却也只得随了这倔驴老头。那时候,老刘的岳父已经落实政策,分了大房子,因为老刘夫妇没搬到城里去,就两个老人住在大房子里。后来岳父母去世,房子由公家收回了。老刘就一直在农场待着。老刘说,他现在有些后悔,如果那时候搬到城里,妻子恐怕就不会得那病,早早就离开了自己。妻子跟着他吃尽了苦,却没享受几天好日子,这是他内心里深深的歉疚。现在孑然一身,就想开了,他不想让妻子一个人独在荒山。住在这里,他晴天就能够看到妻子的坟茔,算是他内心里的一份温暖吧。他想一直守下去。
现在茶厂已经不是国营的了,这里也早就变成了工厂的厂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半期,开发区热的那阵子,荒废多年的农场茶园都被政府收回做了开发区。工厂的盛行与农业的衰微,似乎有着某种关联。茶园没了,山林也复林退耕了,农场只剩下一个名字。官家岭下的浮桥也拆了,修成了水泥桥,可过农用车。现在的山都分到村庄的各家,不再是农场的田地和山林了。老刘经常在山上转悠,那条从莲塘到廖家排的山路还在,不过已经没有人走了,荒草齐膝,白天都有野物出没。我们在某个下午散步经过那里,杉林两三层楼高。间或有野树,青冈栎、南方桦、榉木和阿丁枫。枫树叶子宽大,像是独自拍着手掌在自语。人老了,没想到路也会老,路没人走,就老了,荒芜的路很快就消失了,会变成山的一部分。时间如此,人如此,岁月无情。
路上有几块不知名的水泥碑。老刘说,那是早期农场烈士的坟地。现在都成荒坟了,他们来的时候是年轻小伙子小姑娘,一转眼就没了。有的是“抢山”时牺牲的,有的是平时生病死了。还有一个顺昌人,是个学生娃,不到十六岁,自己要求来农场工作。头一年就死了,“抢山”时不辨认方向,走到一个死坳里,等雨灾过后,有人看到山坳里一具年轻人的尸体,腹部已经开了膛,内脏都不见了。有人说是让野猪害了,也有的说是先掉水里淹死了,再让野猪啃吃了。老刘说,那孩子爱笑,有俩酒窝,像个姑娘家似的。可惜,他家人也没来找他。说他家人是犯错误去了外地劳改,他是独子。学生娃也姓刘。说起他,老刘眼圈红了。
路上都是蒿草,飞蓬、绒蒿,还有艾蒿,也有野麦子,几只斑鸠在路上追逐着,看不到外边的风景,这条荒路像是岁月里遗忘的一个角落。我叫老刘别往前走了,以免打搅了它们休息。阳光照在对面的山畔,映出一种异样的红光。老刘嘬着烟卷,低低地说了一句,唉,活到现在,也年过花甲了,这岁月过得真快。
一阵风吹过来,无名的野花香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