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时代的情感光影
——论张楚小说中的情感社会学

2019-11-12 21:45李保森
新文学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张楚个体小说

□李保森

在引起人们的关注之前,张楚度过了一段相当难挨的时期。他在长篇散文《野草在歌唱》中,回忆了早年投身文学时的情况。当时的张楚是河北省滦南县税务局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在工作之余,他把大量的时间投入阅读、写作中。尽管文学从1980年代末期即已开始边缘化,但在1990年代,它仍然还是被许多人关注着、谈论着,使人们从中获得某种慰藉,“那些汉字瘦小孤寒,或许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然而于我而言,却是抵御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孤独感与幻灭感的利器”。

迄今为止,张楚已经创作、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先后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在这些小说中,有相当一部分聚焦于人们的情感生活这一题材,借此表现处于其中的个体的精神状态。对这个特定题材的观照与处理,不仅与张楚对个体生活的观察有关,也和张楚所经历的时代变迁有关,“多年后想起,那个年代正是所有美好、脆弱、柔弱的精神被摈弃的年代,赤裸裸的物质欲望、身体欲望和娱乐至死的精神正快速蛮横地侵占着每个肉体的神经末梢……我,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都不曾想到过,这个世界的真正质变开始了,如果说以前的美德、道德底线尚有拥趸和教徒,那么之后的年代,所有的廉耻和美德都将被打入冷宫,真正的物质时代降临了”。因此可以说,张楚的关于这一题材的创作,描摹、叩击和质询了物质时代的情感状态。

一、反浪漫的情感叙事

情感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事实上,在撤出了任何外在目的和意义之后,存在本身就是最终的意义来源了。而存在,就是七情六欲的展现和满足,就是跌宕起伏的悲欢离合,人就是由此类情感交汇而成。生活,就是情感体验之流,生活的意义就在这个过程,舍此之外,别无他求”。情感既是个体对自身所处情境的心理接受和反馈,又是个体对他者形成的认知和回应,同时还内在地影响着个体对外在社会的接纳态度和进入方式。美好、自如、舒服的情感,不仅可以纾解和释放个体的身心,还能够激发个体以积极姿态参与社会生活。

情感的指向是多方面的,大到个体与共同体(包括社会、民族、国家等在内)之间的关联,具体体现为民意民情等,小到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体验,如在家庭中与父母、配偶、孩子等之间的关系,在工作中与领导、同事等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为个人情绪的暗流涌动。在张楚的小说中,有大量的关于情感方面的内容。简单而言,这里的情感主要指恋爱和婚姻两种既彼此相关又相互独立的形态。这两种情感形态既是具有高度私密性的个人经历和感受,又常常受到时代语境、社会形势和文化潮流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可以说,在“情感”的复杂而多变的表现形态中有着相当浓厚的社会学意味,其意义不容忽视。

婚恋自由是现代中国社会具有伦理性意义的事件,是由宗族制转向个人化的关键进程。在这种观念影响下,或轰轰烈烈地追求自由结合,或平平淡淡地走向满头白发,或有始有终,或有始无终,都构成了浪漫中国的爱情交响曲。但这种大叙述,忽视了个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事实上,有多少个个体,就生成多少种情感,就会有多少曲折离奇,就会有多少琐碎而不那么浪漫的故事。

《风中事》或可视之为一部成长小说。小说的主人公以爱情为途径,从中获得人生的感悟,日渐抵达关于生命的某些真相。“我”是一名警察,同时也是一位适婚的大龄青年。“我”先后经历了王美琳、段锦、米露三个性格不同的女性:王美琳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个性张扬,敢爱敢恨,有着属于这个年龄的放肆;段锦温柔成熟大方,是一位大学老师;米露是一个朴素、话少、爱吃、能吃的女孩。对王美琳,“我”急于摆脱;对段锦,“我”一直情有独钟,却落个无疾而终;对米露,“我”并不抱有期待,却有神秘之手在黏合“我们”。王美琳是一段意外,段锦是一个理想,而米露或许才是现实,即便她之前有过36次的开房记录。

