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刃
那盏台灯,是十几年前一次会议的
纪念品,开会的人已经散在各地
他们也有相同的台灯
发出的光想必也跟他的这盏一样
那个瓷笔筒,是大学毕业前夕
写作老师从自己的书桌上取下
擦了擦,递给他,二十多年了
光鲜一如刚刚从他手里接过
桌上的那撂书,换了又换
只有《现代汉语词典》一直都在
新词没有记住,旧词却不断遗忘
但它的份量从不曾减轻
玻璃板下的那张照片,几个人在
一座塔下留影,被压得那么紧那么密
仿佛要将照片上的他们与时光隔开
决不让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老去
尺蠖量完一截树枝
停下来,整了整小身段
仿佛带着过量新观念的娇小姐
准备下绣楼,冲破父亲的阻拦
远处有一只蟪蛄,自古便善以
鸣声缩短时间,透过空气的裂缝
在外面叫着,尺蠖在看不见的
家里被不增不减的等待所烦恼
正在闭眼之际——
致幻的理想抽走她身上的骨头
她能折能抻的腰身恰是
舞者的天赋,伟大的宁静撩拨着
血液的潮汐,翅膀又适时
切入她的躯体,如衣袖挑达
她振翅穿破那层薄薄的空气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尺蠖去意踌躇,化身为一片
丑陋的烂叶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老僧打开庙门,估算时辰
抬头,不敢看徐行的太阳
温暖却意外流布全身
可以确定他从未觉悟过
就像一盏油灯只是被挑得更明亮
他一生平常,茹素,诵经,礼佛
不知自己何为:偶尔上山采笋
汲饮泉水,一秋草木
人间倏忽,快速胜过浮云
他叹自己老了,看孤独的雷雨
洒在梦中溪涧的上游
只一个短暂的打盹,就到了河口
他四肢稍稍收敛些
仿佛谢前的花朵,刚学会蜷缩
当然,他偶也舒展自己
小心下山与一群熟人聊天打麻将
杂沓纷乱间,风动灯明
一刹那,他们忽然更加清晰
一所乡村小学,校长像陶渊明
这次,他的胡子好几天没刮
看上去更像。与自己的骨肉渐远
更接近隐逸、田园的主题
有个女生说,校长像是南山的稻草人
仿佛话中有话,形势为之一变
瓦檐的麻雀要啄破他的面具
为什么要扮演一个古人?
画上去的心脏看起来更像
假躯壳也有真仁慈,南山的稻草人
她怎么知道脸上乌有的胡子
怎么知道南山也有南山的前身
她怎么知道采菊饮酒赋诗
穷愁潦倒,鬼神也在暗中运行
这场封山大雪几乎跟我同龄
因此,我犹记得我是如何
将那只在斜坡啃着衰草的老牛
牵回屋里,记得冬天萧索的景象
被我关在了屋外
我还囤积了许多柴禾与谷物
蔬菜和野花,为我们足不出户的
余生作准备。夜里,孩子们都
甜甜入睡,我们围着火炉
你试着开始学织一条围巾
我突然惊觉:“我忘记带些
书籍回来了!”你安慰我说:
“何必还要带书,你自己就
可以写好多了。”灯光温暖的
昏黄紧接着就淹没了我的胸臆
你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
一时屋外雪花漫天飞舞
此刻,我才对诗若有所悟
那个终日埋头劳作的木匠
此时正在刨着一块杉木板
他脚下满地木花,弯腰,用劲
呵出热气,流着微汗
这个用力劳作的人,正对着南山
仿佛他是向南山鞠躬
此时,山上满是冰雪
像是被蒙住了眼睛
木匠与南山,互不相知
他手下的木板,已被刨得
越来越白晰平滑
他心跳稍稍加快,这块木板
已经到了那微妙处:
多刨一次太多,少刨一次太少
他停了下来,停在
恰到好处的那一刻
他望了一眼南山,此时
南山已不是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