《金风玉露》很容易让人想起秦观的名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小说中的“相逢”显然不如诗歌中描述得这般美好。美兰是一名大龄未婚青年,在北京一所私立高中做老师,生活圈子狭小,有过多次相亲经历,但都无疾而终。在姨妈的介绍下,她和小潘见了面,却发现对方是两年前的圣诞节遇到的那个男人。那个节日里,一对孤身男女在大街上偶遇,然后去开了房。这次相亲后,美兰和这个男子又一次开了房。美兰认出了这个男子,但这个男子只是轻描淡写,说她和自己的前女友很像。在这个一切都显得轻飘飘的年代,金风和玉露的相逢未必成为一段佳话,有可能只是一次邂逅、一次没有结局的情感发泄、一次身体上的交媾。相逢过后,彼此又是陌生人了。

《长发》中的王小丽的生活如同一出沉默的舞台剧,两个姐姐整日忙着缝制羽绒服,父亲是脑出血患者,只有外甥女不谙世事地在聒噪着。她在结束了六年的无性婚姻后,结识了在县京剧团跑龙套的小孟,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开始新的生活。她自己生活穷苦,“作为一家国有VCP手套厂的车间女工,她已经四个月没有领到半分钱了,可她坚持每天骑十里路上班,坚持在午夜的车间里嚼搪瓷缸里的剩咸菜和凉馒头”,可她还是给小孟的孩子买了驴心肉;为了给经常跑乡下的小孟买一辆摩托车,她决定卖掉自己的长发。当她来到小孟的住处时,却意外地见到了小孟的前妻,那枚避孕套无声而有力地宣告了什么。当王小丽找到南方人,决定卖掉自己的头发时,却被南方人强暴,并喊着“20元、40元、60元……”作为价码,那句“还是处女呢”与其说是南方人的意外发现,不如说它有力地揭示了王小丽的悲哀境地。这一系列现实轻易而犀利地刺破了她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将她置于更加不堪的境地。一个柔弱、平凡、真诚、善良的女性,为何想要遇到一段美满的情感是如此之难?

初看起来,《细嗓子》像是一个洒满温情的故事。林红来到大同看望闺蜜岑红,久别重逢的场景总是显得温馨。她们相识多年,关系要好,是彼此青春的同行者和见证者。林红的突然到来,让李永误认为是岑红叫她过来劝和的。当李永说出了他打算和岑红离婚的事情时,林红似乎为自己的这次出行找到了价值和意义。出差的岑红回到家后,热情地和林红重温旧日时光,而林红却一次次地撒谎,忙着寻找米粒,以为她是破坏岑红婚姻的破坏者。林红急于维持岑红和李永的稳定婚姻。

林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大同呢?当岑红问起她的情感生活时,她说自己的丈夫韩小雨已经死了。对于林红,这是实话实说,但在岑红看来,这可能是嬉戏之词,是含有爱意的抱怨,所以也就一笑而过。睡在一起的时候,岑红发现了林红的身上密密麻麻的伤:“林红的胸脯、林红的胳膊、林红的后背、林红的手腕上全是疤痕,有深有浅,还有椭圆的疤,明显是用烟头烫的。”这些伤疤直接展露着林红的生活状况和情感状况。韩小雨不仅伤害林红,还多次侵犯与林红相依为命的妹妹。最终,林红杀死了韩小雨。生活中的林红一直像个孩子似的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面对陌生人,却从事着卖猪肉的工作,以极端的方式对韩小雨进行了报复。两者之间如此鲜明的反差,有力说明了林红在情感生活中受到的创伤之重。

这次大同之行,看起来是怀旧之旅,实际上却是告别之旅,既是与岑红告别,也是与自己多年苦闷、无望的生活告别。从一开始,韩小雨就是带着不纯的意图进入林红的生活中的,在达到目的后,越发地肆意妄为,最终造成了林红的反抗。

《直到宇宙尽头》中的女主人公为了报复背叛家庭的丈夫王小塔,先后睡了王小塔的三个铁哥们儿——韦礼安、安炜、贺医生,并试图栽赃王小塔的哥哥。但这种报复非但没有如己所愿,反而使自己陷入更大的难堪之中。

张楚小说中的人物是身在其中的看客,非置身事外的看客。这些人物在目睹着他人的情感尴尬时,自身也在遭遇着情感的困扰。张楚试图在有限的文本内部,借助不同人物展现情感的复杂图景。《细嗓子》在讲述遭遇性别暴力的林红和婚姻出现危机的岑红时,也侧面讲述了林红妹妹和李永外甥女米粒的情感状况,混乱而荒诞;在《简买丽决定要疯掉》中,当简买丽忍受着情感的折磨时,“我”一边与苏琪保持着恋人关系,一边又不断地与其他女人接触、上床;《夜游记》中的人物也是处于邂逅状态;《在云落》讲“我”和仲春、和一名台湾女性之间的风情;《风中事》中的顾长风同样遭遇着情感的不顺,带着孩子落荒而逃,在城里选择做一名男妓……好像处于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既享受着情感的快捷与便利,又都在承受着情感的折磨和不幸。

张楚的小说直面复杂多变的日常生活,写出了平凡男女在情感生活中的千疮百孔与悲欢离合,为这个物质时代做出了生动而不失准确的脚注。

二、疾病与情感生活的症候

张楚在十岁左右,因为得了过敏性紫癜而住院。童年时的这段经历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多年后的梦境里,那所医院、那间病房以及死亡或活下来的孩子们依然会出现”。他的《朝阳公园》无疑就是对这段生活的仿写。在此之外,在有关个体情感生活的小说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疾病”,主要是心理疾病,如焦虑、抑郁、失眠等。这些“疾病”的发生,并非只是张楚随意使用虚构特权的结果,也不仅仅是用来承担某种叙事功能的要素,还是人物对个体的日常生活做出的情绪性反应,因此,“疾病”也就成为观察和表现当下人们情感状况的一种症候。

疾病是对健康的侵蚀,是对人们平常、正常、安稳、有序的日常生活的破坏,不仅改变了日常生活的运行轨迹,也更改了与此相关的人们的心理和情感。“生病是那么平常,而它对精神的影响却会是那么大;当健康状况不好时,过去从未被发现的精神领地又是那么惊人地显露出来:一次轻微的感冒,就呈现出灵魂中的荒原与沙漠;体温略有升高,则仿佛是悬崖峭壁和鲜花朵朵的草坪;而呕吐所做的,居然是把我们体内的那棵粗壮稳固的老橡树连根拔起。”疾病以脱离常规的方式,使人们真切地感受了情绪的微妙之变,深刻地体验了生活的复杂面貌。

《曲别针》中的刘志国在一开始给人一副无聊、彪悍、粗鲁、蛮横的形象,私生活混乱,社会关系复杂。但在小说的展开中,人们渐渐了解了这个人物的现实处境。他有一个患了重病的女儿拉拉,包括轻度抑郁症和自闭症、先天性心脏病、左心房和右心房血液流速缓慢、左心室和右心室时常暂停性停止跳动等诸多名称冗杂的疾病缠身,需要大量的金钱来维持生命。即便如此,拉拉也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拉拉的病,既在物质上考验着刘志国,以致他不惜企图走入歧途,将那两个做生意的东北人干掉,又在情感上对刘志国构成了压迫,使他感到焦虑与生之沉重。拉拉的病,成为刘志国的软肋,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软弱、无能、无助与无奈。

《简买丽决定要疯掉》中的简买丽是“我”女朋友的闺蜜,在20多岁时认识了富商徐世强。在一起六年多后,简买丽才得知对方已有家室。当她想要放弃这段关系时,却遭到了父亲的拒绝。她试着与其他人接触,但都无法持续下去。父亲获得了物欲上的满足,而简买丽却如入泥潭之中,挣扎却无用。如果说“疯”是一种不自觉的被动意识,那么简买丽能够为此而做出的“决定”就显得相当主动,但这与其说是人的主体性力量的显示,不如说是面对荒诞现实做出的无奈之举,生动而滑稽地展示了生活里的残酷。简买丽的处境逼得她要发疯了。最终,简买丽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中的三个彼此不知道姓名的人在一起吃夜宵,因为其中一个人牙痛,便决定各自讲述一个关于牙齿的故事。其中,在一个人的讲述中,某个女性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了一个陌生男人,并和这个陌生人发生了关系。陌生男人离开后,女人清扫房间。在清扫的过程中,发现了一颗牙齿。她以为这颗牙齿是这个陌生男人的,想要询问时,却被这个男人拉黑了;她又以为是这颗牙齿是丈夫的,但遭到了丈夫的否定。那么,这个牙齿究竟是谁的呢?这个问题困扰着她。后来,这个女人就形成了对牙齿的魔怔。她会特别地关注他人的牙齿。她的这一反常之举,引起了家人的关注。经过医生检查后,发现她已经患上了抑郁症和深度焦虑症。这一系列事件构成了一团因果联系,但追根溯源,应归于个人在情感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和由此形成的不安感。

《野象小姐》是张楚小说中难得有些亮色的一篇,塑造了一个坚强、勇敢、吃苦、韧性的女性形象——野象小姐。她原名叶鲁香,腰宽腿粗,是医院的清洁工,负责扫地、拖地板等,此外,还收瓶子用来卖钱。“我”、安姐、华妃、翠翠是住在一个病房的病友,因为乳腺癌而需要做化疗。因为一个小小善举,野象和“我”所在病房的人熟识了起来。有一次,野象带“我”和华妃去了迪厅。令人没想到的是,肥胖而笨重的她竟然在钢管上动作自如,受到了全场观众的喝彩。后来出院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一个未婚单身母亲,为了照顾天生脑瘫的儿子,一个人在默默地付出着、承受着,是个细心、周到、包容、乐观的人。

野象的存在,更像是“我”和“我”的病友的一个他者,明晰而准确地照出了“我”的生活丰盛与匮乏,安姐对待儿子时的盛气凌人、华妃的自视甚高、“我”的怨念……她对待孩子、对待疾病、对待生活的态度和方式,让“我”在敬佩之余,也感到惭愧。在住院期间,“我”的丈夫宁蒙和其他女性交往频繁,聊天的话语甚至污秽不堪,“我”曾以他的名义约对方来到家里,结果对方如约而至,场面令人感慨。丈夫的所作所为引发了“我”的不满,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有一次,“我”还让野象跟踪宁蒙,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现。

如果说疾病的发生不由人意,那么对待疾病、对待生活的态度就考验着人的智慧,即如何使由于疾病而失序的生活变得有序,从而既合理地对待自我和周围的人,又能乐观地面对疾病,正视它的存在,并将之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在野象小姐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智慧,在生活中与宁蒙的关系开始有所改变。

《细嗓子》中的岑红患有失眠,需要服用大量药物缓解病状;《梵高的火柴》中的母亲在知道了海鹏和涣之的同性恋之后,求助于心理医生;《在云落》中苏恪以因为一段情感而产生精神上的幻觉,软禁阮大夫的表妹,残忍地对待偶遇的仲春;《U型公路》中的“我”自幼是个孤儿,在个人生活中一直处于漂泊状态;《蜂房》中的老四,同样也因为情感生活而出现了精神危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张楚在小说中,以疾病尤其是心理性疾病作为情感状态的症候,既点明了疾病与个人日常生活之间隐秘但直接的关联,也展示了情感之于个人生活的重要影响:如果没有一个稳定、健康而有序的情感生活,处于其中的人就难以有足够的精神和意志去应对荆棘密布的人生。

三、日常之外的另一个空间

张楚在叙述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生活时,也在有意地建构另外一个空间,既作为对日常生活的参照、补充和延续,又作为对日常生活的逃离和抵抗。在建构这样一个空间时,张楚有时是用副文本、互文本的方式,在小说的布置方式上予以展示,有时则作为小说人物的兴趣爱好,显示着人物的精神追求和状态。借助这样的空间,张楚为这些人物提供了一种隐秘性的精神寄托。

众多或明或潜的规则密布在世俗生活中,衡量的标准主要为有用或无用。在这个标准之下,人们如同永动机一样,持续追逐着利益最大化,应接不暇,身心俱疲。这些通行着的有效规则,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里是失效的。这就使得人们可以抛掉世俗的枷锁,以更为自如、洒脱的方式安放自我的精神和意志。这一精神性空间的存在,使人们能够暂时脱离于日常生活而得到心理上的缓冲和调剂,在一个更为纯粹、本真的情境中,显示和确证人的主体力量。

《中年妇女恋爱史》是张楚近期创作中一部比较引人关注的小说。这首先得益于小说标题显露出的莫名滑稽与新奇,其次则是由于小说内容上的丰富。中年妇女的恋爱史是怎样的呢?这自然会引起人的关注兴趣。如果说“恋爱”从结构上来看,小说可分为三个层次:关键年份的大事记、故事主干、外星球轶事。小说分别选取了1992、1997、2003、2008、2013 这五个年份,以编年史的方式讲述了茉莉以及同代人的情感经历。这些不同层次的内容,构成了正副文本,互相参照、对话。其中年度事件主要记录了当年的产生重大影响的新闻事件,这可以说是公共空间;外星球的变动,则是地球之外的一个更大的物质空间。公共空间的存在,映衬了个体空间的社会性;外星球的辽阔与永恒,突出了个体存在的渺小、短暂。夹在两者之间的个人生活在一个大的视野维度中,既得到了强化,也得到了弱化。当然,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并非是对自身存在的否定,相反,在他者的参照下,我们可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从而更好地参与和对待生活本身。

《夏朗的望远镜》讲述了一个温柔的陷阱,一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紧逼的情感故事和生活故事。夏朗和方雯都是普通的公务员,由于工作而认识,并携手进入了婚姻。生活中的夏朗是一个比较被动、随遇而安的人,在和方雯恋爱时,也是女方更主动一些。成家以后,本该有的私人空间不断地被方雯的父亲侵占着。方有礼处处以为你好为由,让夏朗被动地承受着这种好,既无法拒绝,又满心不悦。由于生活习惯不同,两人不断因为细节问题而产生冲突。当夏朗决定搬出去住时,方有礼买了夏朗新居的对门,实际上仍然是在一块儿生活。相比起方家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夏朗更像是一个陌生人。他和方雯之间的情感,也在这种生活里渐渐褪去。夏朗就是如此一步步地被拽进生活的泥潭之中。

夏朗很早就对天文产生了兴趣,有着昂贵而实用的器材设备。当他给方雯看望远镜时,并没有触动对方,这一细节给他们的婚后生活埋了伏笔。当他在婚后仍念念不忘地观望星云时,却被方有礼视为玩物丧志,甚至粗鲁地将望远镜收起来。方有礼在侵占夏朗的生活空间时,也在侵占着夏朗的精神空间,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具有重要意义。夏朗在望远镜中看到了色彩斑斓、充满光芒的景观,这与现实生活的灰色、无聊,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楚的小说中,经常会出现一些重复性的事物和现象,比如玫瑰红唇膏、橘子味的香水、孤儿院、桃源、蓝城、云落、夜晚、雨后等等。这很大程度上跟张楚的生活经验有关。不过,这些意象和空间的美学内涵尚未得到充分的开发。除此之外,张楚的小说多以某种意象为题,如《曲别针》《长发》《七根孔雀羽毛》《细嗓子》《夜鸟》等等。这些意象不仅作为叙事要素承担某种叙事功能,同时还有着独特的内涵,“那些经过了作家类似现象学还原式处理的‘事物’,成为文本的重要支撑点,与人物的命运发生隐秘的内在关联,同时负载了作家对自我意识的深究”。

《七根孔雀羽毛》中的宗建明是一个无所事事、吃女人闲饭的小人物,是这个时代的失败者,是生活中的“多余者”。“七根孔雀羽毛”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里,并经常打开来看。在别人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破玩意儿,却构成了宗建明的隐秘空间;《曲别针》中的刘志国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了解到美国艺术家路易斯·裘德会用曲别针弯曲成各种小玩意儿,对此佩服至极。为此,他会在口袋里放上曲别针,以便于随时随地把玩它们。此外,从警察口中得知,刘志国曾经写诗,还出版过诗集。这些东西都是无用的,但却悄然地勾勒了一个人的精神肖像,丰富了个体的形象。《直到宇宙尽头》中的女主人公同夏朗一样,也对宇宙保持着好奇与持续性的关注。

毫无疑问,个体的生活需要意义和价值的支撑,“如果没有种种意义的编辑,一个刻板干枯的世界乏善可陈”。但这种意义首先应当是个人性的。当个体基于兴趣、爱好、经历而建构起自我的意义空间时,这个空间既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反拨,又有可能为个体的参与日常生活注入能量。因此,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空间相当可贵,确乎有存在的理由。在《夏朗的望远镜》的结尾处,很长时间没有观测过星云的夏朗,决定翻出天文望远镜,他的生活想必也会随之而柳暗花明吧!

四、写作伦理:从意义写作到情绪写作

从梁启超的“欲新一国之民者,必先新一国之小说”到鲁迅的“改造国民性”,从“五四”的“启蒙”再到延安文艺践行的“工农兵文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小说被赋予了重要的文化担当与社会职责。在这样一种由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主导的文化语境中,文学作品中“个人”的追求和失败往往被某种历史理性所预设着。尽管这些人物也生活在日常现实之中,但在一个更新的世界图景前,日常生活不过是一种背景和点缀。

但在1990年代后,大众阶层崛起,物质时代降临,象征着权威的“上帝”被瓦解,经济力量迅速崛起,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并有效地参与和支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情感生活。尽管这“大众”仍然分散地存在着,但作为一种话语构造显示出巨大的能量。个人化、日常化、世俗性成为这一时期社会生活的有效标识,人的欲望、情感被正视和肯定。

上述两种历史轨迹的转换,不仅“创造”了新的生活方式,也“创造”了新的人。对于作家而言,写作的语境今非昔比,写作伦理也随之调整,“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要在现有的世界结论里出走,进而找到另一个隐秘的、沉默的、被遗忘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提供新的生活认知,舒展精神的触觉,追问人性深处的答案,这永远是写作的基本母题”。这正是张楚和他的同代作家置身其中的现实。

无论是由文学编辑、批评家、文学期刊、报纸杂志、大众读者等多重力量和因素促成的话题传播效应,还是“70后”自身的确面对着文坛上“60后”和“80后”的夹缝之势而成为被遮蔽的一代,“70后”这个概念确实称得上深入人心。无论人们对这个概念的有效性有着怎样的怀疑、讨论,“70后”已经成为一个不约而同的文学术语,迄今仍然被人们使用着。或许可以说,作为一个以生理年龄为圈定标准的代际称呼,“70后”的积极意义在于引发了人们对文坛上新势力作家的关注。当人们在谈论“70后”时,被纳入这一群体的写作者不断地以个体的创作来刷新、丰富和改写这个术语的内涵和指向,着力建构具有个性色彩的文学标识。他们从“70后”中走出去,面对文坛的新旧各种势力突围而出,日渐成为不可忽视的文学力量,如徐则臣、石一枫、鲁敏,以及本文讨论的张楚等。

谈论“60后”“70后”和“80后”,必须注意到他们各自倚赖着的文学场域。或者说,文学场域的异同才是以生理年龄作为代际划分的合法性来源。“60后”作家有着明确的反抗对象,这无疑激发了他们的创造活力,而“70后”则直面着无物之阵;“80后”借助媒介力量迅速升腾,从一开始就被聚光灯环绕,“70后”则如浮在地表的植物,在自然的阳光雨露中渐渐生长。这批潜入生活本身的作家,生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文学景观,“70后作家参与建构了中国当代文学近十年来的创作景观——如果我们了解,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在强调‘祛魅’,即解除文化的神圣感、庄严感,使之世俗化、现实化、个人化,那么70后作家整体创作倾向于日常生活的描摹、人性的美好礼赞以及越来越喜欢讨论个人书写趣味则应该被视作一个文学时代到来的必然结果”。

张楚小说中的情感题材创作,以情感的私密性和个体相关性,应和了时代的脉搏,展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图景。事实上,张楚的同代人,如田耳、须一瓜等人,同样都以自身的生活经验和社会观察为基点,书写和刻画了许多小人物的悲伤与绝望,描摹了众生的生存状态。这些小人物,在时代之雾中,迷茫地寻找着出路。他们留给我们的是一声叹息,饱含着社会个体成员参与现实生活时的被动、无助与彷徨等诸多内容。

尽管这种情绪性的写作,有着诸多的积极意义,但并非没有诟病之处。当写作者执着地书写和刻画个人性的情绪、讲好个体的故事时,显然忽视了个体伦理与公共伦理之间的联系。如果读者只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把玩这些小说,恐怕不能仅仅归因于读者的拙劣,作者自身也应当有所反思。当然,这并不是要写作者重新走上说教式的道德训诫这一旧途,而是在一种更为开阔的历史视野内揭示这些现象产生的深层次原因,以更为丰富的文学图景敞开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内部肌理。说到底,文学总还是要给人一些信心和向上的力量。读者在制造作者的同时,作者也在制造着读者。上述这些说法虽然有些偏颇,但也并非苛求。

结 语

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已然倒塌,附着其上的意识形态、公共意义、社会话语等用以规范个人的种种装置也随之失效,作为前者的接替,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构成了人们的最大现场,人的欲望、情感既被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但同时也在被放任地流淌着。在通往现代性的过程中,人们“对于体验的无孔不入的追求,源于一个弱点,即不能够直面我们时代命运可怖的严肃性”。物质时代的降临,并非意味着欲望的狂欢。人们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也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厌倦、焦虑与恐慌。如果人们不能抵抗物质时代的诸多诱惑,那么,人们仍然不能心安理得地过上一种合理而健康的生活。

张楚的这些作品,刻画了物质时代的情感光影,让我们感到疼痛、压抑甚至是难以忍受,但毋宁说他给予我们的是一种必要的警示和温馨的提醒,“对我而言,我希望自己的眼神是清澈的,自己的思想也是清澈的。看到了暖,写了暖;看到了悲凉,也写了暖,只不过这暖,是悲薄后的暖”。这正是张楚小说的底色,也是他在书写情感生活时注入的关怀。

注释:

①张楚:《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梵高的火柴》,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②张楚:《野草在歌唱》,《中年妇女恋爱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8~329页。

③成伯清:《情感的社会学意义》,《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

④张楚:《细嗓子》,《七根孔雀羽毛》,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

⑤张楚:《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梵高的火柴》,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⑥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刘文荣译:《生病与读书》,《伍尔夫读书随想录》,文汇出版社2017年版,第137页。

⑦李建周:《张楚小说论》,《小说评论》2016年第5期。

⑧南帆:《意义生产、符号秩序与文学的突围》,《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3期。

⑨谢有顺:《重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13年第2期。

⑩可参见黄发有:《激素催生的写作:“七十年代生人”小说批判》,《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黄发有:《文学与年龄:从“60后”到“90后”》,《文艺研究》2012年第6期;石华鹏:《质疑“××后”的提法》,《文学自由谈》2009年第6期;张立群:《“代际”的出场及其存在的“焦虑”——关于新世纪一种文学现象的一种观察》,《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⑪张莉:《在逃脱处落网——论70后小说家的写作》,《扬子江评论》2010年第1期。

⑫转引自成伯清:《情感的社会学意义》,《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

⑬张楚:《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梵高的火柴》,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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